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達夫:沉淪


郁達夫:沉淪

他近來覺得孤冷得可憐。

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擠到與世人絕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與他的中間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築愈高了。

天氣一天一天的清涼起來,他的學校開學之後,已經快半個月了。那一天正是9月的22日。

晴天一碧,萬里無雲,終古常新的皎日,依舊在她的軌道上,一程一程的在那裡行走。從南方吹來的微風,同醒酒的瓊漿一般,帶著一種香氣,一陣陣的拂上面來。在黃蒼未熟的稻田中間,在彎曲同白線似的鄉間的官道上面,他一個人手裡捧了一本六寸長的Wordsworth的詩集,盡在那裡緩緩的獨步。在這大平原內,四面並無人影;不知從何處飛來的一聲兩聲的遠吠聲。悠悠揚揚的傳到他耳膜上來。他眼睛離開了書,同做夢似的向有犬吠聲的地方看去,但看見了一叢雜樹,幾處人家,同魚鱗似的屋瓦上,有一層薄薄的蜃氣樓,同輕紗似的,在那裡飄蕩。"Oh, you serene gossamer! You beautiful gossamer!"

這樣的叫了一聲,他的眼睛裡就湧出了兩行清淚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

呆呆的看了好久,他忽然覺得背上有一陣紫色的氣息吹來,息索的一響,道傍的一枝小草,竟把他的夢境打破了,他迴轉頭來一看,那枝小草還是顛搖不已,一陣帶著紫羅蘭氣息的和風,溫微微的哼到他那蒼白的臉上來。在這清和的早秋的世界裡,在這澄清透明的以太中,他的身體覺得同陶醉似的酥軟起來。他好像是睡在慈母懷裡的樣子。他好像是夢到了桃花源裡的樣子。他好像是在南歐的海岸,躺在情人膝上,在那裡貪午睡的樣子。

他看看四邊,覺得周圍的草木,都在那裡對他微笑。看看蒼空,覺得悠久無窮的大自然,微微的在那裡點頭。一動也不動的向天看了一會,他覺得天空中,有一群小天神,背上插著了翅膀,肩上掛著了弓箭,在那裡跳舞。他覺得樂極了。便不知不覺開了口,自言自語的說:

“這裡就是你的避難所。世間的一般庸人都在那裡妒忌你,輕笑你,愚弄你;只有這大自然,這終古常新的蒼空皎日,這晚夏的微風,這初秋的清氣,還是你的朋友,還是你的慈母,還是你的情人,你也不必再到世上去與那些輕薄的男女共處去,你就在這大自然的懷裡,這純樸的鄉間終老了罷。”

這樣的說了一遍,他覺得自家可憐起來,好像有萬千哀怨,橫亙在胸中,一口說不出來的樣子。含了一雙清淚,他的眼睛又看到他手裡的書上去。

Be hold her, single in the field,

You solitary Highland Lass!

Reaping and singing by herself;

Stop here, or gently pass!

Alone she cuts and binds the grain,

And sings a melancholy strain;

O, listen! for the vale profound

Is over flowing with the sound.

看了這一節之後,他又忽然翻過一張來,脫頭脫腦的看到那第三節去。

Will no one tell me what she sings?——

Perhaps the plaintive numbers flow

For old, unhappy, far-off things, And battle longago:

Or is it some more humble lay,

Familiar matter of today?

Some natural sorrow, loss, or pain,

That has been, and may be again?

這也是他近來的一種習慣,看書的時候,並沒有次序的。幾百頁的大書,更可不必說了,就是幾十頁的小冊子,如愛美生的《自然論》,沙羅的《逍遙遊》之類,也沒有完完全全從頭至尾的讀完一篇過。當他起初翻開一冊書來看的時候,讀了四行五行或一頁二頁,他每被那一本書感動,恨不得要一口氣把那一本書吞下肚子裡去的樣子,到讀了三頁四頁之後,他又生起一種憐惜的心來,他心裡似乎說:

“像這樣的奇書,不應該一口氣就把它唸完,要留著細細兒的咀嚼才好。一下子就唸完了之後,我的熱望也就不得不消滅,那時候我就沒有好望,沒有夢想了,怎麼使得呢?”

他的腦裡雖然有這樣的想頭,其實他的心裡早有一些兒厭倦起來,到了這時候,他總把那本書收過一邊,不再看下去。過幾天或者過幾個鐘頭之後,他又用了滿腔的熱忱,同初讀那一本書的時候一樣的,去讀另外的書去;幾日前或者幾點鐘前那樣的感動他的那一本書,就不得不被他遺忘了。

放大了聲音把渭遲渥斯的那兩節詩讀了一遍之後,他忽然想把這一首詩用中國文翻譯出來。

孤寂的高原刈稻者

他想想看,“The solitary Highland reaper”詩題只有如此的譯法。

你看那個女孩兒,她只一個人在田裡,

你看那邊的那個高原的女孩兒,她只一個人冷清清地!

她一邊刈稻,一邊在那兒唱著不已;

她忽兒停了,忽而又過去了,輕盈體態,風光細膩!

她一個人,刈了,又重把稻兒捆起,

她唱的山歌,頗有些兒悲涼的情味;

聽呀聽呀!這幽谷深深,

全充滿了她的歌唱的清音。

有人能說否,她唱的究是什麼?

或者她那萬千的痴話

是唱著前代的哀歌,

或者是前朝的戰事,千兵萬馬;

或者是些坊間的俗曲

便是目前的家常閒說?

或者是些天然的哀怨,必然的喪苦,自然的悲楚。

這些事雖是過去的回思,將來想亦必有人指訴。

他一口氣譯了出來之後,忽又覺得無聊起來,便自嘲自罵的說:

“這算是什麼東西呀,豈不同教會里的讚美歌一樣的乏味麼?

“英國詩是英國詩,中國詩是中國詩,又何必譯來對去呢!”

這樣的說了一句,他不知不覺便微微兒的笑了起來。向四邊一看,太陽已經打斜了;大平原的彼岸,西邊的地平線上,有一座高山,浮在那裡,飽受了一天殘照,山的周圍醞釀成一層朦朦朧朧的嵐氣,反射出一種紫不紫紅不紅的顏色來。

他正在那裡出神呆看的時候,哼的咳嗽了一聲,他的背後忽然來了一個農夫。回頭一看,他就把他臉上的笑容裝改了一副憂鬱的面色,好像他的笑容是怕被人看見的樣子。

他的憂鬱症愈鬧愈甚了。

他覺得學校裡的教科書,味同嚼蠟,毫無半點生趣。天氣清朗的時候,他每捧了一本愛讀的文學書,跑到人跡罕至的山腰水畔,去貪那孤寂的深味去。在萬籟俱寂的瞬間,在天水相映的地方,他看看草木蟲魚,看看白雲碧落,便覺得自家是一個孤高傲世的賢人,一個超然獨立的隱者。有時在山中遇著一個農夫,他便把自己當作了Zaratustra,把Zaratustra所說的話,也在心裡對那農夫講了。他的Megalomania也同他的Hypochondria成了正比例,一天一天的增加起來。他竟有接連四五天不上學校去聽講的時候。

有時候到學校裡去,他每覺得眾人都在那裡凝視他的樣子。他避來避去想避他的同學,然而無論到了什麼地方,他的同學的眼光,總好像懷了惡意,射在他的背脊上面。

上課的時候,他雖然坐在全班學生的中間,然而總覺得孤獨得很;在稠人廣眾之中,感得的這種孤獨,倒比一個人在冷清的地方,感得的那種孤獨,還更難受。看看他的同學看,一個個都是興高采烈的在那裡聽先生的講義,只有他一個人身體雖然坐在講堂裡頭,心思卻同飛雲逝電一般,在那裡作無邊無際的空想。

好容易下課的鐘聲響了!先生退去之後,他的同學說笑的說笑,談天的談天,個個都同春來的燕雀似的,在那裡作樂;只有他一個人鎖了愁眉,舌根好像被千鈞的巨石錘住的樣子,兀的不作一聲。他也很希望他的同學來對他講些閒話,然而他的同學卻都自家管自家的去尋歡樂去,一見了他那一副愁容,沒有一個不抱頭奔散的,因此他愈加怨他的同學了。

“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都是我的仇敵,我總有一天來複仇,我總要復他們的仇。

一到了悲憤的時候,他總這樣的想的,然而到了安靜之後,他又不得不嘲罵自家說:

“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對你當然是沒有同情的,因為你想得他們的同情,所以你怨他們,這豈不是你自家的錯誤麼?”

他的同學中的好事者,有時候也有人來向他說笑的,他心裡雖然非常感激,想同那一個人談幾句知心的話,然而口中總說不出什麼話來;所以有幾個解他的意的人,也不得不同他疏遠了。

他的同學日本人在那裡歡笑的時候,他總疑他們是在那裡笑他,他就一霎時的紅起臉來。他們在那裡談天的時候,若有偶然看他一眼的人,他又忽然紅起臉來,以為他們是在那裡講他。他同他同學中間的距離,一天一天的遠背起來,他的同學都以為他是愛孤獨的人,所以誰也不敢來近他的身。

有一天放課之後,他挾了書包,回到他的旅館裡來,有三個日本學生系同他同路的。將要到他寄寓的旅館的時候,前面忽然來了兩個穿紅裙的女學生。在這一區市外的地方,從沒有女學生看見的,所以他一見了這兩個女子,呼吸就緊縮起來。他們四個人同那兩個女子擦過的時候,他的三個日本人的同學都問她們說,

“你們上那兒去?”

那兩個女學生就作起嬌聲來回答說:

“不知道!”

“不知道!”

那三個日本學生都高笑起來,好像是很得意的樣子;只有他一個人似乎是他自家同她們講了話似的,害了羞,匆匆跑回旅館裡來。進了他自家的房,把書包用力的向席上一丟,他就在席上躺下了。他的胸前還在那裡亂跳,用了一隻手枕著頭,一隻手按著胸口,他便自嘲自罵的說:

“你這卑怯者!

“你既然怕羞,何以又要後悔?

“既要後悔,何以當時你又沒有那樣的膽量?不同她們去講一句話。

“Oh, coward, coward!”

說到這裡,他忽然想起剛才那兩個女學生的眼波來了。那兩雙活潑潑的眼睛!

那兩雙眼睛裡,確有驚喜的意思含在裡頭。然而再仔細想了一想,他又忽然叫起來說:

呆人呆人!她們雖有意思,與你有什麼相干?她們所送的秋波,不是單送給那三個日本人的麼?唉!唉!她們已經知道了,已經知道我是支那人了,否則她們何以不來看我一眼呢!復仇復仇,我總要復他們的仇。”

說到這裡,他那火熱的頰上忽然滾了幾顆冰冷的眼淚下來。他是傷心到極點了。這一天晚上,他記的日記說:

我何苦要到日本來,我何苦要求學問。既然到了日本,那自然不得不被他們日本人輕侮的。中國呀中國!你怎麼不富強起來,我不能再隱忍過去了。

故鄉豈不有明媚的山河,故鄉豈不有如花的美女?我何苦要到這東海的島國裡來!

到日本來倒也罷了,我何苦又要進這該死的高等學校。他們留了五個月學回去的人,豈不在那裡享榮華安樂麼?這五六年的歲月,教我怎麼能捱得過去。受盡了千辛萬苦,積了十數年的學識,我回國去,難道定能比他們來胡鬧的留學生更強麼?

人生百歲,年少的時候,只有七八年的光景,這最純最美的七八年,我就不得不在這無情的島國裡虛度過去,可憐我今年已經是二十一了。

槁木的二十一歲!

死灰的二十一歲!

我真還不如變了礦物質的好,我大約沒有開花的日子了。

知識我也不要,名譽我也不要,我只要一個安慰我體諒我的‘心’。一副白熱的心腸!從這一副心腸裡生出來的同情!從同情而來的愛情!

我所要求的就是愛情!

若有一個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

若有一個婦人,無論她是美是醜,能真心真意的愛我,我也願意為她死的。

我所要求的就是異性的愛情!

蒼天呀蒼天,我並不要知識,我並不要名譽,我也不要那些無用的金錢,你若能賜我一個伊甸園內的‘伊扶’,使她的肉體與心靈,全歸我有,我就心滿意足了。

他的故鄉,是富春江上的一個小市,去杭州水程不過八九十里。這一條江水,發源安徽,貫流全浙,江形曲折,風景常新,唐朝有一個詩人贊這條江水說“一川如畫”。他十四歲的時候,請了一位先生寫了這四個字,貼在他的書齋裡,因為他的書齋的小窗,是朝著江面的。雖則這書齋結構不大,然而風雨晦明,春秋朝夕的風景,也還抵得過滕王高閣。在這小小的書齋裡過了十幾個春秋,他才跟了他的哥哥到日本來留學。

他三歲的時候就喪了父親,那時候他家裡困苦得不堪。好容易他長兄在日本W大學卒了業,回到北京,考了一個進士,分發在法部當差,不上兩年,武昌的革命起來了。那時候他已在縣立小學堂卒了業,正在那裡換來換去的換中學堂。他家裡的人都怪他無恆性,說他的心思太活;然而依他自己講來,他以為他一個人同別的學生不同,不能按部就班的同他們同在一處求學的。所以他進了K府中學之後,不上半年又忽然轉了H府中學來;在H府中學住了三個月,革命就起來了。H府中學停學之後,他依舊只能回到那小小的書齋裡來。第二年的春天,正是他十七歲的時候,他就進了大學的預科。這大學是在杭州城外,本來是美國長老會捐錢創辦的,所以學校裡浸潤了一種專制的弊風,學生的自由,幾乎被壓縮得同針眼兒一般的小。禮拜三的晚上有什麼祈禱會,禮拜日非但不準出去遊玩,並且在家裡看別的書也不準的,除了唱讚美詩祈禱之外,只許看新舊約書。每天早晨從九點鐘到九點二十分,定要去做禮拜,不去做禮拜,就要扣分數記過。他雖然非常愛那學校近傍的山水景物,然而他的心裡,總有些反抗的意思,因為他是一個愛自由的人,對那些迷信的管束,怎麼也不甘心服從。住不上半年,那大學裡的廚子,託了校長的勢,竟打起學生來。學生中間有幾個不服的,便去告訴校長,校長反說學生不是。他看看這些情形,實在是太無道理了,就立刻去告了退,仍復回家,到那小小的書齋裡去,那時候已經是六月初了。

在家裡住了三個多月,秋風吹到富春江上,兩岸的綠樹,就快凋落的時候,他又坐了帆船,下富春江,上杭州去。卻好那時候石牌樓的W中學正在那裡招插班生,他進去見了校長M氏,把他的經歷說給了M氏夫妻聽,M氏就許他插入最高的班裡去。這W中學原來也是一個教會學校,校長M氏,也是一個糊塗的美國宣教師;他看看這學校的內容倒比H大學不如了。與一位很卑鄙的教務長——原來這一位先生就是H大學的卒業生——鬧了一場,第二年的春天,他就出來了。出了W中學,他看看杭州的學校,都不能如他的意,所以他就打算不再進別的學校去。

正是這個時候,他的長兄也在北京被人排斥了。原來他的長兄為人正直得很,在部裡辦事,鐵面無私,並且比一般部內的人物又多了一些學識,所以部內上下,都忌憚他。有一天某次長的私人,來問他要一個位置,他執意不肯,因此次長就同他鬧起意見來,過了幾天他就辭了部裡的職,改到司法界去做司法官去了。他的二兄那時候正在紹興軍隊裡作軍官,這一位二兄軍人習氣頗深,揮金如土,專喜結交俠少。他們弟兄三人,到這時候都不能如意之所為,所以那一小市鎮裡的閒人都說他們的風水破了。

他回家之後,便鎮日鎮夜的蟄居在他那小小的書齋裡。他父祖及他長兄所藏的書籍,就作了他的良師益友。他的日記上面,一天一天的記起詩來。有時候他也用了華麗的文章做起小說來,小說裡就把他自己當作了一個多情的勇士,把他鄰近的一家寡婦的兩個女兒,當作了貴族的苗裔,把他故鄉的風物,全編作了田園的情景;有興的時候,他還把他自家的小說,用單純的外國文翻釋起來;他的幻想,愈演愈大了,他的憂鬱病的根苗,大約也就在這時候培養成功的。在家裡住了半年,到了七月中旬,他接到他長兄的來信說:

院內近有派予赴日本考察司法事務之意,予已許院長以東行,大約此事不日可見命令。渡日之先,擬返里小住。三弟居家,斷非上策,此次當偕伊赴日本也。

他接到了這一封信之後,心中日日盼他長兄南來,到了九月下旬,他的兄嫂才自北京到家。住了一月,他就同他的長兄長嫂同到日本去了。

到了日本之後,他的Dreams of the romantic age尚未醒悟,模模糊糊的過了半載,他就考入了東京第一高等學校。這正是他19歲的秋天。

第一高等學校將開學的時候,他的長兄接到了院長的命令,要他回去。他的長兄就把他寄託在一家日本人的家裡,幾天之後,他的長兄長嫂和他的新生的侄女兒就回國去了。東京的第一高等學校裡有一班預備班,是為中國學生特設的。在這預科裡預備一年,卒業之後,才能入各地高等學校的正科,與日本學生同學。他考入預科的時候,本來填的是文科,後來將在預科卒業的時候,他的長兄定要他改到醫科去,他當時亦沒有什麼主見,就聽了他長兄的話把文科改了。

預科卒業之後,他聽說N市的高等學校是最新的,並且N市是日本產美人的地方,所以他就要求到N市的高等學校去。

他的20歲的8月29日的晚上,他一個人從東京的中央車站乘了夜行車到N市去。

那一天大約剛是舊曆的初三四的樣子,同天鵝絨似的又藍又紫的天空裡,灑滿了一天星斗。半痕新月,斜掛在西天角上,卻似仙女的蛾眉,未加翠黛的樣子。他一個人靠著了三等車的車窗,默默的在那裡數窗外人家的燈火。火車在暗黑的夜氣中間,一程一程地進去,那大都市的星星燈火,也一點一點的朦朧起來,他的胸中忽然生了萬千哀感,他的眼睛裡就忽然覺得熱起來了。

“Sentimental, too sentimental!”這樣的叫一聲,把眼睛揩了一下,他反而自家笑起自家來。

“你也沒有情人留在東京,你也沒有弟兄知己住在東京,你的眼淚究竟是為誰灑的呀!或者是對於你過去的生活的傷感,或者是對你二年間的生活的餘情,然而你平時不是說不愛東京的麼?

“唉,一年人住豈無情。”

“黃鶯住久渾相識,欲別頻啼四五聲!”

胡思亂想的尋思了一會,他又忽然想到初次赴新大陸去的清教徒的身上去。

“那些十字架下的流人,離開他故鄉海岸的時候,大約也是悲壯淋漓,同我一樣的。”

火車過了橫濱,他的感情方才漸漸兒的平靜起來。呆呆的坐了一忽,他就取了一張明信片出來,墊在海涅的詩集上,用鉛筆寫了一首詩寄他東京的朋友。

峨眉月上柳梢初,又向天涯別故居,四壁旗亭爭賭酒,六街燈火遠隨車,亂離年少無多淚,行李家貧只舊書,後夜蘆根秋水長,憑君南浦覓雙魚。

在朦朧的電燈光裡,靜悄悄的坐了一會,他又把海涅的詩集翻開來看了。

Ledet wohl,ihr glatten Saale,

Glatte Herren,glatte Frauen!

Aufdie Berge will ich steigen,

Lachend auf euch niederschauen!

浮薄的塵寰,無情的男女,

你看那隱隱的青山,我欲乘風飛去,

且住且住,

我將從那絕頂的高峰,笑看你終歸何處。

單調的輪聲,一聲聲連連續續的飛到他的耳膜上來,不上三十分鐘他竟被這催眠的車輪聲引誘到夢幻的仙境裡去了。

早晨五點鐘的時候,天空漸漸兒的明亮起來。在車窗裡向外一望,他只見一線青天還被夜色包住在那裡。探頭出去一看,一層薄霧,籠罩著一幅天然的畫圖,他心裡想了一想:“原來今天又是清秋的好天氣,我的福分真可算不薄了。”過了一個鐘頭,火車就到了N市的停車場。

下了火車,在車站上遇見了個日本學生;他看看那學生的制帽上也有兩條白線,便知道他也是高等學校的學生。他走上前去,對那學生脫了一脫帽,問他說:

“第X高等學校是在什麼地方的?”

那學生回答說:

“我們一路去罷。”

他就跟了那學生跑出火車站來,在火車站的前頭,乘了電車。

早晨還早得很,N市的店家都還未曾起來。他同那日本學生坐了電車,經過了幾條冷清的街巷,就在鶴舞公園前面下了車。他問那日本學生說:

“學校還遠得很麼?”

“還有二里多路。”

穿過了公園,走到稻田中間的細路上的時候,他看看太陽已經起來了,稻上的露滴,還同明珠似的掛在那裡。前面有一叢樹林,樹林蔭裡,疏疏落落的看得見幾椽農舍。有兩三條煙囪筒子,突出在農舍的上面,隱隱約約的浮在清晨的空氣裡。一縷兩縷的青煙,同爐香似的在那裡浮動,他知道農家已在那裡炊早飯了。

到學校近邊的一家旅館去一問,他一禮拜前頭寄出的幾件行李,早已經到在那裡。原來那一家人家是住過中國留學生的,所以主人待他也很殷勤。在那一家旅館裡住下了之後,他覺得前途好像有許多歡樂在那裡等他的樣子。

他的前途的希望,在第一天的晚上,就不得不被目前的實情嘲弄了。原來他的故里,也是一個小小的市鎮。到了東京之後,在人山人海的中間,他雖然時常覺得孤獨,然而東京的都市生活,同他幼時的習慣尚無十分齟齬的地方。如今到了這N市的鄉下之後,他的旅館,是一家孤立的人家,四面並無鄰舍,左首門外便是一條如發的大道,前後都是稻田,西面是一方池水,並且因為學校還沒有開課,別的學生還沒有到來,這一間寬曠的旅館裡,只住了他一個客人。白天倒還可以支吾過去,一到了晚上,他開窗一望,四面都是沉沉的黑影,並且因N市的附近是一大平原,所以望眼連天,四面並無遮障之處,遠遠裡有一點燈火,明滅無常,森然有些鬼氣。天花板裡,又有許多蟲鼠,息慄索落的在那裡爭食。窗外有幾株梧桐,微風動葉,颯颯的響得不已,因為他住在二層樓上,所以梧桐的葉戰聲,近在他的耳邊。他覺得害怕起來,幾乎要哭出來了。他對於都市的懷鄉病(nostragia)從未有比那一晚更甚的。

學校開了課,他朋友也漸漸兒的多起來。感受性非常強烈的他的性情,也同天空大地叢林野水融和了。不上半年,他竟變成了一個大自然的寵兒,一刻也離不了那天然的野趣了。

他的學校是在N市外,剛才說過市的附近是一大平原,所以四邊的地平線,界限廣大的很。那時候日本的工業還沒有十分發達,人口也還沒有增加得同目下一樣,所以他的學校的近邊,還多是叢林空地,小阜低崗。除了幾家與學生做買賣的文房具店及菜館之外,附近並沒有居民。荒野的人間,只有幾家為學生設的旅館,同曉天的星影似的,散綴在麥田瓜地的中央。晚飯畢後,披了黑呢的縵鬥(Le manteau),拿了愛讀的書,在遲遲不落的夕照中間,散步逍遙,是非常快樂的。他的田園趣味,大約也是在這Idyllic, wanderings的中間養成的。

在生活競爭不十分猛烈,逍遙自在,同中古時代一樣的時候;在風氣純良,不與市井小人同處,清閒雅淡的地方,過日子正如做夢一樣。他到了N市之後,轉瞬之間,已經有半年多了。

薰風日夜的吹來,草色漸漸兒的綠起來,旅館近旁麥田裡的麥穗,也一寸一寸的長起來了。草木蟲魚都化育起來,他的從始祖傳來的苦悶也一日一日的增長起來,他每天早晨,在被窩裡犯的罪惡,也一次一次的加起來了。

他本來是一個非常愛高尚愛潔淨的人,然而一到了這邪念發生的時候,他的智力也無用了,他的良心也麻痺了,他從小服膺的“身體髮膚不敢毀傷”的聖訓,也不能顧全了。他犯了罪之後,每深自痛悔,切齒的說,下次總不再犯了,然則到了第二天的那個時候,種種幻想,又活潑潑的到他的眼前來。他平時所看見的“伊扶”的遺類,都赤裸裸的來引誘他。中年以後的madam的形體,在他的腦裡,比處女更有挑發他情動的地方。他苦悶一場,惡鬥一場,終究不得不做她們的俘虜。這樣的一次成了兩次,兩次之後,就成了習慣了。他犯罪之後,每到圖書館裡去翻出醫書來看,醫書上都千篇一律的說,於身體最有害的就是這一種犯罪。從此之後,他的恐懼心也一天一天地增加起來了。有一天他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得來的消息,好像是一本書上說,俄國近代文學的創設者Gogal也犯這一宗病,他到死竟沒有改過來,他想到了Gogal心裡就寬了一寬,因為這《死了的靈魂》的著者,也是同他一樣的。然而這不過自家對自家的寬慰而已,他的胸裡,總有一種非常的憂慮存在那裡。

因為他是非常愛潔淨的,所以他每天總要去洗澡一次,因為他是非常愛惜身體的,所以他每天總要去吃幾個生雞子和牛乳;然而他去洗澡或吃牛乳雞子的時候,他總覺得慚愧得很,因為這都是他的犯罪的證據。

他覺得身體一天一天的衰弱起來,記憶力也一天一天的減退了,他又漸漸兒的生了一種怕見人面的心思,見了婦人女子的時候他覺得更加難受。學校的教科書,也漸漸的嫌惡起來,法國自然派的小說,和中國那幾本有名的誨淫小說,他念了又念,幾乎記熟了。

有時候他忽然做出一首好詩來,他自家便喜歡得非常,以為他的腦力還沒有破壞。那時候他每對著自家起誓說:“我的腦力還可以使得,還能做得出這樣的詩,我以後決不再犯罪了。過去的事實是沒法,我以後總不再犯罪了。若從此自新,我的腦力,還是很可以的。”

然而一到了緊迫的時候,他的誓言又忘了。

每禮拜四五,或每月的二十六七的時候,他索性盡意的貪起歡來。他的心裡想,自下禮拜一或下月初一起,我總不犯罪了。有時候正合到禮拜六或月底的晚上,去剃頭洗澡去,以為這就是改過自新的記號,然而過幾天他又不得不吃雞子和牛乳了。

他的自責心同恐懼心,竟一日也不使他安閒,他的憂鬱症也從此厲害起來了。這樣的狀態繼續了一二個月,他的學校裡就放了暑假,暑假的兩個月內,他受的苦悶,更甚於平時;到了學校開課的時候,他的兩頰的顴骨更高起來,他的青灰色的眼窩更大起來,他的一雙靈活的瞳人,變了同死魚眼睛一樣了。


郁達夫:沉淪


秋天又到了。浩浩的蒼空,一天一天的高起來。他的旅館旁邊的稻田,都帶起黃金色來。朝夕的涼風,同刀也似的刺到人的心骨裡去,大約秋冬的佳日,來也不遠了。

一禮拜前的有一天午後,他拿了一本Wordsworth的詩集,在田塍路上逍遙漫步了半天。從那一天以後,他的循環性的憂鬱症,尚未離他的身過。前幾天在路上遇著的那兩個女學生,常在他的腦裡,不使他安靜,想起那一天的事情,他還是一個人要紅起臉來。

他近來無論上什麼地方去,總覺得有坐立難安的樣子。他上學校去的時候,覺得他的日本同學都似在那裡排斥他。他的幾個中國同學,也許久不去尋訪了,因為去尋訪了回來,他心裡反覺得空虛。因為他的幾個中國同學,怎麼也不能理解他的心理。他去尋訪的時候,總想得些同情回來的,然而到了那裡,談了幾句以後,他又不得不自悔尋訪錯了。有時候和朋友講得投機,他就任了一時的熱意,把他的內外的生活都對朋友講了出來,然而到了歸途,他又自悔失言,心裡的責備,倒反比不去訪友的時候,更加厲害。他的幾個中國朋友,因此都說他是染了神經病了。他聽了這話之後,對了那幾個中國同學,也同對日本學生一樣,起了一種復仇的心。他同他的幾個中國同學,一日一日的疏遠起來。嗣後雖在路上,或在學校裡遇見的時候,他同那幾個中國同學,也不點頭招呼。中國留學生開會的時候,他當然是不去出席的。因此他同他的幾個同胞,竟宛然成了兩家仇敵。

他的中國同學的裡邊,也有一個很奇怪的人,因為他自家的結婚有些道德上的罪惡,所以他專喜講人家的醜事,以掩己之不善,說他是神經病,也是這一位同學說的。

他交遊離絕之後,孤冷得幾乎到將死的地步,幸而他住的旅館裡,還有一個主人的女兒,可以牽引他的心,否則他真只能自殺了。他旅館的主人的女兒,今年正是十七歲,長方的臉兒,眼睛大得很,笑起來的時候,面上有兩顆笑靨,嘴裡有一顆金牙看得出來,因為她自家覺得她自家的笑容是非常可愛,所以她平時常在那裡弄笑。

他心裡雖然非常愛她,然而她送飯來或來替他鋪被的時候,他總裝出一種兀不可犯的樣子來。他心裡雖想對她講幾句話,然而一見了她,他總不能開口。她進他房裡來的時候,他的呼吸意急促到吐氣不出的地步。他在她的面前實在是受苦不起了,所以近來她進他的房裡來的時候,他每不得不跑出房外去。然而他思慕她的心情,卻一天一天的濃厚起來。有一天禮拜六的晚上,旅館裡的學生,都上N市去行樂去了。他因為經濟困難,所以吃了晚飯,上西面池上去走了一回,就回到旅舍裡來枯坐。

回家來坐了一會,他覺得那空曠的二層樓上,只有他一個人在家。靜悄悄的坐了半晌,坐得不耐煩起來的時候,他又想跑出外面去。然而要跑出外面去,不得不由主人的房門口經過,因為主人和他女兒的房,就在大門的邊上。他記得剛才進來的時候,主人和他的女兒正在那裡吃飯。他一想到經過她面前的時候的苦楚,就把跑出外面去的心思丟了。

拿出了一本G.Gissing的小說來讀了三四頁之後,靜寂的空氣裡,忽然傳了幾聲沙沙的潑水聲音過來。他靜靜兒的聽了一聽,呼吸又一霎時的急了起來,面色也漲紅了。遲疑了一會,他就輕輕的開了房門,拖鞋也不拖,幽腳幽手的走下扶梯去。輕輕的開了便所的門,他盡兀自的站在便所的玻璃窗口偷看。原來他旅館裡的浴室,就在便所的間壁,從便所的玻琉窗看去,浴室裡的動靜了了可看。他起初以為看一看就可以走的,然而到了一看之後,他竟同被釘子釘住的一樣,動也不能動了。

那一雙雪樣的乳峰!

那一雙肥白的大腿!

這全身的曲線!

呼氣也不呼,仔仔細細的看了一會,他面上的筋肉,都發起痙攣來了。愈看愈顫得厲害,他那發顫的前額部竟同玻琉窗衝擊了一下。被蒸氣包住的那赤裸裸的“伊扶”便發了嬌聲問說:

“是誰呀?……”

他一聲也不響,急忙跳出了便所,就三腳兩步的跑上樓上去了。

他跑到了房裡,面上同火燒的一樣,口也乾渴了。一邊他自家打自家的嘴巴,一邊就把他的被窩拿出來睡了。他在被窩裡翻來覆去,總睡不著,便立起了兩耳,聽起樓下的動靜來。他聽聽潑水的聲音也息了,浴室的門開了之後,他聽見她的腳步聲好像是走上樓來的樣子。用被包著了頭,他心裡的耳朵明明告訴他說:

“她已經立在門外了。”

他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注的樣子。心裡怕得非常,羞得非常,也喜歡得非常。然而若有人問他,他無論如何,總不肯承認說,這時候他是喜歡的。

他屏住了氣息,尖著了兩耳聽了一會,覺得門外並無動靜,又故意喀嗽了一聲,門外亦無聲響。他正在那裡疑惑的時候,忽聽見她的聲音,在樓下同她的父親在那裡說話。他手裡捏了一把冷汗,拚命想聽出她的話來,然而無論如何總聽不清楚。停了一會,她的父親高聲笑了起來,他把被矇頭的一罩,咬緊了牙齒說:

“她告訴了他了!她告訴了他了!”這一天的晚上他一睡也不曾睡著。第二天的早晨,天亮的時候,他就驚心吊膽的走下樓來。洗了手面,刷了牙,趁主人和他的女兒還沒有起來之先,他就同逃也似的出了那個旅館,跑到外面來。

官道上的沙塵,染了朝露,還未曾幹著。太陽已經起來了。他不問皂白,便一直的往東走去,遠遠有一個農夫,拖了一車野菜慢慢的走來。那農夫同他擦過的時候,忽然對他說:

“你早啊!”

他倒驚了一跳,那清瘦的臉上,又起了一層紅潮,胸前又亂跳起來,他心裡想:

“難道這農夫也知道了麼?”

無頭無腦的跑了好久,他迴轉頭來看看他的學校,已經遠得很了,舉頭看看,太陽也升高了。他摸摸表看,那銀餅大的表,也不在身邊。從太陽的角度看起來,大約已經是九點鐘前後的樣子。他雖然覺得飢餓得很,然而無論如何,總不願意再回到那旅館裡去,同主人和他的女兒相見。想去買些零食充一充飢,然而他摸摸自家的袋看,袋裡只剩了一角二分錢在那裡。他到一家鄉下的雜貨店內,盡那一角二分錢,買了些零碎的食物,想去尋一處無人看見的地方去吃。走到了一處兩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他朝南的一望,只見與他的去路橫交的那一條自北趨南的路上,行人稀少得很。那一條路是向南的斜低下去的,兩面更有高壁在那裡,他知道這路是從一條小山中開闢出來的。他剛才走來的那條大道,便是這山的嶺脊,十字路當作了中心,與嶺脊上的那條大道相交的橫路,是兩邊低斜下去的。在十字路口遲疑了一會,他就取了那一條向南斜下的路走去。走盡了兩面的高壁,他的去路就穿入大平原去,直通到彼岸的市內。平原的彼岸有一簇深林,劃在碧空的心裡,他心裡想:

“這大約就是A神宮了。”

他走盡了兩面的高壁,向左手斜面上一望,見沿高壁的那山面上有一道女牆,圍住著幾間茅舍,茅舍的門上懸著了“香雪海”三字的一方匾額。他離開了正路,走上幾步,到那女牆的門前,順手的向門一推,那兩扇柴門竟自開了。他就隨隨便便的踏了進去。門內有一條曲徑,自門口通過了斜面,直達到山上去的。曲徑的兩旁,有許多老蒼的梅樹種在那裡,他知道這就是梅林了。順了那一條曲徑,往北的從斜面上走到山頂的時候,一片同圖畫似的平地,展開在他的眼前。這園自從山腳上起,跨有朝南的半山斜面,同頂上的一塊平地,佈置得非常幽雅。

山頂平地的西面是千仞的絕壁,與隔岸的絕壁相對峙,兩壁的中間,便是他剛走過的那一條自北趨南的通路。背臨著了那絕壁,有一間樓屋,幾間平屋造在那裡。因為這幾間屋,門窗都閉在那裡,他所以知道這定是為梅花開日,賣酒食用的。樓屋的前面,有一塊草地,草地中間,有幾方白石,圍成了一個花園,圈子裡,臥著一枝老梅,那草地的南盡頭,山頂的平正要向南斜下去的地方,有一塊石碑立在那裡,系記這梅林的歷史的。他在碑前的草地上坐下之後,就把買來的零食拿出來吃了。

吃了之後,他兀兀的在草地上坐了一會。四面並無人聲,遠遠的樹枝上,時有一聲兩聲的鳥鳴聲飛來。他仰起頭來看看澄清的碧落,同那皎潔的日輪,覺得四面的樹枝房屋,小草飛禽,都一樣的在和平的太陽光裡,受大自然的化育。他那昨天晚上的犯罪的記憶,正同遠海的帆影一般,不知消失到那裡去了。

這梅林的平地上和斜面上,叉來叉去的曲徑很多。他站起來走來走去的走了一會,方曉得斜面上梅樹的中間,更有一間平屋造在那裡。從這一間房屋往東的走去幾步,有眼古井,埋在松葉堆中。他搖搖井上的唧筒看,呷呷的響了幾聲,卻抽不起水來。他心裡想:

“這園大約只有梅花開的時候,開放一下,平時總沒有人住的。”

想到這裡,他又自言自語的說:

“既然空在這裡,我何妨去向園主人去借住借住。”想定了主意,他就跑下山來,打算去尋園主人去。他將走到門口的時候,卻好遇見了一個五十來歲的農夫走進園來。他對那農夫道歉之後,就問他說:

“這園是誰的,你可知道?”

“這園是我經管的。”

“你住在什麼地方的?”

“我住在路的那面。”

一邊這樣的說,一邊那農民指著通路西邊的一間小屋給他看。他向西一看,果然在西邊的高壁盡頭的地方,有一間小屋在那裡。他點了點頭,又問說:

“你可以把園內的那間樓屋租給我住住麼?”

“可是可以的,你只一個人麼?”

“我只一個人。”

“那你可不必搬來的。”

“這是什麼緣故呢?”

“你們學校裡的學生,已經有幾次搬來過了,大約都因為冷靜不過,住不上十天,就搬走的。”

“我可同別人不同,你但能租給我,我是不怕冷靜的。”

“這樣那裡有不租的道理,你想什麼時候搬來?”

“就是今天午後罷。”

“可以的,可以的。”

“請你就替我掃一掃乾淨,免得搬來之後著忙。”

“可以可以。再會!”

“再會!”

郁達夫: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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