像徐克的《狄仁傑》系列一樣,《三十六騎》是一個依託歷史人物班超出徵西域展開奇幻想象力的傳奇。
楔子
朝作猛虎行,暮作猛虎吟。(唐·李白)
燕頷虎頭成底事,但求生入玉門關。(宋·徐鈞)
***
八方之廣,洛邑為中。王莽之亂後,漢室移都洛陽已四十餘年。
洛陽背靠邙山,面臨洛水,皇城西面的金市是最繁華的所在。人流似織,車馬如龍,一名佩劍的白衣青年男子斜倚拴馬柱,一臉倦意,似在養神,又像站著就睡著了。
正是午後,日下白得刺眼,鬧市開始安靜,只有此起彼伏的打鐵聲,清脆的是引錘,沉響的是大錘,前前後後響成一片。這是金市裡的鐵流坊,一街都是鐵匠鋪,為民間打製犁、燈、剪等物,也會為官家服務。
青年就在這清脆的聲浪裡,閤眼不動。
一個白衣女子帶著帷帽,款款而來。街市中間塵土飛揚,路轍裡滿是泥濘,這女子行來,卻覺得步不沾塵,來到那白衣青年身後,直接撞了一下,“又睡了?”
青年兀自不動,哼了一聲。
“每一家都問過了,沒有叫齊歡的匠人。”女子道,“你說那宮裡的小傢伙會不會誆我們?”
“你都尋了半天了,”青年睜了眼,還是睡不醒的樣子,活動了下筋骨,“是不是該輪到二哥了?”
“我們各自找,看誰先找到。”
***
青年徑自去找了坊正,從懷裡掏出一隻簪筆來。簪筆就是一隻精緻短小的毛筆,是漢家文官禮服的一部分,上朝要將簪筆插在耳鬢之間。里正一見簪筆,就知道眼前是個微服的官員了,急忙躬身,被青年止住。“我想打聽點事。”
“大人……”里正改口,“先生請問。”
“這鐵流坊裡,誰手藝最好?還接宮裡的活兒?”
“倒有兩家偶爾會承接宮裡的活兒,但論手藝最好,肯定是霍十七……”
***
青年去尋那霍十七的作坊,手裡把玩的那簪筆,其實是斷的,剛才只是被青年掩人耳目地捏在了一起。抬眼見到白衣女子靜靜地站在街角,青年上前剛要說話,女子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說聽,聽這節奏,以手和拍。青年凝思聽了一會兒,微笑地搖搖頭。白衣女子在身上抽出一把竹簫來,當街吹奏起來。白色帽帷之外,只露出簫的一半,和按孔的一雙玉手,蔥指輕動,一曲流出。
簫聲嗚嗚咽咽,嫋嫋悠悠,在嘈雜著打鐵聲宛若遊絲,絕不消散。青年覺得天地不再紛擾,亂聲盡去,只有簫聲清幽,合著一家的打鐵聲。引錘擊打著節奏,大錘總在旋律轉折處撞響。簫聲與錘聲相互纏繞,清幽裡間雜出殺伐冷豔來……雖是正午,青年卻感到寒意。女子吹奏前行,青年在身後跟著。簫聲高亢起來,錘聲更急,猶如蹄聲馳過,兩音交徵,青年感到佩劍都顫抖起來,豪氣盈胸。
大錘連擊三聲,沉鬱震撼,簫聲立止。青年恍若是天地寂靜……慢慢地,市井之聲才漸漸入耳。發現自己已在一作坊前,煙燻火烤的簾布後,沉寂的錘聲又響起來了。女子挑簾而進,看見了那打鐵者。
坊裡很暗,打鐵者背影高大魁偉,精赤著上身,刺青從光頭上,延到臂膀和後背,細看是一隻麒麟,在肌肉的蠕動下,宛如活物。那上面的汗水能映照出爐火的紅光。大漢側身將一通紅的鐵器探入水缸,白霧驟然炸起,呲呲有聲。
女子揭了帷帽,露出一張少女的臉,面目溫婉可人,還有點羞意,在水霧中行揖禮,輕叫一聲:“齊先生嗎?”
霧氣散盡,大漢轉過頭,一臉的虯髯,微微探身,說,“姑娘認錯人了吧?”
“先生剛才打鐵的節奏,分明是《廣陵散》。”
“粗鄙之人胡亂敲打,哪敢當先生二字?”
“傳說《廣陵散》傳自東周聶政,又稱《聶政刺韓王曲》,是天下最難的古曲了。”少女邊說邊來到一串懸劍前。
打好的劍長短寬窄不一,劍柄的尾環被一根繩穿了,十幾柄倒懸在那裡。少女用竹簫掃過,劍劍相碰,發出一串金屬之聲。女子細聽,然後以簫擊劍,分明將那《廣陵散》繼續演奏下去。
“聶政的父親為韓王鑄劍,過期不成,為王所殺。”女子柔嫩的聲音在劍聲中緩緩而出,“聶政長成學劍,入宮刺韓王,未成。逃進深山學琴,自毀其面,吞炭變聲,七年出師。”
音律開始緩和起來,“出山再入韓地,竟然路遇妻子,對面不識。妻子忽而哭泣,聶政問,‘夫人何所泣?’妻子說,‘我夫聶政出遊,七年未歸,見使君牙齒像他,故而思念哭泣。’聶政黯然回山,用石頭擊落牙齒……”女子眼中沁出淚來,簫多擊在各劍的末端,音色暗啞,卻急促起來,“又三年,聶政出山在韓市鼓琴,名動天下。韓王召之入宮,聶政琴中暗藏利刃,奏罷這廣陵散,當堂擊殺韓王……”最後簫多擊在劍尖,音色尖銳高亢,啪的一聲,竹簫斷了,聲音戛然而止。
坊內靜默,少女以手擊掌,訴說在遲緩,堅決的拍擊聲中繼續,“官署暴屍在外,懸賞千金想知道刺客之名,但無人能識。有一婦人撫屍大哭,說他是聶政,定是我夫聶政!他不欲連累家人,我卻不能苟活,讓世人不知他的名子。哭到淚盡腸斷,抱屍而亡。”
少女撫掌罷聲,屋內沉寂了一會兒,大漢又開始規整手上的活計。“姑娘真是好手段,真是好聽。”
“樂為心聲,最難做偽,先生在勞作時,將此曲隨手打出,最能看出先生的志向。”
大漢身形一頓。左手重新抓起小錘,側身錯了一步,好像更靠近了爐膛,腳下不丁不八。而爐下有一助手,呲啦啦地拉動起風箱來。
青年陡然警醒,發現大漢和那助手,與爐膛、鐵砧、淬火的木缸、地上好像亂堆的雜物鐵具,包括那一排懸劍,形成了一個奇門的虎亂之陣,自己的所在正是死地。青年一跨步就到了少女身前,拉住少女的手。
大漢斜眼,右手又抓起一柄大錘來,走向鐵砧。嘴裡道,“你們認錯人了。我只是個粗通音律的鐵匠,這裡的人都知道我是誰。”
“我知道,你是霍十七,鐵流坊最好的鐵匠。”青年說著,拉著少女踏前了兩步。
那助手站起來,執一小木桶,往木缸里加水。
青年知道隨著自己的移位,對方的陣法從虎亂變成輪違陣,又變成現在的大妄陣,幾下交換,自己下一步只能出門,嗆地一聲拔劍而刺,劍尖瞬間停在大漢的後頸上。大漢凝然不動。青年輕輕將劍遞在大漢的眼前,“先生幫我修修這劍吧?”
劍型高古,劍身上刻有古篆,曰“非攻”。
大漢嘆一口氣,轉過身來,“二位借一步說話。”
***
三人轉到一個茅屋旁,門戶粗陋低矮,像是一個茅廁。齊歡開門示意,青年只好攜少女低頭進了。齊歡合門,光線驟暗,青年和少女只覺得地面旋轉,牆板反覆,尚未明白如何,三人就置身在一間暗室裡。
大漢鄭重見禮。“我就是齊歡。”
“在下班超,”青年拱手,一指少女,“舍妹班昭。”
“小公子可好?”
“小公子?”班超一愣,“哪位小公子?”
氣氛突然凝重起來,三人相對無言。
齊歡忽然出手向班超腰上的劍抓來,班超不動,劍自己從鞘內跳出三寸,齊歡的手就要抓在劍刃上,急忙縮手。
班超斜踏一步,把班昭護在身後。
啪地一聲,地面翻出機關,將班超的雙腳鎖住。而班超腰上的劍已跳躍而出,抓在班超的手裡。
齊歡也不知從哪裡抓出一把似瓜的鐵錘,掄了過來。班超一劍挑向齊歡握錘的手,後發先至。
那鐵錘竟像蓮苞一樣張開了,一朵刀刃組成的蓮花猶如盾牌,擋住了劍勢。
劍勢不停,劍鋒反而顫動不休,要將那刀“蓮”攪碎。
劍鋒刺進蓮花,“花瓣”瓣瓣相連,旋轉展開,就像一個翅膀張開,羽毛是一把把寒刀,呼地掃了過來。
班超雙腳被鎖,不能躲閃;身後是妹妹班昭,他也不會躲閃。挺劍擊向“翅膀”,但那卻翅膀散了,散得漫天都是——三十六瓣羽毛——三十六把寒刀,都向班超身上合攏。
在班超眼裡,這些刀是飄過來的。
在齊歡眼裡,這些刀也是飄的,像羽毛一樣沒有分量。紛紛揚揚,像白鶴在空中褪羽,憑空消散,心裡空落落的。齊歡眼見著如柳葉的刀飄落了一地,悵然若失。他看著眼前叫班超的青年收了劍,才悚然驚醒。
劍意!這是劍意。齊歡聽聞劍道大成後有四境:劍勢,劍氣,劍意,劍罡。剛才這班超用劍意籠住了自己,也籠住了所有飛刀,霎那間,好像什麼都恍惚空虛了。這是一種什麼劍意?劍意通心,這叫班超的年輕人,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你說的小公子,是小蔡公公嗎?”班超問。
齊歡反問,“這是什麼劍法?”
“我自創的招法,還沒有名字。”班超道。
“誰說沒有名字?我叫它惘然十一。”班昭道。
“惘然十一?”
“因為現在我哥只創了十一劍,以後還會有惘然十二的。”班昭道。
惘然?齊歡心想,果然是讓人空自消沉的一劍。伏身下來用手裡空空的錘把在地上一觸,但見地上的刀片身上似有磁石,相互吸引,自動併成“翅膀”,齊歡一卷,瞬間又滾成荷苞(鐵錘)的樣子。
班超打破沉寂,“蔡公公是皇上身邊的人,知道我受命要深入西域,讓我把這把劍帶給你,說先生會隨我一同西去。”
班超腳上的機關卻打開了。齊歡抬起頭來,“此去到西域何處?”
“不知,一路向西,且走且看。或許要去那些前人從未去過的地方。”
“此去何時能返?”
“不知,絕域萬里,或許有去無回。”
“明白了,何時動身,我得準備一下。”
班超又將那“非攻”劍拔出來,彈擊一聲,宛若龍吟。“先生是墨家的人吧?”
齊歡目光炯炯,盯著班超。
班超把劍還鞘,雙手奉上。“秦火一炬,諸子飄零。武帝尊儒,百家消散。墨家獨守江湖,傳說參與了赤眉之亂,如今已湮沒不聞了。”班超道,“先生勿驚,我對墨家的主張——非攻、兼愛,是非常景仰的。我們也是百家中的殘身——史家。”
齊歡接了劍,“原來你是私寫國史的班家人。”
“那一個月後,等齊先生一起動身?”
“此番西去,只怕還需一個人。”
“請先生指點。”
“班先生可知道百家中的盜家?”
“真有盜家?”班昭插嘴道,“聽說他們追隨的是盜蹠。盜蹠其實是那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的弟弟,還罵過孔子呢。”班昭轉臉看著班超,“對吧?二哥。”
“他們不會自稱自己是盜家的,只稱自己為蹠門。”班超笑道。
“不錯,”齊歡道,“我說的這位,其實是柳下蹠的後人,縱橫兩都的大盜——柳盆子。”
***
班氏兄妹離了暗室,在坊前與齊歡告別。
“這回算是我先找到的吧?”班昭有點興奮地說。
“是。”班超微笑著,由著妹妹。
“二哥你好像有點緊張啊?”
“墨家機關無雙!”班超感嘆,“我們剛才若應對有錯,只怕不能活著出來了。”
“哦,這樣啊。”
齊歡看著兄妹遠去的背影消失,轉頭能看見東邊皇城裡宮殿威嚴的屋頂,正在落日中閃光。“小公子,你真是長大了。”
(未完待續)
閱讀更多 網易文學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