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如何嘆落花

在這個衰颯寥落的季節,如果要讀詩的話,不妨讀一讀李商隱的五律《落花》:

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

參差連曲陌,迢遞送斜暉。

腸斷未忍掃,眼穿仍欲歸。

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


李商隱如何嘆落花

一說到李商隱,我們總會想起他的《無題》、《錦瑟》,想起他用典繁富、辭藻纖穠的獨特風格。但他其實是一位風格多樣的詩人,也有許多語言樸素、格調古雅的佳作,比如這首《落花》。

這是一首詠物詩,大概作於唐武宗會昌年間,當時作者三十多歲,因守母喪,閒居於永樂。

首聯兩句就很驚豔。一般人作詩,往往會先寫花飛,再寫客去,然後再寫人去樓空後的寂寞場景。李商隱沒有落入這樣的俗套,他反其道而行之,將結果放在前,原因放在後,先寫客人離去,一開篇就創造出一種客去園空、淒涼寂寥的氣氛。紀昀評價說:“得神在倒跌而入。”這一倒跌,就造成一種情感的衝擊力,就如憑空伸出一隻傷感的手,一下子就揪住了讀者的心。感情上先收緊,再來一個“小園花亂飛”,緊崩的情緒便如飛花一般宣洩瀰漫開來。我似乎聽到了讀者緊張憋氣後突然釋放氣息的聲音。

這第二句,素來就是寫落花的名句。“亂”字極妙,既是寫花亂,又是寫心亂。一地亂花狼藉,正如我破碎的心,不可收拾。李商隱因陷入晚唐著名的牛李黨爭而一生落魄。他由於娶了李黨王茂元的女兒,而得罪了他青年時代的好友、曾經大力提攜他的牛黨重要人物令狐綯,從此長期遭到打壓,一直仕途不順。他寫此詩時的境遇,正是孤獨無援、苦悶無聊。那種朋友離去的場景,勾起了他的身世之感;而殘花亂飛,更讓他覺得同病相憐。


李商隱如何嘆落花

頷聯寫落花飄飛之狀,上句“參差連曲陌”寫近景,下句“迢遞送斜暉”寫遠景,都極其生動,下句更是用了擬人的手法,將花寫得具有了人性。那落花飄飄灑灑,高高低低,先後相接,鋪滿了彎曲的小路。既是“曲陌”,恐怕一眼難以盡睹,則詩人必在此小園香徑之上,獨自久久徘徊,不覺天已向晚。詩人低首看那滿徑落紅,偶一抬頭,只見微風吹來,花瓣在空中無助地翻飛,一直綿延到遙遠的天邊,似乎在與落日送別。那些或粉或白的花瓣,在昏黃的餘暉掩映下,漫天飄散,在多愁善感的詩人眼裡,是怎樣的一種悽美難奈啊!他能不聯想到自己飄零的身世,而產生自傷自憐之情嗎?

李詩中常常有一種向晚遲暮感,於個人於國家均是如此。如“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樂遊原》)“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帶斜陽又帶蟬。”(《柳》)此處的“落花”與“斜暉”這兩個意象,在遲暮的情感指向上,也是一致的。

詩寫到這裡,蓄勢已經足夠,抒情主人公形象的進入,已經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所以頸聯以“腸斷”、“眼穿”二語,直接引入了詩人自己這個愛花、惜花人的形象。在他的眼中,落花委積在地,越積越多,令人腸斷。但他又不忍心去掃,因為掃了就連最後的痕跡都沒有了,豈不更是令人腸斷?詩人目送花瓣飄向天邊的斜陽,戀戀不捨,望眼欲穿,那些花兒卻越飄越遠,終於迴歸到大自然裡去了。而太陽也終於落山,天黑了,詩人雖然不忍歸家,卻仍然不得不要歸家了。白居易曾曰:“長恨春歸無覓處”(《大林寺桃花》),單說春歸,而李商隱《落花》中的這一個“歸”字,則包含了更豐富的意思。春歸去,花亦歸去,詩人也要歸去,彼此依依惜別。

頷聯寫落花,頸聯的重點已經轉移到詩人,由客觀到主觀。“腸斷未忍掃”承“參差連曲陌”,“眼穿仍欲歸”承“迢遞送斜暉”。對應緊密,詩意則更深入了一層。杜甫《曲江》詩曰:“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李商隱此詩,意境與之絕似,或許是受了杜甫的啟發吧。

“歸”字,一作“稀”,亦可通。那麼詩就應該這樣解釋:雖然詩人望眼欲穿地希望花不要再落下,春意能夠再作少許停留,但花仍不斷飄落,殘留在枝頭的越來越稀少。自然之無情,與詩人之多情,恰成鮮明對照。


李商隱如何嘆落花


尾聯為全詩做結。花把它最美好的一面都奉獻給了春天,但是當春天走到盡頭的時候,它又得到了什麼回報呢?沒有。它得到的只是無奈地飄落,留戀地沾留於人們的衣服上罷了。這是詩句第一層的表面意思。

“沾衣”在漢語中,又有哭泣流淚之意,漢《鐃歌·巫山高》:“臨水遠望,泣下沾衣。”所以最後這兩句是雙關語,既指花,又指人。詩人雖有愛花之心(“芳心”),卻留不住春天,保護不了花朵,無計可施,只能泣下沾衣罷了。這是第二層意思。

若作進一步推想,還更有一層深意。愛花人自己,又何嘗不是如花一般的命運呢?作者才華橫溢,如美麗的春花一般在晚唐詩國的天空下絢爛地綻放。他少懷壯志,想為國出力,然而仕途蹭蹬,窮愁潦倒,年華老大而一事無成,最終只是落得個悲嘆沾衣而已。在這裡,花的命運與人的命運就完全融合到一起了。通篇傷春、惜花,同時又是自傷、自惜。人、花合一,悽婉低迴,感慨無盡。

落花春盡,是詩歌最普遍的題材;從中寄寓身世之感,也是很常見的一種寫法。寫得不好,就容易堆砌辭藻,或無病呻吟。李商隱此詩,構思獨到,別出心裁。作為以華麗風格見長的詩人,他一個典故也沒用,也沒有什麼穠麗的辭藻,完全用白描的手法,卻也能夠寫得感人至深。鍾惺評曰:“俗儒謂溫、李作《落花》詩,不知如何纖媚,詎意高雅乃爾。” (《六友齋重訂唐詩歸》)

李商隱的這一類詩歌,與他對杜甫的學習是有緊密聯繫的。王安石說:“唐人知學老杜而得其藩籬者,唯義山一人而已。”(蔡居厚《蔡寬夫詩話》引)《落花》一詩,就很像杜甫的風格,沉鬱頓挫,氣象渾成。而李商隱如果沒有和杜甫類似的人生失意,恐怕也是體會不到杜詩的內在精神的。“文章憎命達”,自古皆然。

李商隱如何嘆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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