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跨越时光与死亡

欧阳修,跨越时光与死亡 | 丘眉蓝调

2019年4月6日。上海。

我见过欧阳修。我以为是因为琅琊。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醉翁亭记》。欧阳修。

某一次,因为公务在滁州。因为有些许闲暇,就特别循了《醉翁亭记》到了琅琊。

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千年以前,欧阳修游于琅琊,写于琅琊。千年以后,十多年前,我寻于琅琊。惊讶于所写竟是只字不少只字不多。

一座山究竟怎样叫做刚刚好?也许你会说这是个问题吗?

我却是认为,这是个问题。

比如,我小时村庄的山,清秀有的,热闹有的,却是余味不足。或许,就是所谓村山。

比如,黄山,险峻有的,光辉有的,却是温婉不足。

是的,温婉。温婉中潜藏着一种凉凉的解人意。

之后走的村庄以外的一些山,总是觉得阳刚有的,温婉不足。

琅琊,清秀刚好,温婉刚好。它的余味是天生还是因了欧阳修?这个我无法辨认。

千年以前,一座琅琊,成了被贬谪太守欧阳修最大的知己。

微醺的太守,一阙《醉翁亭记》,与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同样流传至今,却是大相径庭。太守与亭与琅琊是融为一体。王羲之的集序可以在之兰亭,也可以在之别亭。

同样是微醺之作,王羲之也许确是兴之所至。《兰亭集序》,因此,即使对于王羲之也是不会再有别篇。但是,《醉翁亭记》却是太守刻意为之,只是借之醉翁之醉与笔。

或许,太守此前已经在心中不断描摹琅琊,已经有了草图。

这其实最不可考,也不必考。

确认的是,醉翁之意,其实在于自我表白,在于生命的孤独与千古。

十多年后,欧阳修开始了《集古录》,中国的第一本金石学书籍。起因与当朝皇帝以及宋朝总体逸趣有关,更与欧阳修个人志趣相关。

是故,余尝以谓君子之垂乎不朽者,顾其道如何尔,不托于事物而传也。颜子穷卧陋巷,亦何施于事物耶,而名光后世。物莫坚于金石,盖有时而弊也。《集古录跋》。

与金石相融,还要与词与曲与书与画相融。《醉翁亭记》,是欧阳修一次创作交叉相融的开篇。成文后,欧阳修进一步修缮文本,然后将之入石。而且,不是一块石,而是很多很多块石。以滁州石贵来形容当时《醉翁亭记》的盛况,并不为过。

九百年后,王国维追循欧阳修,复兴了宋朝的金石学。同时,他的最大的学术著作为系列《词话》。王国维被称为以西方理论体系重新阐释中国传统文学的第一人。他重点阐释的是宋朝的词。

“词之最工者, 实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

永叔,是欧阳修的字。

百年后,近期,我因为写一本中国器物美学之书,循到了王国维,又因而再见欧阳修。

当下,常有此问:李白与苏轼。你选谁?

我选不出来。他们都很妇孺皆知,也被当代大家推崇。于我,却似乎少了一点亲近。

直至再次遇见欧阳修,我比较系统地对他做了了解。就开始明了,我不选李白,也不选苏轼,我选欧阳修。

李白是谁?除了他是人间仙人外,我没有更多的印象,也似乎与我的足迹交集并不多。苏轼,是一个被不断流放的官员,是一个被时人被后人一直推崇认可甚至总是热爱的人。他的流放标签,也是浪漫的,正确的。甚至因此更被传颂。

我遇见过很多次苏轼。也许,最靠近的地方,是在惠州博罗与东莞那一片。那里的苏轼,已经成了传说。

其实,苏轼的偶像是欧阳修。他是读着欧阳修作品长大的。据说,他在七八岁时,即“谓公我师,昼诵其文,夜梦见之。”直至他在省试之文,在被遮盖名字的阅卷中,主考官欧阳修欲取为第一人,又疑是自己门人曾子固之文,恐招物议,抑为第二。

台湾人黄畲,有一本对欧阳修作品的笺注。黄畲认为:欧阳修是一座词的桥梁。欧阳修的作品混在苏轼作品中令人难辨,苏轼的作品却不能混迹欧阳修作品之中。

由修而拗怒,则为黄庭坚,为陈师道;由修而舒坦,则为苏轼,为陆游。诗之由唐而宋,惟修管其枢也。《中国文学史》。钱基博。

词的源头是市井世俗艳语,在“杯酒释兵权”的宋朝与文人雅士相融。生于宋朝盛世的欧阳修,自然而然地“敢陈薄技,聊佐清欢。”

欧阳修在政治在私生活,皆有很多暗影甚至不正确。甚至,在《醉翁亭记》中,满是心机。

王国维认为,词之最工者,在于境界,在于格。此境界,此格,晏殊无,永叔有。

“十年生死两茫茫。”

这句话,是我对苏轼作品印象最深的一句。

十年,是欧阳修刻骨铭心的数字。《北宋十大词家研究》。黄文吉。

“修已知道你,你还不知羞。”

这句话,我在家乡在小时经常听到的一句俗语。突然间回到我的记忆中。

人们说这句话的时候,或许并没有去想欧阳修,他们只是一种“羞不羞”的习惯性表达。他们甚至没有去谈及相关的一个小故事——

从前,有一个单科秀才,总是觉得自己了不起,文如锦绣,诗如莲花。四下张望,只有一个叫欧阳修的,能和自己相比。

一日,这秀才背起行囊,拿了一张地图,要对欧阳修进行文学访问。那真是,一脸得意,万种豪情。心想,定要访他个哑口无言,乖乖地亮出免战牌。

说话间,秀才来到河边,上船的时候,歪脑袋看见一棵枇杷树,好秀才,出口成吟:“路旁一批杷,两朵大丫杈。”

这秀才的前两句还是挺顺当的,可不知怎么,总是后劲不足,后面就憋不出来。

要说天下的事儿,就是一个巧。正巧欧阳修也来过河,随口说道:“未结黄金果,先开白玉花。” 秀才一听,拱手赞道:“想不到老兄也会吟诗,对得还不错,不失我的原意。这可是诗人兴会了。”

说话间,船老大已经开船了,枇杷树渐行渐远,秀才见河中有一群鹅,有的鹅潜水,有的鹅灌水,诗兴又起,脱口念道:“远看一群鹅,一棒打下河。”

话说秀才两句出口,又没词儿了。欧阳修顺口接道:“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秀才大喜:“嗬!看来老兄肚子里还真有点货,竟能懂得我的诗意。那秀才大步流星,从船头跨到船尾,向欧阳修伸出双手,一边跑一边说:“诗人同登舟,去访欧阳修。”欧阳修连忙把双手高高拱起: “修已知道你,你还不知修。”

修已知道你,你还不知道羞吗?

——

一个地方长期广为流传的俗语,自然藏着很大的地方渊源文化的密码。

南方之族大多被认为是迁徙之族。尤其是我们这些姓氏不在百家姓之列的,我自称为小姓氏。俗语或许会告诉我们从哪来。

或许,欧阳修在我的家乡走过。

但是,没有。

我查了他的行踪。他也遭遇贬谪流放,但是,显然流放的区域还是大长江流域,距离苏轼被流放最远的南方之海南岛还有很长的距离。

苏轼被流放之所,才是一路向南方,自宋朝的大都开封,其间,看起来是穿行过我的家乡茂名。

据说,欧阳修出使辽国。当地歌妓一开口唱的尽是欧词。或许,不需特别行走交集,修,就是流行。

十年一别流光速,白首相逢。莫话衰翁。但闻尊前语笑同。

十年前是尊前客,月白风清。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

记得金銮同唱第。春风上国繁华。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歧路,空负曲江花。闲说阆山同阆苑,楼高不见君家。孤城寒日等闲斜。离愁难尽,红树远连霞。

世路风波险,十年一别须臾。人生聚散长如此,相见且欢娱。

十载相逢酒一卮。故人才见便开眉。老来游旧更有谁。

“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十年。欧阳修。跨越时光与死亡。

文 | 丘 眉

《一生最美的阅读笔记》 出品 | 头号地标

领衔主编 | 李辉 朱大可 人文指导 | 叶开

出品人 | 丘眉 出品顾问 | 单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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