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農村執事人,如今變成“殺人犯”

曾經的農村執事人,如今變成“殺人犯”

“你有啥資格說我,你都成殺人犯了,離我們家遠點。”

作者 | 寫給貓的詩

再次見到老杜是在村子的祠堂。

忙碌了一年,冬天是莊稼漢最閒適的時候,上了年紀的老人們聚在祠堂前,烤火閒聊。他夾在人群中,佝僂著背,不愛參與人們的話題,不多的動作是添柴火,眯著眼,脖子縮進他那著身十多年的破舊大衣。

想想也才幾年的時間,他竟衰老得如此厲害。

“大爺,時候長沒見了啊。”我遞給他一支菸的時候,他楞了一下。

“三小子現在在哪裡忙嘞?”接過煙,他又縮了縮脖子。

“在重慶讀書。”

“重慶遠著哩。”

然後就是有一言沒一語地閒聊,他不主動搭話,只一口一口地抽菸。

以前的他在人前總是談笑風生,他很享受從對方手中接過那一支菸的感覺。

老杜,原名杜小根,他不喜歡這個名字,在外當過兵的他嫌棄這個名字太土,所以大家都叫他老杜。

老伴去世得早,老杜和兒子一家一起生活,是河北邯鄲農村的一個地道的農民,每日也不過平常的耕鋤勞作。但老杜還有著不同尋常的身份,他是農村紅白喜事的執事(執事:在農村地區,逢紅白喜事,家庭村莊矛盾,一般由村內德高望重、品行公正的人主持相關事宜,這類人被稱為執事。在農村這不僅是一份職業,更多地代表著一個人在村裡的威望。),尤其是農村的喪葬活動,大小事宜,必定由他把持。年近花甲,他逐漸從這個村莊約定俗成的位子上退了下來,更多地由兒子去主事。

老杜自有其過人之處,走過南闖過北,當兵數年,迴歸故鄉做農民。在村民的眼中,他像是一條“蛇”,發了怒,誰的賬都不買。因為當過兵,不怕事,這在多少年都不走出村子的老一代人眼中,是很大的“榮耀”,這也是為什麼村民信任他,讓他處理喪葬事宜的原因。

曾經的農村執事人,如今變成“殺人犯”

村裡辦喪葬活動的祠堂

村裡有老人故去,第一件事必先去請來老杜。人至傷心時必六神無主,這個時候就需要人來總理一應事物。2009年冬天,前街臥床三年的邢奶奶最終還是沒有熬得過那個年關。去世的那個夜晚,兩個孩子因為家產和喪葬費吵個不停,甚至大打出手,邢奶奶就躺在正屋的床上,還沒來得及入棺。

老杜從夜色中走進屋子,冷眼瞪著他們兩個,不由分說地上去狠踢了兩人幾腳。“真丟人,你們娘還沒下葬呢,你們就打起來了。”接著吩咐各人準備孝衣棺材一應事物。

記憶中,村裡誰家的紅白喜事中,他都是座上賓,代管著大小事物,這成為一種約定俗成的習慣,沒人去打破先例。

老杜軍人出身,對自己和他人要求都十分嚴格,每日晨跑的習慣在農村人眼中顯得有些怪異。在處理喪葬雜事的時候,經常會聽到他對偷奸耍滑的晚輩破口大罵,絲毫不留情面,村裡算命的老李說,這個人要擱戰爭年代,怎麼也能當上個“大官”。

都說老杜家住得“兇險”,門口正對三岔路口,算命人都管這叫“煞氣衝頂”。可是老杜不信,他管這叫“上風上水”,自己命硬扛得住。老杜家丁興旺,兩兒子倆閨女,下面還有倆孫子,不,按理說應該是三個。

老杜最疼愛年幼的孫子,每次有紅白喜事,必帶著他吃酒席,日常也是常伴不離。

夏天農忙的時候,也會帶著孫子去田間地頭。那時一個搶收的夜晚,天氣預報大雨將至,必須得在當天把麥子割回家。北方夏天的雨總是來得急促而猛烈,老杜一家人在大雨中匆忙裝車,往家趕,他最疼愛的孫子就坐在農用三輪車副駕駛座位上。

“麥子淋了就毀了。”沒有月亮的夜晚格外的漆黑,只有偶爾的閃電劃過夜空。大雨滂沱讓這個本就急躁的莊稼漢子開的飛快,忽然他意識到,孫子不見了。

“孩子是不是甩出去了?”他一陣頭皮發麻,聽完家裡人都跟炸了鍋似的往回找,看到孩子就倒在血泊中,腦袋跟癟了的氣球似的。孩子身上輪胎的痕跡刺目得可怕,農村的道路坑窪不平,在顛簸中孫子掉了下去,是老杜親手駕車從孩子身上軋了過去。

那個夜晚風雨漸歇,老杜的家裡只有兒媳悲痛欲絕的哭叫聲。

農村的規矩多,孩子還未成年“沒成人”,不能在家裡停靈,況且還是爺爺失手把孩子軋死的,連夜一步摔一跤地匆忙把孩子埋了。第二天的清晨,村子南頭的田地裡新起一個小小的墳丘,在剛收割完的麥田裡格外刺眼。

農忙時節莊稼不等人,村子還是在忙碌的秋收中,這件事似乎沒有泛起一絲波瀾。老杜家的男人們也是忙於田間地頭,這就是莊稼人的宿命,生活趕得你來不及悲傷。

但是老杜的家庭卻慢慢發生了變化。兒子新建了一座住宅,一家人終是吃了兩家飯。分家以後,老房只剩老杜一個人,沒了人煙氣,荒草叢生,門前的舊春聯半耷拉著隨風飄蕩,就像老杜似的,總是耷拉著腦袋,悶聲不語。

曾經的農村執事人,如今變成“殺人犯”

老杜的老宅街道

慢慢地,事情就在巴掌大的村子裡傳開了,都說是老杜在白事的執事位子上待久了,跟陰間的閻王爺平起平坐,煞氣太重,五大三粗的自己能扛得住,年幼的孫子卻扛不住,被閻王爺勾去了魂。

老杜也像被勾去了魂似的,每日只是抽菸,佝僂個身子在地裡幹活,後來臥床大病了一場,身體大不如從前。

一次在協調村子裡的家庭糾紛的時候,老杜伴隨著咳嗽的聲音依然洪亮,斥責雙方不懂事。

“你有啥資格說我,你都成殺人犯了,離我們家遠點。”

老杜面色一怔,張大的嘴說不出話來,嘴唇只是顫顫巍巍,沒有說出一句囫圇話,現場突然地陷入安靜。

良久,“我走了。”說著老杜扯了扯他枯草似的頭髮,起身走進夜色中。

自那以後,老杜就不再管村裡的事了,不愛參與這些村裡的紅白喜事,不愛往人群裡湊。總是習慣坐在祠堂前的廢棄的橫樑上抽菸,不喜言笑。

抽完我給的煙,他左手扶著牆,右手在空中劃撓著,以一種極不協調的姿態起身。老鄰居們都嘲笑他說,“你當兵時候還得踢正步哩,你得踢一會兒..........”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村裡人對他的稱呼從老杜變成了老根兒。

#本文系刺蝟公社X快手“2019還鄉手記”非虛構故事大賽精選作品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