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万卷书,单万年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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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自有颜如玉

蒲松龄《聊斋志异》里有一篇小说,叫《书痴》,说的是一位书生痴迷读书的故事。

别人读书是为了取得功名做官发财,这位书生是真的热爱读书,甚至连仕途经济都做不好。祖上没置办田产,而他只顾着读书,穷得变卖家产也不舍得卖书。亲戚朋友来了,也不知道嘘寒问暖,说几句话又旁若无人地读书,让人十分尴尬。真要说学得多好呢,应试技巧好像也不够,屡试不中。

但你说这位书生完全没有功利心,一心只渴求书中知识,那也不对。这是因为他完全相信“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车马多如簇,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几句鬼话,认为书里财富美女应有尽有。

一天晚上,书生读《汉书》读到第八卷,刚到一半的时候,见一个用纱剪成的美人夹在书页中。书生大惊,说:“

书中自有颜如玉,难道就是这个吗?”心里怅然若失。他天天把美人放到书上,反复观赏,废寝忘食。

如果是在现实中,这位书生怕是要注定孤独一生了。然而他可是在《聊斋志异》里,就如我们在《传媒颅内高潮术》里提到的那样,他需要用自己的故事为像他一样的现实中的穷书生们提供颅内高潮。

于是有一天,当他正凝视着那纱剪的美人的时候,美人忽然变成了一个大活人,吓得书生拜倒在桌下,连连叩头,问道:“你是什么神仙?”美人笑着说:“我姓颜,叫如玉,你早就知道我了。承蒙你天天盼着我,我如不来一次,恐怕千年之后没人再相信古人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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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明清时期的三流写手,写到这里怕是就让书生和这位颜女士一起不可描述八百字后,金榜题名,封妻荫子,过上幸福的生活了。可蒲松龄别具一格,其思想性相当深刻。他塑造了一个被读书异化的书生形象,简而言之,这位书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人生识字糊涂始”。

多了颜如玉的书生,还是在读书,要说生活和以前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会拉上颜如玉一起读书。颜如玉比他看得透彻,劝他不要读书了,他不听,就威胁他:“你之所以不能飞黄腾达,就是因为只会死读书罢了!试看那些科考中榜的人,有几个是像你这样读书的?你不听我的话,我就走了!

书生虽然害怕她离开自己,但男人对自己的爱好难免是很轴的,总是忍不住读书。颜如玉果然消失了。他只好翻检《汉书》找到她,求她出现,她才再次走出来。

为了拯救男盆友,颜如玉买了棋盘、纸牌和琴,逼着书生学下棋、弹琴等游戏,等他学会了又天天陪他喝酒玩耍,让他多出门交朋友,他风流倜傥的名声在外面传开,颜如玉才对他说:“

这下你可以去考试了!

读书可不仅仅耽误了他的仕途经济,还耽误了他的阶级再生产。他三十多岁还尚未娶妻,有人劝他该考虑终身大事了,他却说:“‘书中自有颜如玉’,我还愁没有漂亮的妻子吗?”别人听了都嘲讽他读书读傻了。等到颜如玉真的从书里走出来,他们之间关系倒是很亲密,书生却一直不懂得男女之道,直到颜如玉手把手教他,他才体会到其中的乐趣,逢人就说女朋友真香。

这个故事说明,古人早就对教育对人的异化,包括对年轻人恋爱的压抑有很深刻的了解了。其实类似的事情在现代更常见——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了更多的教育,也就更容易单身了。

按理说,也就本科以前的老师们严禁早恋,上了大学又没人管你谈恋爱,怎么教育年限的延长就能让年轻人更容易单身呢?时广军(2018)在《“过度教育”与“过度单身”—当代青年社会流动的代价》里就总结了教育对年轻人的三种控制机制:

即情感控制、意志控制和判断控制。

情感控制

所谓“情感控制”,包括空间、时间和需求上的控制。

在空间上,负笈求学的年轻人往往要远离家乡,要是读个研究生还有可能远离自己已经待熟悉的地方重新开始。求学中的年轻人,可能每过几年就要换一批亲密友人,不是因为他们薄情,而是因为距离远了导致故人不知不觉就疏远了。

离开家乡也减少了父母亲戚的联系,他们难以给你介绍对象——见过世面的你也怕对他们介绍的对象也看不上眼了。等到进入新的环境后,有些人甚至会刻意疏离自己的旧环境,以加快融入,这在某些“春节返乡文学”里颇为常见——饱受教育的高材生,春节回个家都能产生出一种惊诧感和唏嘘感交织的情绪,动不动还引用一下鲁迅先生的话“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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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各奔东西后,和过去的亲戚朋友无论是地理上还是生活圈子上都疏远了,一年都见不到几回,又怎么能强求和以前有感情基础的人在一起呢?

在时间上,学校虽然没禁止你谈恋爱,但是你想要学业有成,还是得把大量的时间花在学习上。除了应付专业课的考试,本科期间年轻人还要多考几个证,多学编程等其他用得上的技术,有的还得考G考T争取出国。

等到读了研,那简直是学生的工资水平社畜的工作强度(我还是侮辱了社畜,毕竟社畜有节假日有社保)。考试、发paper、出差、做实验等,你根本忙不过来。

长期疲劳让接受高等教育的年轻人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谈恋爱,甚至原本的情趣也因为困在实验室里被消磨干净。“只学习不玩耍,聪明孩子会变傻”,忙久了,就不知道外面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有什么新上映的电影、大家平时在讨论什么浅薄俗气但热闹的话题,也就越来越和别人没有共同语言了。

终于有了点空闲时间,离开实验室、培养科室、教室的你,只想回到自己的住处(哪怕它那么小,或是和人共享)戴上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听的还是十年前的老歌,最新的沙雕视频你也看不懂了。嘴上说着“佛系”,保温杯里泡着枸杞,其实只是累了,不想动也不想出门。

在需求上,有些人读书的目的就是提高自己的身价,获取更多的文化资源和潜在的经济机会。而当他们还在读书的时候,也会认同自己有了更多的资源(哪怕学位尚未到手),这是一种心理暗示。

其实就是真把自己当高材生了。

一方面,潜意识里总会瞧不起学位比自己低的人,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文化资源,随时都可能变现为经济优势(这可难说),当然要找条件更好的对象。文化程度低或社会资源少的对象和自己可没有“共同语言”;另一方面,他们也会给自己脑补一个受过教育后更有前途的未来,那么既然未来前途光明,又何必现在找对象呢?等到学业有成,别说优质的对象了,令人羡慕的工作、高额的收入、体面的生活都会随之而来。

本质上和沉迷“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那位书生又有什么区别呢?对象又不会从EXCEL里自己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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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志控制

你会觉得,我还有主观能动性啊,今天天气很好我还可以迈开腿出去走走啊,怎么,哎,我还浑身上下就动不了了呢?

那是因为,长期的教育也会不知不觉控制你的意志。而且,这是你授权它对你这么做的。

当你想要更高层次学位的时候,你就不得不调动你的主观能动性去追求这一目标。集中精力、全神贯注、不分节假日地泡在实验室里,还是够呛博士毕业,你的意志力还能用在其他方面吗?

而当你全身心投入对自我的教育,你就有可能缺少实际生活中的经验,当然,这未必是坏事。更高层次的教育能让你变得严谨、谦虚,变得更有逻辑性,更专注,更“像个学者”。但有时候也会让你的圆滑世故、灵活性和情感感知能力有所消退。

以上不过是学术共同体对想要学位的你进行的一般的、潜移默化的规训。

按照福柯《规训与惩罚》的定义,规训是权力对肉体的干预、训练和监视。你会受到学术训练,会熟悉论文的正确检索和引用方式,会了解各种数据处理的办法,掌握组织文章的套路。而学术共同体也在这个过程中让你待在象牙塔内,有的实验室甚至还有上下班打卡制度——那就更像是一种控制或监视了。

如果你把学术界的教育属性剥离,而是把它看成一种行业、职业,会更通透些。

另外说到实验室上下班打卡,就不得不提,实际上在学术共同体内,导师的权限是很大的,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你发文章、毕业、学术圈内关系等。如果仔细思考一下,这简直就是在市场经济体系下的学徒制。

如果你不大熟悉学徒制,可以复习一下小学课文《凡卡》。只不过如今的博士们可能比凡卡还惨——他们写信给爷爷,爷爷也不大可能相信他们受了苦。

肯定不是所有人都会受很大的苦,毕竟好导师还是很多的,但万一碰到一个不好的呢?就是要让你坦坦荡荡说出那六个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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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况下,博士生就是导师的廉价劳动力,没有社保、不受《劳动法》保护那种廉价劳动力。公事私事、大事小事、上门服务都得你做,人格侮辱、军事化管理、精神控制,运气不好你都可能来一遍——如果你还想要学位的话。

看到这里,老油条说他平时一直说的“大学是当今最冥顽不灵的国企”还说轻了,大学根本就是一个封建时代手工业系统,在组织形态上落后之极,比德云社的学徒制还不如。最起码老郭是能捧徒弟们赚钱的。

不要学位,你又能做什么呢?直接退学,前面几年努力白费,没有学位,也不是应届生,没有工作经验。长年在象牙塔里,对外面的环境都感到了一丝畏惧,仿佛不拿到学位就走向社会就是没穿铠甲上战场,生活之箭能瞬间把你射个对穿。

忙于学业,收入又不高,延长教育的人就难以有动力走出校门去社交。长期接触的只有导师和实验室里为数不多几个人,久而久之甚至会造成社交恐惧或受压抑后的极度亢奋。

曾经看过一篇小黄文,是真是假就不好说了:文中的硕士生因为本科时代有创业经历,和人斗过心眼玩过花招。研究生时代即使导师变态,把组内学生到做廉价劳动力使唤,进行精神控制,也能尽量想办法卸除压力,做到导师最低要求的同时与之斗智斗勇,争取到毕业。

只不过他的减压方式不大讲究,那就是约炮。

他约炮又是以发泄为主,所以动作未免有些暴虐。有一次他被导师逼得精神压力很大,带了约到的女性回到学生公寓,大门洞开就开搞。晚归的隔壁老博士看到了他赤身裸体、精神亢奋地骑在约炮对象身上,又惊又吓。那硕士也注意到了老博士,反倒一点也不避讳,冲老博士大声吼叫,邀请他加入进来。

老博士吓得落荒而逃……

判断控制

多受教育也是有好处的,那就是学会分析问题的方法,可以少受一些概念的骗。

比如“婚姻”,在以前会被认为是严肃的,是神圣的,但这也不过是给这个概念添加的光环而已,但其本质实在是一种资产重组的方式。受了更多教育的年轻人已经不会上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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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位硕士朋友就曾写过她对婚姻家庭的思考:“作为一个大龄单身女性,我也经常会去想,家庭到底提供了什么?答案有很多。一个十全十美的丈夫,甚至能给你很多额外的服务。贴心的早餐,等等等等。但不管这个服务是什么,归根到底都可以用外包的方式解决……我可以通过外包,吃到不用自己做的最好吃的早餐,可以通过外包,找到属于一个集体的温暖,还可以通过外包——算了,还是别说了。不会有人认为这些加在一起,就等于一个家庭,尽管它们的质量,在金钱和时间都不受限制的情况下,比家庭提供给我的,还要优质得多。所以,所有最优答案的汇集,并不会一定会带来一个最优的答案。

对于一个年轻人,家庭又意味着什么呢?传宗接代的需求没有那么迫切了,情感陪伴、照料、家务乃至性需求都可以通过外包来解决,等到外包完了心里又觉得缺了点什么。

更令人踌躇的是,家庭中的好处都可以通过外包来获得,家庭里的义务却必须要尽——一想到这里,还不如通过外包只享受好处而不履行义务呢。我自己照顾自己就已经挺好了,不需要通过我对你好,换来你对我好。

需要注意的是,“判断控制”不仅体现在受到更多教育的人群身上,因为晚婚是个普遍现象。就像我们在《我,大龄,还没结婚》里提到的那样,导致晚婚的很多原因对于受了更多教育的人也是一样的:他们可能想把婚姻当成过上梦寐以求生活的实现方法,并耐心挑选对象;他们可能需要再在社会上多尝试几年,找到人生的意义;他们也可能因为对个人职业生涯的规划而慎重考虑婚姻,或是为了结婚积攒财力而不得不推迟婚期。

所以具体落实到个人,除非有很令人悲哀的原因,晚婚也并不是什么带着感伤色彩的事,无需太过发愁和焦虑——现在的年轻人,尤其是受过教育的,可聪明着呢

。他们只是更愿意怀疑一些事情,这种质疑精神也是教育能给的好东西。

但在另一方面,也要小心,即便脱离了原本“高大上”的概念,年轻人也会被控制判断而不是自己判断控制。影响判断的包括且不限于对阶层跃升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消费主义的渗透、奋斗精神的恶意歪曲等。

到生活中去

写到这里,这篇文章的涉及范围越来越大了。我们并不是说受教育不好,相反,我们希望每个人都能尽量多受教育,多读书,甚至做好终身学习的准备。

然而,这一过程中的很多问题,比如学术共同体里导师、机构对学生的过大权力,教育本身对人的异化等,和过度教育导致的过度单身有关,又是很多其它问题的根源,还是需要更多重视的。

与之相比,单纯的个人选择下的单身或晚婚,都不过是小事,也不见得是坏事,更不用为之难过或悲哀。

甚至未来会因为经济发展、生产力提高、更长年限的教育进一步普及、对性少数群体的更多包容等原因,婚姻制度会走向解体,晚婚或单身就更不是个事儿了。

只不过,到那个时候,我们还是离不开思考——教育总归是好的,但教育对人的异化也要提防。

在《书痴》里,书生最终做出了书籍对他的异化,某种程度上颜如玉帮助他成长起来——以一种很惨烈的方式。

颜如玉先是告诉书生,两人一起生活的时间不会太久了,除非书生舍得把他的藏书全部扔掉。书生舍不得这么做,颜如玉也猜到了这结局。

没过多久,书生和颜如玉同居的事情传开了,认识书生的人很好奇,因为他们从没听说过书生有男女交往方面的消息。县令听说了颜如玉的美貌,就把书生抓了起来严刑拷打,而颜如玉不知所踪。书生严刑拷打下仍不招供,县令就去他家,一把火把他家藏书烧了。

书生从此有了人生目标,那就是为自己和颜如玉报仇。

他不再沉迷读书,而是努力考功名,中了进士后向颜如玉的牌位祷告,保佑他去县令的家乡做官。

后来如他所愿,他到县令的家乡做巡按,查出县令的劣迹,查抄了县令家,大仇得报。

付出了颜如玉的美好姻缘,书生终于摆脱了教育对他的异化。

而在这个故事之外,蒲松龄则没有完全抵抗得了教育的异化——他考了一辈子功名,一直汲汲于此,却一直没有考上。等到72岁高龄才因为资历老,排队挨号才算得上岁贡生,这是他一辈子获得的最高功名了,而这离他去世也只有四年了。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蒲松龄只能安排书生用制度的力量去反抗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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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并不是没有反思地找了一个结局,事实上蒲松龄一贯对教育、对科举有很多反思乃至讽刺,并把它们写在了《聊斋志异》里。

在这本书里,人物有个性、有成长、鲜明活泼,能对异化他们的外界进行反抗。他完全有资格说一句:“那美好的人生我已过完了。”尽管很大程度上是书里的角色帮他过完的。

如果你真的在教育过程中感受到了异化,那不妨走进生活里吧。生活事,生活了。无论是多读几年书,还是被残酷的生活摸爬滚打,也都请记着,不要丧失爱与被爱的本能。

本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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