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靈與《不夜城》

柯靈與《不夜城》

前排左起:張俊祥、李萍倩、王瀾西、石慧、白揚、柯靈、桑孤。後排左起:張水華、謝鐵驪、石梅音、張

1956年我國社進入高潮,文學上的多面手柯靈根據文化部要創作反映工商業社會主義改造電影劇本的建議,寫成了《不夜城》。柯靈相當滿意自己的這部作品,文化部也很看重,將它推薦為優秀劇作。柯靈是上海的名作家,上海電影局順理成章地將之列為重點影片投產。當時新組建的電影公司經理袁文殊向江南電影廠(上海電影製片廠的前身)導演湯曉丹交代任務時明確表示:“這是夏衍喜歡的本子,寫得很好。拍攝這部戲的目的是打入國際影壇,宣傳我們改造民族資本家政策的勝利。”劇中男主角張伯韓,是一位“紅色資本家”。他從英國留學歸來,創辦了自己的企業,提倡工業救國,拒絕與日本人合作,其中的艱險可想而知。全國解放後,經過一番思想鬥爭,他主動接受了公私合營的社會主義改造。當時,為了更好地理解角色,攝製組還閱讀了榮氏家族發財致富以及愛國舉動的資料。

柯靈與《不夜城》

柯靈編劇的《不夜城》

但是到了1957年,形勢有了意料之外的變化,人們的思想也隨之起了劇烈變化。除了少數幾個領導外,多數人認為《不夜城》所表現的內容與大時代的變化存在著矛盾,因此要求根據社會變革的實際進行再加工再修改。於是,江南電影廠領導來了個全廠大動員,希望大家出謀劃策。

那時候,大家對什麼事都很認真,把劇本和當時的政策以及報紙刊登的材料一對照,發現兩者有著不小的距離,紛紛發表意見,大有鋪天蓋地之勢,一時間使得攝製組難以招架,只好請編劇重新來過。柯靈雖然不言不語,但並沒有放棄自己的初衷。他只是趁機豐富了一些細節,大的結構仍如其舊。本子改過,柯靈告訴湯曉丹:“我的這個本子,是領導出題目,我做文章。”湯曉丹微笑不語,他明白柯靈暗指自己不會屈服於上面的壓力。

在柯靈等的堅持下,《不夜城》還是開始了拍攝,在復旦大學的攝製現場曾引來不少學生的圍觀。可開機不久,就響起了反右派鬥爭的開場鑼鼓。蹣跚起步的《不夜城》率先遭遇了批判的聲浪,被戴上了“美化資本家”的帽子。眼看著難以繼續拍攝,湯曉丹不得已,還是想請柯靈到攝製組來商討辦法,最好拿出個修改方案。柯靈不急不躁,一副神閒氣定的樣子,任憑別人說什么,他自有主張,就是不肯改。僵持之中,上海電影局下令停止拍攝,研究劇本修改問題。經過一個月的修改,新稿總算印發下來,但柯靈死活不同意。後來,還是按照柯靈的本子完成了拍攝。影片還未公映批評聲又起,說《不夜城》要“顛覆無產階級專政”、“復辟資本主義”。電影廠副廠長王力對此種呼聲難以理解,於是悄悄對湯曉丹說:“影片還未放,就有了說法,我看還是把全片放一遍,起碼要讓廠子裡的同志心裡有個數,然後放入片庫保存一段時期,看情況再說。”得到《不夜城》放映消息的人士紛至沓來,多數人抱著親眼看一看它如何“反動”的想法。據說,在江南廠放映樣片時,潮湧而至的人們居然擠碎了放映廳的玻璃窗。

柯靈與《不夜城》

柯靈編劇的《夜店》

看過之後,那些自以為“最革命者”繼續口誅筆伐,影片中出現的“丹鳳朝陽”這道名菜尤其激起了“革命者”的憤慨,聲討這是宣傳腐朽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就這樣,《不夜城》在反右派高潮中被打入冷宮。5年之後,北京才發了一個有關《不夜城》的文件。那是國家電影局徐莊就《不夜城》寫了報告,陳荒煤在上面批示道:“小修改發行。”接到批示後,經過折騰後的上海電影局及電影廠並沒有進行相關安排,一直拖到1964年夏天,又變成了另一個調子:“照原樣完成,供批判。”實際上,拷貝完成後仍然存進了片庫,並未發行。當時,《不夜城》的作曲王雲階完成曲子後,可能是鑑於嚴酷的形勢,遲遲不肯拿出來,結果只能是草草合成了事。到了這年的12月,《不夜城》同《林家鋪子》《紅日》《聶耳》等八部影片一起上了江青的黑名單,想發行已是不可能了。江青向陸定一、周揚指出:這些影片有反動、反革命、資產階級、修正主義思想、低級趣味等等問題,都應當批判。陸定一、周揚等請示了劉少奇之後,其他影片被掛起,《不夜城》和《林家鋪子》開始受到批判。在批判的聲浪中,當時的中央統戰部長李維漢曾經邀請幾位有關負責同志和民主人士開了座談會,認為對《不夜城》批判過頭了,建議修改後可以放映。這樣的建議不僅不會通過,而且在後來更因為《不夜城》受到牽連。在圍攻電影《不夜城》時,巴金受命寫過一篇批判文章,他堅持不點名,可仍然心下難安。在文章發表前的一個晚上,他親自跑到柯靈家裡告知此事,因此招來“假批判、真包庇”的罪名。在文革中,《不夜城》還與劉少奇所謂的“剝削有功論”掛上了鉤,遭到更猛烈的批判。那些曾為《不夜城》說過話的宣傳、文化、統戰部門的領導,都因此吃了流彈。《不夜城》直接間接有關的行政幹部與創作人員,代這部影片說過幾句公道話的同事朋友,一律被揪排著隊陪鬥,甚至禍延上海市委書記和市長。至於民族資本家的代表性人物,那當然是鬥爭會上“天然合理”的配角。

柯靈與《不夜城》

柯靈上海故居

那麼,文革一開始,柯靈這位就遭遇了劫難。江青點名批判說:《不夜城》、《桃花扇》……這一組影片的主要問題是歌頌誰,讚揚什麼,暴露誰,反對什麼?這組電影暴露了不應暴露的東西,歌頌了不應當歌頌的東西。紙醉金迷,紅男綠女,大寫壞人壞事,搞多角戀愛。大談什么天理、國法、人性……把解放後的上海寫成特務的天下。

柯靈在《回看血淚相和流》一文中寫道:“1966年,夏季酷熱,一出以‘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命題的荒誕劇出臺了。歷史脫了軌,中國發了瘋,飽經滄桑的上海又一次猛烈震盪。一群新的主宰者突然出現,帶著‘紅衛兵’臂章,洪水一樣淹沒了大街小巷、萬戶千家,隨心所欲地抄家造反,打砸搶……這場衝擊波,最初涉及的是文藝界。文學藝術一向被稱為政治氣候的晴雨表,現在作家以自己的厄運報道了暴風雨的來臨。王西彥、孔羅蓀、吳強、魏金枝紛紛落網,葉以群被迫墮樓,‘黑老K巴金"、’的特大號大字報開始張貼出來,幾乎從上海作家協會大廳的屋頂垂到地面。大毒草《不夜城》剛受過全國性批判,我自然也沒有幸免的理由。,我在家接到電話,通知即刻到作協開會。當時在協會,當家的是文革領導小組組長,我一到,蒙他單獨接見,臉部表情豐富,告誡我說:‘外面形勢對你很不利,現在上面給你一個機會,一個環境,讓你去考慮考慮自己的問題。’說到這裡,如響斯應,門一開,驀地進來兩位武裝公安人員,我還來不及領會組長語言的全部含義,就被架上汽車帶走了。……

柯靈與《不夜城》

柯靈夫婦

我揹著囚犯的十字架,面壁三年,在獸籠式的鐵欄後面度過六十華誕,茫茫千日愁如海。還連累了我的妻子(陳)國容(作家、翻譯家),陪著我在外面加倍地受罪,幾乎賠上了生命。”柯靈失蹤了,他的妻子四處打聽卻無從知道他去了哪裡,只得長年累月地到處去看大字報,希望從中得到一點線索,竟至精神有些失常。

柯靈繫獄期間,時不時要被押出去接受各種類型的批鬥,並被拍成紀錄像片,題為《徹底批判反動影片〈不夜城〉》。,柯靈又被押到作家協會。大會接近尾聲時,臺上的主持者宣佈:柯靈被監禁是受黑市委保護,現在要把他放在革命群眾中交代問題。柯靈被押回看守所後,在“無罪釋放”的證書上籤了字。柯靈想起自己被捕那天,一位公安幹部曾經說這樣的話:“你犯了那么多罪,還號稱進步作家!這過去的十七年裡,我們為什么不動你呢?那是因為黑線保護你,明白嗎?”兩相對照,柯靈自覺哭笑不得:說關就關,說放就放,隨心所欲,理直氣壯,可原因又完全一樣,受黑線保護。

柯靈被釋放後不久的一天晚上,就在上海人民廣場接受了十萬群眾的大批鬥。他的妻子陳國容胸前掛著“牛鬼蛇神”的牌子,一起接受“洗禮”。柯靈在人海嘈雜聲中,口占一首打油詩:

此真人間不夜城,

廣場電炬燭天明。

卅年一覺銀壇夢,

贏得千秋唾罵名。

柯靈與《不夜城》

晚年柯靈

因為《不夜城》柯靈坐監三年、下鄉(即在上海郊區的五七幹校勞動、學習)三年、靠邊站三年(剝奪生活權利,停發工資)、“假解放”三年,總共加起來有十二年的時間!何等漫長殘酷的十二年!它恰恰是一個本命輪迴!一個人能有幾個十二年?一個作家又能有幾個創造性的十二年?所幸在“四人幫”被粉碎後,《不夜城》在八十年代曾公開上映,並遠赴劇中主角張伯韓曾經留學的英國進行文化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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