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为民肝胆长如洗(下)

​紧接上期

欧阳修:为民肝胆长如洗(下)


白日自为闲人长

当青苗法颁行全国时,已是十月。此时欧阳修在青州任满一年,他写《留题南楼二绝》诗:“偷得青州一岁闲,四时终日面孱颜。须知我是爱山者,无一诗中不说山。”其二:“醉翁到处不曾醒,问向青州作么生?公退留宾夸酒美,睡余欹枕看山横。” 

 终日对着日渐萧索的云门山,欧阳修不忘为青州的百姓解忧。他上疏请放宽对关押在沙门岛上犯人的刑罚,赖以获全者甚众。

欧阳修天性仁恕,断狱常务从宽。他曾说过:“汉法惟杀人者死,后世死刑多矣。故凡死罪非已杀人而法可出入者,皆全活之。” 

 欧阳修“废除死刑”的朴素思想对当时青州的狱典有着积极影响。当时,在登州蓬莱县西北海域有沙门岛,即今庙岛群岛中的庙岛。古时此岛是流放、囚禁犯人的地方。《宋史·刑法志三》云:罪人贷死者,旧多配沙门岛,至者多死。

宋朝时,对于沙门岛上的有罪之人,寨主有权决定他们的生死,过去罪犯不多,容易控制。等马默任登州后,他举察甚严,很少优恤罪人。这样一来,在沙门岛上的罪犯多起来了,而且还不害怕岛上的寨主,渐恣横难制。对此不稳定因素,京东议者大患之。有司之意,是让寨主依然保持处置的大权。

欧阳修认为,朝廷既然宽恕其命,岂能无故杀之,奏请将编敕州名合配沙门岛,而情稍轻者,只配远恶州军。他见在岛者多年轻者,就放远,遂以无事,而人亦获全。

除了远小人,欧阳修还近贤良。他向朝廷推荐青州人苏丕,赐号“冲退居士”。据《齐乘》卷六载:“苏丕,青州人,祖德祥,建隆四年状元。丕有高行,少时,一试礼部不中,拂衣去,居渳水之滨,五十年不践城市。欧阳文忠镇青,言于朝,赐号冲退居士,年八十余卒。”

在青州一年多,欧阳修患眼疾,睛瞳气晕,侵蚀几尽,脚膝瘦细,行步艰难。他给皇帝上表:“臣到任已及一年有余,欲乞就移淮颍间一差遣以便私计。伏望圣慈特赐怜悯,许差臣知寿州一次,冀就闲僻,苟养衰残。” 

想到南方任职的札子递上去之后,如石沉大海,欧阳修只好借诗疗伤。在《青州书事》一诗中,他写道:“年丰千里无夜警,吏退一室焚清香。青春固非老者事,白日自为闲人长。禄厚岂惟惭饱食,俸余仍足买轻装。君思天地不违物,归去行歌颍水旁。”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熙宁三年(1070年),欧阳修64岁。 

欧阳修:为民肝胆长如洗(下)


这一年的二月初一,河北安抚使韩琦上疏,请罢青苗法。二十日,枢密副使司马光上书乞罢三司条例司,并请追还诸路提举勾当常平使者。 

三月三日,司马光移书王安石,请罢条例司及常平使者,王氏答书“道不同”,并奏专疏驳辩。八日,始策进士,罢诗、赋、论三题。是科,御试进士始专以策,罢诗、赋、论三题,直诋时政者列下等。

王安石变法的弊端逐渐显露,但他讳疾忌医,不愿改变。王安石曾是欧阳修赏识、荐举的人才,但青苗法的内容和欧阳修“节用以爱农”“均财而节兵”的政治理想是矛盾的。

熙宁三年,在朝廷内外对青苗法的激烈争议中,欧阳修在知青州任上也两次上奏折申明自己的意见,他认为:由官府放青苗钱不应收取十分之四的利息;对不自愿借钱的人户(中上等户)不应强迫借予(即所谓“抑配”);应罢除督促、强迫借钱的提举勾管等官。

对于青苗法,欧阳修还认为,由于“丰年常少而凶岁常多”,一次借钱未还的第二次不应再借,免得积欠过多,在丰年一并催索,“则农民永无丰岁”;一年分春秋两次放出的夏料、秋料青苗钱应减为一次,只在春季青黄不按时放出。 

欧阳修的《言青苗第二札子》说:“若夏料钱于春中俵散,犹是青黄不接之时,虽不户户阙乏,然共间容有不济者,以为惠政,尚有说焉。若秋料钱于五月俵散,正是蚕麦成熟,人户不乏之时,何名济阙?直是放债取利尔。”

 基于这种看法,在上奏札的同时,欧阳修还擅自命令在他所管辖的京东东路一路停止俵散秋料青苗钱,遭到朝廷的谴责。熙宁三年五月二十一日:“诏欧阳修不合不奏听朝廷指挥,擅止散青苗钱,特放罪……中书言修擅止给青苗钱,欲特不问罪。王安石论修殊不识藩镇体,乃降是诏。” 

 五月二十九日,欧阳修上表谢罪。他写道:“今月二十九日,准中书札子,以臣奏乞不俵秋料青苗钱事,奉圣旨不合不听候朝廷指挥擅行止散之罪,特与放免者……虽具奏陈,乃先擅止,据此专辄,合被谴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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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在樊笼终了愿

就在诸要臣为青苗法争得沸沸扬扬之时,朝廷下令欧阳修为检校太保、宣徽南院使、判太原府、河东路经略安抚使,兼并、代、泽、潞、麟、府、岚、石路兵马都总管。但欧阳修坚辞不受。

皇帝怀疑欧阳修是以病不肯往,王安石说:“试敦谕并稍加恩礼,必肯往也。”因此加授宣徽使,欧阳修还是不愿赴任。

四月十五日,欧阳修将皇祐年间(1049年-1054年)便已写好的《先君墓表》精心改写为《泷冈阡表》,连同世谱,刻于碑阡,护送母亲郑氏灵柩归葬故里凤凰山泷冈。在这篇文章中,他回忆四岁时父亲去世,母亲立志守节,诲他为人作官之理。 

母亲告诉年幼的欧阳修:“你父亲为官清廉,乐于助人,又爱结交朋友,他的薪俸微薄,常常所剩无几,说:‘不要让钱财使我受累!’因此他去世后,没有留下可赖以生存的家产。”“你父亲做官,曾经在夜里点着蜡烛看案卷,他多次停下来叹气。我问他,就说:这是一个判了死罪的案子,我想为他求得一条生路却办不到。我问:可以为死囚找生路吗?他说:想为他寻求生路却无能为力,那么死者和我就没有遗憾了,何况去寻求生路而又办到呢!正因为有得到赦免的,才明白不认真推求而被处死的人可能有遗恨啊。经常为死囚求生路,还不免错杀;偏偏世上总有人想置犯人于死地呢!”欧阳修的母亲常回忆当年居家的情景。“他回头看见奶娘抱着你站在旁边,于是指着你叹气说:算命的说我遇上戌年就会死,假如他的话应验了,我就看不见儿子长大成人了,将来你要把我的话告诉他。他也常常用这些话教育其他晚辈,我听惯了所以记得很清楚。他在外面怎么样,我不知道;但他在家里,从不装腔作势,他行事厚道,是发自内心的。他很重视仁。”欧阳修自幼在母亲的讲述中,受到父亲思想的熏陶。 

 这块碑刻,选用的青州山石,高212厘米,宽96厘米,厚24厘米,通体为墨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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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岁的欧阳修,在青州也感念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范仲淹。曾经在青州任太守的范仲淹,站好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班岗。1052年,在青州离任后,他在前往新岗位的路上去世。欧阳修赋诗刻石范公亭。元代于钦《齐乘》记载:“范公亭,府西门外。文正公知青州,有惠政。洋溪侧出醴泉,范公构亭泉上,民感公德,皆以范公目之……欧阳文忠公、刘贡父、张禹功、苏唐卿诸贤多赋诗刻石置亭中。”

 在盼望了两年之后,颍州的房子早已“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的欧阳修,终于盼来了转变。1070年七月三日,他改知蔡州,复得返自然。之后,他以太子少师的身份辞职,居颍州。

熙宁五年壬子(1072年),66岁的欧阳修在闰七月病笃,遗嘱韩琦为作墓志铭。他还留下有绝笔诗:“冷雨涨焦陂,人去陂寂寞。惟有霜前花,鲜鲜对高阁。”七月二十三日,欧阳修溘然长逝于颍州私第,八月,获赠太子太师。同月,苏轼哭欧氏于孤山惠勤之僧室:“故人已为土,衰鬓亦惊秋。犹喜孤山下,相逢说旧游。

熙宁七年(1074年)八月,获赐谥号“文忠”。

熙宁八年(1075年)九月,安葬于开封府新郑县旌贤乡。

元丰三年(1080年)十二月,特赠太尉。

元丰八年(1085年)十一月,加赠太师,追封康国公。

绍圣三年(1096年)五月,再追封兖国公。

崇宁三年(1104年),改封秦国公。

政和三年(1114年),再改封楚国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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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心待人荐贤才

三国曹丕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不过这话也不完全对,诸君请看北宋的欧阳修就曾把三个和自己政见不同的人积极地向皇帝举荐希望朝廷重用他们,这三个人就是吕公著、司马光和王安石。

嘉祐六年,欧阳修任参知政事,宋仁宗要他举荐三个可任宰相的人,他便推荐上述三个人。

当年范仲淹搞“庆历新政”时,欧阳修等人支持范仲淹变法,被指为搞朋党。欧阳修因而作《朋党论》,承认君子也要有朋党,否则斗不过小人,触动了仁宗的敏感神经,宋初的家法之一就是严禁臣下结党营私,再加上反改革声浪极大,仁宗就收了变革的心愿,将范仲淹等人一律贬到地方。

吕公著的父亲吕夷简再度为相,也曾打击过欧阳修。欧阳修早年对吕夷简的作法并不赞成,甚至多有讥讽之意。不过谈到吕公著却很有好感,当时欧阳修是颍州的知州,很器重比他小11岁的吕公著,结为讲学之友。欧阳修推荐王安石、吕公著两人为谏官,称公著是夷简之子,“器识深远,沉静寡言,富贵不染其心,利害不移其守”。又说吕公著“心乐闲退,淡于世事,然所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者也”。欧阳修出使契丹,契丹主问及中国有学行之士,欧阳修第一个提到的是吕公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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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和司马光的矛盾,当时也是显而易见的。仁宗皇帝没有子嗣,将太宗曾孙、濮安懿王赵允让之子赵宗实过继为子,赐名曙,这就是英宗。对于英宗该如何称呼自己的亲生父亲,大家议见不统一,宰相韩琦、副宰相欧阳修认为应该称父亲,而司马光认为应该按儒家的宗法制度称伯父,这就是有名的“濮议”。

在这个问题上,司马光和欧阳修之间有过激烈的交锋,可是欧阳修照样推荐司马光,治平四年(1067),英宗崩,神宗继位,欧阳修又向新皇帝力荐司马光,盛称他“德性淳正,学术通明……臣忝在政府,详知其事,不敢不奏。”此便是昔贤之用心,以公平心待人。

不仅对吕夷简、司马光是这样,对王安石也是如此。王安石字介甫,号半山,抚州临川人。他从小喜好读书,天赋极高,记忆力超强,有过目不忘之才。写文章不加思索,动笔如飞,见过他文章的人,莫不交口称赞,服其精妙。王安石博览群书,勤于思考,年方弱冠即以天下为已任,立志做一番大事业。他的朋友曾巩将王安石的文章拿去推荐给文坛领袖欧阳修,他读后大为赞叹,四处宣扬王安石才华出众。王安石早从曾巩那里听过欧阳修对他的好评,但直到嘉佑初年才登门拜访。欧阳修对他的姗姗来迟并不介意,“倒屣相迎”,延之于广座之中。后又有《赠王介甫》诗:“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这位翰林学士,以一代文宗之尊,竟对当时一名默默无闻的后生晚辈以李白、韩愈期许,实在难能可贵。

有了文坛领袖的推崇,王安石很快便名满天下。不仅如此,欧阳修还在朝廷力荐当今可为宰相者三人,王安石便为其中一位。王安石任相时,欧阳修撰文表示祝贺。后来王安石执意变法,欧阳修虽然是反对者之一,但二人终生诗文赠答,书信往来,维持着深厚的个人友谊。欧阳修死后,在众多的祭奠文章中,感情最深、写得最好的,还算王安石的《祭欧阳文忠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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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来时乐观对

欧阳修一生充斥着苦难,在政治上也是起起伏伏,顺利的时候担任过刑部尚书、太子少师,倒霉的时候又一次次被污蔑,一次次被贬官。

他的生命中,从来不乏苦难,可难得的是,他始终对生活怀着一颗赤子之心,生活虐他千万遍,他待生活如初恋,大抵如此。

值得一说的是,欧阳修在工作上虽然严肃认真,而对待生活,却异常的有趣,特别是老年时,简直就是一个老顽童。

他调侃自己的文章:

余生平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

他自嘲是个酒鬼:

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

他鼓励年轻人要多玩:

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他还特别喜欢热闹,在晚年时候,他如愿到颍州西湖养老,整日宴饮笙歌,极尽欢娱,连写十首采桑子,每一首都以“西湖好”开头:

《采桑子》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笙歌散尽游人去,使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最让人佩服的,还是在饱经沧桑之后,欧阳修依然葆有一颗童心:

《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

纵观欧阳修一生,虽崎岖非常,却也精彩万分。

对于理想,他扶正文坛风气,天下文风为之一新。

对于生活,他酷爱游山玩水,醉卧青山醒看人间。

对于事业,他热衷宽简为政,管理有方百姓爱戴。

对于苦难,他纵情寄怀于酒,满怀热爱乐在当下。

如今,一千多年过去,当我们想起欧阳修,仿佛还能看到一个白发老人,左手拿酒,右手拿书,面色微醺,笑嘻嘻的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来来来,喝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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