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風家教】父親送我上西大

【家风家教】父亲送我上西大

我的父親沒有上過西大,也沒有在西大工作過,甚至連西大的校門也沒有看見過。他是一介山民。但是,他老人家是世界上最關心西大的人之一,是最為西大驕傲的人之一。我還明白,沒有父親的支持,我就不可能進西大讀書,更不可能成為一名西大教師,今日只能同我的大多數中小學同學一樣,成為秦嶺的一介山民或者山區的一名幹部或山區教師。正由於父親有不同於一般農民的開闊視野,他不滿足於兒子只識幾個字,而是立下宏願,砸鍋賣鐵,要供兒子上大學,只要兒子能考取。

【家风家教】父亲送我上西大

趙俊賢先生近照

父親交代我第一志願報考西大中文系。父親不奢望兒子考北大,他說北大離家太遠,去那兒讀書不合適。其實,他是怕兒子考不取,反倒挫傷了銳氣。在父親的心目中,中學校長比縣長有學問,受尊敬,有出息。他希望兒子能成為中學校長。後來我大學畢業後在大學當助教,父親興奮得夜不成寐。父親明白,能當助教,就有希望成為教授。但是他不能說出來,免得別人嗤笑太張揚。這時,父親認為教授要比中學校長風光了。父親是一位重名望的人。

簡言之,沒有父親的支持,我不能考入西大,工作在西大。父親不是西大人,但他是一個西大的大學生、教師、退休者的直系親屬。我想在這裡寫一點憶念父親的文字,以表達一個西大人對一名直系親屬、一名先輩的敬意。

我的父親是秦嶺南麓丹江之濱一個村莊的農民。他和商洛地區成千上萬山民一樣,從事農耕勞作,養家度日。但他又和一般山民有所不同,他遵循“耕讀傳家”的家風,幼小時讀過私墪,20世紀30年代畢業於商縣唯一的高等小學。當時的高等小學,並非後日之小學,開設的課程有公民、國文、外語、代數、幾何乃至立體幾何、解析幾何。實質上,相當於後來的中學。父親是有文化的山民。高等小學畢業後,父親到縣政府當文書,從事公文的繕寫謄抄事務。後來,祖父患重病,父親只得回家一邊盡孝伺候祖父,一邊從事農業勞作,從祖父手中接過家事管理。1949-1950年,父親被迫走上鄉村政權,在民國與共和國兩屆政權中度過近兩年時光。父親是“從過政”的山民。

如果依照極左政治的說法,父親的一生歷史相當複雜。其實,也可以說父親的一生斑斕多彩,值得我們後人敬重。早年的私塾教育,讓父親有了一些國學根底,不僅可以背誦“三字經” “百家姓”,還可以背誦《四書》。我上小學時,讀現代課本,父親利用假日雨天給我教過《三字經》及《論語》,可惜我當時不開竅不大重視。至於父親在高等小學所學的代數、幾何之類,家裡只留下他昔日用過的課本,內容嘛,由於長期務農,統統荒廢了。父親年輕時身體不壯實,但還健康。祖父給父親留下十幾畝田地,其中大部分為旱地,只有三四畝水田,還有少量山坡地。那時沒有化肥,收成不算豐盈。我家村前有一條南秦河,這是丹江的一條重要支流。20世紀40年代父親聯合族中弟兄在南秦河北側山坡下修建水田,這是非常辛苦的勞作。父輩們從河灘裡將不計其數的各種各樣的石頭搬在一起壘成大堤,又將堤內外的泥沙弄去加固大堤;然後,在堤上廣植楊柳樹,以鞏固堤壩,以防河水衝入堤內稻田。夏秋暴雨之日,山洪必然暴發,山民搶先過河,待洪水到來後將其引進田中,待其沉澱,上游衝下的肥土覆蓋於原沙灘之上,並施農家肥、插稻秧,年復一年將沙灘變良田。為了掙來這份田產,父親累下嚴重的哮喘病。新中國成立前,他已不能從事重體力勞動。家中請了一名長工,擔負主要農活,父親主要管理,也乾點力所能及的輕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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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俊賢先生在老家與親鄰合影

父親大高個,平日穿著與一般農民相同,但整潔得體。冬天,原來總是穿他從縣政府帶回的黑呢大衣,後來本村一個在西安經商的富戶說父親的大衣太破舊了,他送父親一件皮大衣。父親一直穿著它。父親深受鄉親敬重,本家人以輩分稱呼,本村與川道幾十裡認識父親的,都以“趙先生”相稱。父親在山民心目中是一位鄉紳。

父親熱心山民的公益事業,要修水田,他出頭組織,站出來向縣政府行文申請。本村附近的小學翻修,需要農民捐款支持,校長本可去找鄉保長,但卻來找父親。父親出面奔走呼號,實現了學校的要求。1945年我初入小學,校長聽說我是“趙先生”的後人,還單獨找我談話勉勵。村民中若有糾紛,也樂於找父親調解,因為他公正。父親為人仗義,喜歡結交朋友。我家住在距縣城十里的川道,父親有幾位深山的好友,從幾十裡甚或百十里的山林步行去縣城辦事,路過時總在我家住幾天歇腳,父親甚為喜悅,與其小酌暢敘。朋友也邀父親走動,可惜父親身體不支,只在川道里較近的朋友家走動。至於親戚,父親經常走動,後來拜年時還要帶上我認門。由於父親交往多,春節時來我家拜年者絡繹不絕。其中,有一位有點特殊。他原來是我們村一家地主的長工,幹活時日長了,這家地主幫他成了家,讓他們住在主人家院子裡的小廈房內。起始,小兩口子過得和睦。可是“貧賤夫妻百事哀”,後來不知因什麼具體事由妻子慪氣跑回孃家。這長工去接不回來。這長工的主人去,孃家說得好聽,但也沒買賬。長工後來求父親出面幫忙。父親樂於扶貧助人。他扶上柺杖,抱病奔波二三十里山路。孃家人雖地處深山,卻知道父親的“大名”。父親一進門,那媳婦跪倒行拜:“趙先生,咋能讓你老人家跑遠路,對不住先生。”長工的媳婦領回來了。這長工對父親一直感恩不盡。新中國成立後,長工離開地主家大院回到老家山村,土改時分了土地,還生了一個兒子。他每逢過年,總要來給父親拜年。每次進屋,父親勸阻:“現在解放了,不興跪拜了。”他執意要給父親叩頭。口中訥訥地說,父親是救命大恩人。他總唸叨,若沒有父親出面,媳婦跑了哪會有家、有兒子,他畢竟家境貧寒,帶來的年禮和他人不可相比。父親勸他:可以來,不必年年拿禮。人窮志短,他原來年初二或初三來我家,後來說他和別的客人坐在一起吃飯不般配。他改為年初六來拜年。父親告訴母親,絕不要慢待這個單獨的客人,仍以年內的一般客人相待。進門先“喝湯”,來碗銀線吊荷包(掛麵荷包蛋),下午正餐待以米飯及葷素各色菜餚。父親總說,可以慢待富人,不可以慢待窮人。慢待富人,不要緊;慢待窮人,會傷了人的心。

父親和一般農民一樣,重男輕女,他送我和弟弟讀書,卻不讓姐姐讀書。他又不同於一般農民,他有文化,目光比較遠大,希望我多讀書、讀大學,將來“光宗耀祖”。我們鄉村裡大凡有兒子在外工作,父輩家長大多追著他們給家裡“交錢”。我的父親與眾不同。他從來不問我要錢。我過年時買點東西,帶回去一點錢,父親總是說:“你能掙錢了,我和你媽心裡高興。你要先顧自己,工作在外,要見場面,教書,要面對學生。你連雙皮鞋都沒有,怎麼上講臺?工資低,還是先顧自己。家裡,你別操心太多,有上幾千元,也富不了,沒有一分,也會有口飯吃,農業社嘛。”我初中二年級時,出版了一個小劇本,拿到稿費後,給家裡所有人分別買了禮物,唯獨沒給我自己買,將剩餘的錢拿回去交給父親。父親興奮之情難以掩飾。他說:“人常說,30歲前,以父看子;30歲後,以子待父。古訓,父不誇子。我也不能破這規矩。一個人,從小看老。只有吃得苦中苦,方能成為人上人。光宗耀祖,靠你了。你這稿費,我替你保管著,家裡再難也不會花它一分。你這年紀不是負擔家裡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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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俊賢先生初中時寫的第一本劇本《還牛》

父親教導我,和同學比學習,不要比吃穿。父親說:“吃穿富無頂,窮有盡。過日子,向前看,己不如人;向後看,人不如己。不如不看前不看後,量家過日子,何必去跟別人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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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俊賢先生西大學生照

1954年秋,我考進高中一年級學習。一家出版社向我約稿,我將一篇近兩萬字的短篇小說投寄他們。很快他們來信表示,這作品寫得好,但限於篇幅,不便單獨出書,待後和他人的同類作品結集出版。嗣後,編輯部又來信詢問這小說有無真人真事為依據?寫作時有無參考他人的類似作品?等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們在審查我有無抄襲行為。我感到人格受到了汙辱。這小說框架是當時流行的互助合作與單幹戶的矛盾,但其主要故事情節卻是我親見的社會現實生活,細節也來自真實生活。我當時年輕氣盛,回信除簡單回答問題外,又說:“全國文學刊物有限,出版新文藝書籍也不多,請你們指出我的作品和哪篇作品雷同,或有抄襲之嫌?”我甚至寫道,我作為中學生,品學兼優,你們汙辱我的人格,我堅決反對!編輯毫不示弱,來信指責我不尊重編輯,小小年紀自高自大云云。我去信反駁,認為他們錯上加錯,對作者橫加指責,有失編輯道德。如此雙方“信戰”數月,信件已往復多個回合。星期日回家我將此事告訴父親。父親看了編輯給我的來信。父親冷靜地說:“這是你的不對。編輯很委婉地調查稿件有無抄襲情節,這是他們職責所在,你不該發火。現在你寫封信誠懇檢討,爭取平息這件事。”我不同意父親的建議。父親又勸我:“你和編輯部打交道,是為了出版作品,不是為了吵架。吵架對你不利。”我當時頭腦發熱,哪裡聽得進去這些意見。回校後,編輯部換了一種筆體寫信給我,大意說,個別編輯揹著領導和你通信,這是非組織行為,請你把他所寫的全部信件掛號寄給我部,幫助我們檢查改進工作。我立即照辦。星期日將此事告知父親。父親嘆息一聲:“你上當了!你回校後等著吧,人家再來信寫上幾句官話就把你的稿件退回來了。”我不解:“他們早已表態,要出版我的小說呀!”父親問:“你有什麼根據?你把第一封信已退給人家了。其實,你不退第一封信,人家也可以改口:經重新研究,決定不予採用。”我不信父親的預見,我想,出版社是個單位,怎麼說話不算數?父親苦澀地笑了:“你等等看吧。說不定還有更令你生氣的事情,退稿信又是原來和你打筆仗者的手筆。”

後來事情不幸被父親言中了。果然接到退稿,其三言兩語的信又是原來那個人的筆跡。這次回家,我情緒激憤地敘述這件事,讓父親看來信,我說:“這是新社會,堂堂正正的出版社,怎能這樣卑鄙,耍花招!”父親沒有就事論事,而是讓我坐下,指著我的長方形中學生校徽,問道:“孩子!無論解放前,還是解放後,縣政府工作人員的證章要麼是圓的,要麼是橢圓的,而中學生、大學生的不是三角形便是長方形,你說說,這是什麼原因。”我想不出道理,支吾道:“學校發的就是那樣兒。”父親解釋道:“學生有稜有角,三扁四不圓,要戴有三個或四個角的校章,而政府工作人員,已經磨掉了稜角,變成圓的或橢圓了。”我似乎聽明白了父親的意思,我說:“圓滑,我學不來,也不想學。”父親嘆息道:“你呀,口連著腸子,說出話直來直去,一輩子要吃虧的。”啊,我沒有恪守父訓,我是不肖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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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臨終時,正是“文革” “一月奪權”的風暴之際,我隨大學生下工廠“發動”工人“造反”去了。家裡弟弟及親戚兩天冒雪去縣城給我打長途電話,但始終沒有聯繫上我。父親是懷著不曾見我一面的遺憾而的。待到當年8月我回家時,父親早已躺在黃土之下。那時革命的年月,不許留墳頭。弟弟陪我去人民公社的玉米地間給父親燒紙。這是“迷信”活動,要悄悄進行。“文革”結束後,弟弟給父親修起了墳頭,並立下一塊石碑。生前重名輕利的父親若有在天之靈,也可能得到些許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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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俊賢先生與老家親友合影

作者

簡介

趙俊賢,陝西商州人,漢族,1938年2月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西北大學文學院教授,碩土生導師。出版學術專著:《中國當代小說史稿》(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杜鵬程的審美理想》(文化藝術出版社1990年版)《中國當代文學發展綜史》(上下冊5卷本)

(來源/王天時主編的《優良家風家教選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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