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夜何其
一
以鳳姐的能量，弄死尤二姐跟捏死只螞蟻似的。
但是，鳳姐弄死尤二姐的過程迂迴曲折，她幾乎是做了全面動員。
向上欺瞞賈母，讓賈母站在她這邊。向下動員她的心腹奴僕，讓他們調唆二姐的未婚夫張華告狀，要求把二姐判給張華。鳳姐還動員她的孃家力量，讓孃家人打通官府的關係。
就算這樣，鳳姐也沒成功，還留下一個大bug——尤二姐的未婚夫張華逃走了，張華掌握著鳳姐的一手黑資料，他是個吃喝嫖賭的無賴，什麼事做不出來？
鳳姐無奈，只得讓旺兒殺人滅口。
這個旺兒，絕對不是個好人，鳳姐這些年包攬官司、放貸收息，都是旺兒操作，一個人天天凝視深淵，深淵也會凝視他。
旺兒的心腸夠黑夠狠，把張華打斷條腿，廢掉條胳膊，他會做出來。讓他殺人，他就要掂量掂量。
害死張華，對旺兒來說沒好處，比不得放貸收息，他可以眾中漁利。沒有利益驅動，風險卻非常大，萬一做不利索，鳳姐把責任推給他，他就成那個背黑鍋的。
旺兒跟鳳姐說，張華讓人打悶棍打死了，他父親嚇死在客店。
這個謊言太弱智，正常智商的人都會懷疑，果然鳳姐聽了不信，不過，鳳姐只是恐嚇了恐嚇旺兒就算了。她也沒精力去調查，眼下對付尤二姐要緊。
旺兒這是留了個心眼兒。
他說他把張華弄死了，鳳姐更相信，但是萬一有人發現張華還活著呢？他說張華讓人打悶棍打死了，哪怕有人發現張華還活著，也不過是他打聽消息不真，不是存心欺瞞鳳姐。
鳳姐最初並沒想逼死尤二姐，只是讓張華把二姐領走。無奈張華把錢看得比色重要，得了百來兩銀子，二姐也不要了，回了原籍。
鳳姐忽然想到，哪怕官府把二姐判給張華，只要賈璉肯出錢，二姐仍是賈璉的。
張華這樣的人，只要有錢去賭，不會在意自己做“剩王八”。鳳姐反而鞭長莫及，不如把二姐置於自己的控制之下。
鳳姐三下五除二滅掉尤二姐，是老天幫她，先給她一個好助手秋桐，她施展不出來的手段，秋桐能施展出來。
又有胡庸醫神助攻，一副虎狼藥，打掉二姐腹中“一個成形的男胎”，斷絕了二姐最後的希望，二姐才在絕望中吞金自殺。
鳳姐與尤二姐的這場戰爭是一場消耗戰。二姐死後，鳳姐並無快意，只有疲憊與空虛，以及綿綿未盡的恨意。
若是場酣暢淋漓的勝利，她應該寬宏大度，給賈璉二百兩銀子，讓賈璉給二姐辦個像模像樣的葬禮，情敵的葬禮是她勝利的儀式。
直到二姐死後週年，她才提出祭奠祭奠二姐。那時，她的恨才消了吧，倒是賈璉忘了。
這一年裡，鳳姐一直記著二姐，哪怕二姐的肉體消失，不再對她產生威脅。
尤二姐不同於以往任何一個跟賈璉好過的女人，她從根本上撼動了鳳姐的地位，打擊了鳳姐的自信心，讓鳳姐感到了婚姻的岌岌可危與人生的涼薄。
從那以後，她跟賈璉懶得嬉笑，調情，她經常搬出她的孃家打壓賈璉，毫不在意那些尖刻的語言像刀子一樣削割著一個男人的自尊。
在賈璉沒把她休回孃家之前，她心理上已經迴歸了孃家。
說起來，鳳姐也是個薄命司裡掛名的女子。
看上去，上蒼厚愛她，家世、美貌、智商、情商，都給了她，可就是沒給她旺盛的生育力。
她跟賈璉結婚將近十載了吧，僅有巧姐一女。這次小產以後，她的身子許久沒恢復過來，以後不要說生兒子，女兒怕是也生不出來了。
窮漢娶妻，希圖有人洗衣做飯，縫縫補補，豪門少爺家中奴僕成群，洗衣有洗衣工，做飯有廚子，縫衣有裁縫，就圖老婆那點豪門血脈。
生不出兒子，這是鳳姐的致命傷。有個木桶理論說，決定一個木桶裝多少水的，不是那根最長的木條，而是那根最短的木條。這個最短的木條就是我們說的短板。
對鳳姐來說，不能生兒子這個短板，讓她一切努力化為烏有。如果鳳姐喜歡思考，她會感慨，人生是多麼奇怪啊，明明什麼都握在她手裡的，怎麼會沒了呢。
二
鳳姐為消滅二姐這個情敵，做了個這麼大的局，費了這麼多錢財，只因主流力量都不支持她，她只能調動邊緣力量。
邊緣力量是有限的，十個慶兒、旺兒跑前跑後，不如賈母、王夫人一句話管用。
賈母並不排斥賈璉納妾，賈母原先罵賈璉，是賈璉偷腥的對象質量低劣，有損賈府的臉面。賈璉正兒八經地納房豔妾，廣育子嗣，賈母是很歡迎的。
二姐是個很符合賈母標準的二房，她是寧國府大奶奶尤氏的繼妹，美豔溫柔，家世、相貌、性格，樣樣拿得出手，賈母一見讚不絕口。
賈母愛鳳姐，更愛賈府，賈璉與鳳姐誰更代表賈府的利益，答案不言而喻。
王夫人是鳳姐的姑媽，姑媽當然偏向親侄女。可是王夫人一生最重“名聲體面”，她自己被趙姨娘折磨得幾近發瘋，還咬牙容忍呢。
在她看來，鳳姐生不出兒子，還不給丈夫納妾，是有損名聲體面的。
聽聞賈璉納了個外室，她不為賈璉欺瞞鳳姐而生氣，而是為鳳姐寬宏大量地把二姐接進來而高興。
鳳姐能依靠誰呢？最貼心的平兒，最終都站到尤二姐那邊。
鳳姐的悲劇天註定，二姐的悲劇何嘗不是？
她生在一個不上不下的家庭，十幾年裡，兩次喪父，先是死了親父，後是死了繼父。生活一落千丈。偏偏她名義上的“姐姐”是寧國府的大奶奶。
她們母女因著“姐姐”的緣故，經常出入賈府，跟賈府的太太小姐們平起平坐，心理上感覺是這些太太小姐中的一分子，其實跟劉姥姥一樣都是打秋風的窮親戚。
只不過，劉姥姥偶爾來打一次秋風，她們母女寄生在寧國府上。
即使賈珍、賈璉人品端方，沒有垂涎二姐、三姐的美色，二姐、三姐的命運也好不到哪去，嫁人就是個難題。
嫁給窮漢，不甘心，金盃玉盞，佳餚美饌，都是見慣吃慣的，一腳踏進一個吃不上飯的人家，如何受得這苦？可是，誰家豪門肯娶她倆呢？
給賈璉這樣的豪門少爺做個外室，伺機轉正，是唯一可行的選擇。尤二姐本來是個山寨版小姐，做個山寨版少奶奶，也是本色。
只是，二姐做得太急，國孝家孝兩重孝，就跟賈璉偷偷摸摸做了“夫妻”。這樣生了孩子會很麻煩，一輩子讓人恥笑的把柄。
二姐是個有主見的人，就該跟賈璉說，必得一年後，你除了孝，咱們才能圓房。
呃，你以為賈璉那猴急樣兒，會等到一年後？早不知被誰勾走了魂呢。二姐過了這村沒那店了。
原先跟賈蓉、賈璉打情罵俏、不顧國孝家孝兩重孝與賈璉同居的二姐，進了賈府，委委屈屈，完全沒有了原先的爽利，讓人想起招安以後窩窩囊囊的宋江，原先的賊膽哪去了？
他們是一路人，身在下流，心向上流，沒有上升途徑，只能從“賊”路上彎道上位。只是入了編制，“賊”出身還是擦不去。
秋桐罵二姐“先奸後娶沒漢子要的娼婦”，這是撩起二姐的鬃發來，你額角上刺配的字還在呢，別以為用頭髮遮一遮，我們就忘了。
秋桐罵二姐，讓人感慨萬千。
秋桐才十七歲。跟紫鵑、晴雯、鶯兒、翠縷、玉釧等人年齡差不多，這些女孩子個個天真爛漫，秋桐怎麼就長成這樣德性？真是環境塑造人。
難怪鴛鴦寧可剪了頭髮當姑子也不願給賈赦做妾，看看賈赦屋裡丫頭們的德樣，就知那裡是個怎樣汙穢骯髒的地方，讓鴛鴦這樣清高的女孩子整天去跟秋桐這種人撕扯對罵，真不如出家去當姑子清靜自在。
“弄小巧借劍殺人”，秋桐是鳳姐借的那把“劍”。二姐死了，秋桐也失去利用價值，狡兔死，走狗烹，鳳姐怎麼“烹”這隻惡狗呢？
比起秋桐，平兒的態度更微妙。
最初，是她聽到奴僕們背地裡議論，把消息告訴鳳姐，鳳姐才知賈璉在外偷娶外室。
看到鳳姐把二姐死裡整，平兒又同情二姐，拿錢買東西給二姐吃。
二姐死後，她偷偷塞給賈璉一包銀子，賈璉才給二姐辦了喪事。
平兒是賈府裡唯一幫助二姐的人，雖然這幫助無濟於事。
平兒對鳳姐的忠誠天日可鑑，但是曹公給她起的名字不是“忠兒”，而是“平兒”。
比起“忠”，“平”更難得。“平”是動態的，世間動態的東西最難捕捉，動態的理念最難執行。
賈璉與鳳姐一個“俗”一個“威”，平兒竟能在他們中間做到“周全妥帖”，因她善良、無私、聰明、機警，這些美好品質比例恰當，沒有毫釐偏差。
心理上，平兒對鳳姐絕對是“忠”的，行動上，平兒並不完全忠於鳳姐。她從賈璉的枕套裡發現了多姑娘的頭髮，沒有氣憤憤把物證交給鳳姐。
鳳姐把二姐騙來家，她也沒有幫著鳳姐凌逼二姐。平兒不是個年輕版的容嬤嬤，而是人見人愛的平姑娘。
平兒與鳳姐的感情不僅僅是主僕情，其中的溫暖體貼，有似姐妹。
家鄉親人一概無印象的平兒，自小與鳳姐在一起，同生同長，同起同住，心理上，她倆已經成了連體姐妹。
這個世界上，誰會拋棄鳳姐，平兒也不會。
但是，我們也不要忘了，平兒終究跟鳳姐不是一個階層，平兒還有個身份是賈璉之妾。鳳姐對尤二姐的荼毒讓平兒難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平兒對鳳姐的感情要深於鳳姐對她。鳳姐最初只是拿平兒裝門面，當助手，隨著她與賈璉的感情淡下去，她與平兒的感情才深上來。
若是鳳姐拿平兒當親人，就不該限制平兒與賈璉交往，讓平兒生個一兒半女，平兒未來有靠。否則，將來何恃？
對鳳姐來說，她生不出兒子的情況下，讓平兒生個兒子是次優選擇。
但是鳳姐年輕的時候，沒料到她生不出兒子，發現這個事實時，跟她差不多同齡的平兒也過了最佳生育期。兒子也不是想生能就生出來的。
鳳姐這一生，吃了要強好勝的虧，太要強，便不肯妥協，太好勝，就喜歡戰鬥。又沒文化，不知前人成敗的教訓，只與身邊人對比。
這一對比，優越感就上來，自己色色比別人強。不就是沒個兒子？我又不比你們差，不信你們生出來，我生不出來……
可就生不出來……
賈璉手中有了一面“子嗣艱難”的大旗，堂而皇之地在外娶二房。
大約鳳姐“哭向金陵事更哀”之時，也會後悔，當初待平兒太苛刻，把這個姐妹當敵人防範，發現自己無所依恃時，已經什麼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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