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正史觀

以下文字節選自徐健順教授《吟誦與教育》一文

中國正史觀

軒轅黃帝

中國的道統,始自黃帝。

現在的中國歷史書,多從盤古開天地說起。盤古和華夏沒關係,他是瑤族的神,到三國時始被漢人記錄,所以瑤族人多姓盤。現在的中國歷史書,又或從元謀人講起,元謀人和我們是否一個種還不知道呢。女媧、夸父,這是華夏的神,但難稽考。仰韶、半坡,這是中國文明,但與華夏的關係難定。華夏一支,最早出現的一個名字叫“有巢氏”,是他教人民巢居,然後是燧人氏,他教人民熟食,然後是伏羲氏,他教人民計算和記事,然後是神農氏,他教人民農耕。神農氏之後就是黃帝軒轅氏。

有人說,這些都是神話傳說,意思就是不是史實。這樣說的人,一定要追本溯源,想想自己的這個觀點是從哪裡來的。一定是從課本或者近百年的歷史學家那裡來的。近百年的歷史學家,除了錢穆先生等少數外,都是黑斯垂學家,不是歷史學家。而且,近百年中國最有影響力的一個黑斯垂學派,叫疑古學派,就是對整個中國歷史表示懷疑,對上古史直接否定。凡說上古史就是神話的,請看李學勤先生的《走出疑古時代》一書,並請關注出土文物與古代文明研究的前沿成果。中國的上古史基本上是信史啊。中國的文化傳統和古希臘不同,對待歷史記錄的態度不同。他們的歷史是神話,不代表我們的也都是神話啊。

《史記》開篇即是“五帝本紀”,第一位是黃帝,此前不錄。為什麼呢?

太史公曰: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餘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餘幷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書首。

由此可知,以黃帝為華夏文明之開端,是百家的共同主張,也是兩千年的文化傳統。此中必有道理。看“黃帝本紀”:

黃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孫,名曰軒轅。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聰明。軒轅之時,神農氏世衰。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農氏弗能徵。於是軒轅乃習用干戈,以徵不享,諸侯鹹來賓從。而蚩尤最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諸侯,諸侯鹹歸軒轅。軒轅乃修德振兵,治五氣,藝五種,撫萬民,度四方,教熊羆貔貅貙虎,以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三戰,然後得其志。蚩尤作亂,不用帝命。於是黃帝乃徵師諸侯,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遂禽殺蚩尤。而諸侯鹹尊軒轅為天子,代神農氏,是為黃帝。天下有不順者,黃帝從而徵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嘗寧居。東至於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於崆峒,登鶏頭。南至於江,登熊、湘。北逐葷粥,合符釜山,而邑於涿鹿之阿。遷徙往來無常處,以師兵為營衛。官名皆以雲命,為雲師。置左右大監,監於萬國。萬國和,而鬼神山川封禪與為多焉。獲寶鼎,迎日推策。舉風後、力牧、常先、大鴻以治民。順天地之紀,幽明之佔,死生之說,存亡之難。時播百穀草木,淳化鳥獸蟲蛾,旁羅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勞勤心力耳目,節用水火材物。有土德之瑞,故號黃帝。

黃帝一生,始終愛民為民,鞠躬盡瘁,這就是原因。我們中國人不怎麼崇拜英雄,而是敬重聖賢。其他很多民族都喜歡英雄,所謂英雄,必有武力,強大而英明,在這背後,還是弱肉強食、優勝劣汰的競爭觀念。中國人敬重聖賢,聖賢不以武力壓眾,而是躬身為民,以德服人。有巢、燧人、伏羲、神農等氏,雖對華夏有重大貢獻,但未能做到這點(“神農氏弗能徵”),所以不能算作華夏文化精神的開端。是黃帝樹立起了華夏文化精神的最核心理念,那就是:

以人為本。

在上古漢語中,“人”、“民”相通,都是“人”的意思。“以人為本”,就是不以“神”為本,不以“利”(動物性)為本,不在“人”的上面再加任何的東西,沒有任何事物可以超越“人”而存在,哪怕是“客觀規律”,哪怕是“法律”,哪怕是“真理”,哪怕是“天命”,都不可以超越“人”而高高在上,更勿論皇權、金錢、武力和慾望了。只有“人”,只有現世現實的“人”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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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一旦尊重了“人”,一切就會和諧、和平。《千字文》有這樣幾句描述周朝初期的文明:

坐朝問道,垂拱平章。

愛育黎首,臣伏戎羌。

遐邇一體,率賓歸王。

鳴鳳在竹,白駒食場。

化被草木,賴及萬方。

西周文武周公之治,不是靠武力,而是靠博愛,靠盡心為民。像這樣的一個好時代,不僅是華夏民族和平幸福,連周圍的蠻夷也受到恩惠,連動物也受到恩惠而能夠自由地歌唱和吃草,連植物也得到恩惠可以自由地成長,甚至連無機物都得到恩惠,萬事萬物都和諧相處,賴及萬方。

把這樣的描述,和西方經典對盛世的描述比照一下,就可以看出差異。西方經典更多突出的是武力、富裕和秩序。哪怕跟《馬可波羅遊記》中對元朝的描述對比一下也可以明白這個差異。

可能有人會說,這都是後世儒家的牽強附會,復古主義的夢話。前面說了,說這樣話的人請去看《走出疑古時代》。但退一步說,假設這些真的是後世儒家的附會編織,那也是一種美好的文化精神,美好的歷史觀。現在某些中國歷史類的書,包括一些學術專著,包括《百家講壇》的某些節目,是有野史一定不用正史,有功利的歷史一定不用仁義的歷史的。把中國歷史說成是一套陰謀詭計的歷史,不管是什麼人,都要把他的所作所為說成是某種功名富貴的慾望,或者某種為了生存的無奈。只要在高尚的背後挖出了卑微自私,就大講特講,心中暗暗得意。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比如我見到有講夏朝的建立時,棄《尚書》《孟子》《史記》的記載不用,而獨用《竹書紀年》說“啟殺伯益”的。且不論《竹書紀年》早已不傳,今天的版本只是輯佚,無一句明確可靠,也不論《竹書紀年》孤證不立,就算真的是啟殺伯益而建立的夏朝,那麼夏朝卑鄙開國,也應該是一個被唾罵的朝代,然而題目卻堂而皇之地叫“上古文明”,好像我們的文明就是這麼弱肉強食,這麼卑鄙無恥,這到底在向孩子們傳達什麼樣的文化精神?如果夏朝真是這樣,應該說:那不是中國文明,而是中國野蠻!但是現在某些學者是津津樂道於把中國文明歪曲成中國野蠻的,更可怕的是然後說這就是中國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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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黃帝確立了這種“以人為本”的精神,所以他是華夏的始祖。有了華夏的精神,始有華夏人,不是有華夏的血緣就有華夏人的。這種精神在中國代代相傳,期間當然也有曲折,也有變化。到了春秋時期,這時禮崩樂壞,諸侯爭霸,一時弱肉強食之事皆是,追名逐利之論大起,眼看中國文化精神就要淪陷,此時而有孔子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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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著春秋,樹立道統。

孔子一生做了很多事,大家都知道。到了晚年,他更奮餘勇而作《春秋》。《春秋》這部書,記載了春秋時期二百四十二年的歷史,表面看是一部史書,實際上不那麼簡單。當時各國都有史官,記錄下來的史書都叫《史記》。魯國也有史官,代代作魯國的《史記》。在這種情況下,作為一位民間人士,孔子為什麼要代政府重修歷史呢?孔子更派弟子子夏遠赴周都抄回周王朝的《史記》,所以《春秋》裡不僅記了魯國的事,也記載了整個“天下”的事情,這又是為什麼呢?孔子到底對以前的史書有什麼不滿意呢?

《春秋》後世主要傳了三脈:左氏傳、公羊傳、穀梁傳,《左傳》主要是史實,《公羊傳》和《穀梁傳》是從子夏那裡傳下來的,都是傳的“春秋大義”。孔子作《春秋》,更主要是著眼於史實之上的“大義”。孔子在《春秋》中,把各路諸侯都評論了一遍,該表揚的表揚,該批評的批評,該痛罵的痛罵,表揚的少痛罵的多啊。這樣一來,孔子就在中國樹立起了一個“道統”,並把它的地位放在“政統”之上。這一點太重要了。

“道統”是什麼?就是自黃帝以來推崇的中國文化精神正宗的傳承。在孔子之前,“道統”跟“政統”是合一的。自黃帝開始,天下最高精神典範,就是天子。這個傳統到夏啟之後,開始模糊。夏商周三朝,有的天子好有的天子孬,好天子如周文王周武王,自不必說;壞天子如桀紂,那怎麼辦呢?理論上還是天下精神典範。要批評天子,是沒有依據的。所以武王伐紂,伯夷叔齊攔馬而諫,說臣不可伐君,武王也很無奈,因為他的行為在當時的確是不太佔理的。伯夷叔齊自然是君子,這個天下皆知,所以他們不是從利害的角度來勸說武王的,而是從“大道”的角度來死諫的,武王伐紂,以臣伐君,憑什麼道理這麼做呢?這是迴避不開的一個難題。

到了春秋時代,物慾橫流,所謂春秋無義戰,都打著道義的名號,撈自己的利益好處,哪裡有天下精神道德典範的天子、國君?在這種情況下,若還不說清楚這個問題,天下的道義都將被虛偽的名號淹沒了。孔子奮起“道義”大旗,以“大道”的標準,評判各國國君、大夫、人物,從此中國就明確有了一個“道統”,這個“道統”更在“政統”之上。從此中國的儒士就在皇帝、權貴、富豪、軍閥,在所有世俗勢力的面前,挺直了腰桿,昂起了頭顱,他們不再以世俗勢力為自己的行為準則,因為他們有自己的精神典範,有高高在上的“道統”,有他們自己的“王”,那就是“素王”孔子。

我們都看到了臣民向皇帝磕頭,山呼萬歲,以為中國就是皇帝專制,臣民都是奴才,錯了,那是表面現象。您沒有看到那些強項令,那些死諫的大臣,那些罵皇帝的文人,那些寧死不屈的志士。要是沒有那些人,中國的歷史會成什麼樣?那些人就是魯迅所說的“中國的脊樑”。是什麼力量支撐著那些人?他們憑什麼堅信自己是對的?因為“道統”!因為孔子已經在春秋時期就賦予了全體儒士這個權杖,他們是求道傳道行道的人,他們按照“大道”的標準經營天下,監督和控制“政統”,他們要為天下人負責,所以張載說“為天下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就是儒士的使命。

古人曾說,天不生孔子,如萬古長夜。這話現在可以理解了。就是這個意思。沒有“道統”的中國,是黑暗的中國。孔子的出現,猶如一盞明燈,照亮中國,照亮歷史,照亮未來。從此中國才是文明的中國、美麗的中國、人性的中國,才是我們可愛的祖國。

黃帝所創始、孔子所確立的“道統”,也就是中國文化精神的基本理念,其具體內容是什麼呢?

我想還是這四個字:以人為本,或者叫人本,或者叫民本,上古“人”“民”是相通的。

以人為本,就意味著不是以“人”以外的任何東西為本。一個一個地說。

以人為本,就是以人性為本,不以動物性為本,儒家特別強調人和動物的區別。人和動物到底區別在哪裡呢?西方人說思維、概念、對象性、使用工具等等,儒家不說這些,儒家談為誰工作為誰付出為誰活著。比如“孝”是儒家教育的起點,為什麼呢?因為這是所有動物都做不到的。動物只有養育後代的本能,沒有反哺父母的行為。動物的舐犢情深,比之人類並不遜色。我們看探索頻道那些動物節目就常能看到,動物的愛子護子的行為,有時真是催人淚下。但是,從沒有反哺父母的。幼仔長大,就自然離開父母獨立生活,甚至跟父母競爭。這一切都是很正常的。人和動物不同。人必須時刻牢記自己是人,不是動物。

世界上的民間故事都是相通的,民族學把這些故事分為很多類。其中有一個故事也是很多民族都有的。說的是以前,有個民族的習慣,是年老的人就要被殺掉或者遺棄。有一個年輕人,他不願意遺棄自己的父母,就偷偷把父母藏了起來。後來民族遇到了困難,國王下令誰要是能解決這個困難,就給他什麼獎賞。年輕人回去詢問父母,父母告訴了他應該怎麼辦,於是他解決了困難。國王要獎賞他,他不要,說那都是我父母的功勞,就給國王講了自己的故事。國王終於明白了,老人是有用的,他們有豐富的生活經驗,於是下令,從此不再遺棄老人。這個故事很多民族都有,說明我們人類經歷過那麼一個轉折,就是從遺棄沒有用的人,到不能拋棄任何一個人。而這,是從孝敬自己的父母開始的。就是在那一天,我們可以稱為“人類”了。

為什麼我們稱為“人類”?

你看所有的動物物種都不稱“類”。有“魚類”“鳥類”,那是總稱,可沒有“黃花魚類”“雷鳥類”這樣的稱呼。可是人作為一個物種(不是綱目屬),卻稱為“類”,這是為什麼呢?因為我們是唯一以“類”的形式生活的動物。這話是馬克思說的。請看他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

“人類”從來不是以個體的力量在對付大自然,總是以“類”的力量在生活。一個動物,它為其他動物勞動付出的情況有哪些?一般就是三種:生育後代、為種群做點貢獻(比如牛群遇到獅子會圍成圈把小牛圍在中間),還有就是共生現象。人呢?斯蒂格里茨在他的《經濟學》中舉了福特汽車的例子。他說生產一輛福特汽車,需要16個國家的企業參與,比如日本提供輪胎,英國負責廣告,等等。好了,我們再想想,日本生產輪胎,又有多少國家的工人參與?這些人要吃飯吧,要穿衣吧,這些東西的生產又有多少人參與?這些人會生產,是誰教的呢?又是誰教會他們讀書寫字學習?是誰提供的知識,是誰提供的環境?如此追溯下去,一輛福特汽車裡到底包含了多少個國家的多少人的勞動?可能全人類都牽扯進去了,甚至連祖先都牽扯進去了。這就是人類的勞動情況,它是一張巨大的細密的網,實際上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勞動最終去了哪裡,誰也不知道自己買來的東西上凝結著多少人的心血。我們所有的人都是被這張網緊密聯繫在一起的。這不僅僅是一張經濟的網,它更是一張文明和文化的網。所以我們叫做“人類”。所以每一個人都同等重要,不管他社會價值如何,有沒有勞動能力,甚至是一個植物人,只要他是人,他就享有平等的權利,我們不能拋棄任何一個人。因為只要拋棄任何一個人,這個網就被撕開一個口子,我們就要討論誰該被拋棄的問題,誰的價值大誰的價值小的問題,價值大的人有一天也會價值小,那就不再是人間,而是人間地獄了。

這樣就引出了儒家的一個重要思想:同生共榮。什麼是“同生共榮”?就是說,我們是一個團體,一起生活,同甘共苦。我有吃的,你就有吃的。我沒有吃的,也不會去搶你的。與之相反的觀念叫優勝劣汰、弱肉強食。

有個紀錄片《東非動物大遷徙》,我不知道編導當初是為什麼要做這個節目,觀眾又都是懷著什麼心理在看這個節目。我看過一次,恰好在播角馬過河。場面非常壯觀,河裡角馬和鱷魚正在殊死搏鬥。就聽前方記者在現場解說道:“角馬為什麼要過河?據說是為了種群的優勝劣汰。”這麼說是可以的。但後面又說:“我們每個人的人生中,也都會面臨過河的時候,我們每個人都要想好,怎樣渡過我們人生中的河!”這就太令我震驚了。我們人類怎能與角馬相比?這個記者到底想表達什麼?難道我們過不去人生中的河就該被社會拋棄嗎?這也是我們人類的優勝劣汰?我們人類,當一個個體過不去河的時候,自有別人來幫他,全社會都要來幫他,這才叫人類社會!你看角馬過河,誰幫過誰?怎麼能這麼說話呢?

那位記者如此說話,反映出了我們現在社會上的一種流行觀念,就是弱肉強食、優勝劣汰,美其名曰“競爭”。你看西方經濟學的書,翻看第一頁,就講“資源短缺”和“資源配置”,然後就講競爭和如何應對競爭。培養孩子的競爭意識,已經成為教育的口號之一。這些思想,在我們古代,在孔子看來,都叫“蠻夷”。

孔子特別強調“華夷之辨”,就是華夏人和蠻夷人的區別。什麼是華夏人?就是相信“以人為本”“和諧共生”的人們。凡相信這個中國文化精神的人,就是華夏人,不管他是什麼血統,什麼膚色,什麼語言,什麼習俗,無所謂,因為這裡說的理念超越民族!什麼是蠻夷?就是相信優勝劣汰、弱肉強食的人,哪怕他是正宗華夏人後裔!這是人和動物的區別啊,蠻夷是還沒有完全進化到“人”的所謂人種動物。正因為我們中國有這樣一種理念、精神,所以越來越多的各種民族都聚集過來,他們都願意做中國人,中國人就越來越多。儘管有的是一時強大的民族,甚至打敗中國人的民族,也還是覺得這種“人”的理念好過自己的弱肉強食理念,最終還是做了中國人。中國古代文明之偉大,在於它真的是“文明”。中國古代文明之屹立於世界之上,就像燈塔一樣照亮東方。

這種和諧共存的觀念,必然要越出人類的範疇,而遠達萬物。所以“鳴鳳在竹,白駒食場,化被草木,賴及萬方。”在這種觀念下,是不可能有什麼環境問題的,也不會有今天的食品安全問題。剛聽的廣播,說奶粉又出事了,然後有專家出來說:食品安全問題,靠企業家的良心是不可能的,必須要靠完善的法律!我想說,靠法律是不行的,最終還是要靠企業家的良心。他沒有與萬物和諧共生的意識,早晚要出事的。有法律就鑽法律的空子,永遠沒完。孔子說: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就是說的這個情況。這就需要傳統文化的薰染,所以要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才能有恥且格。這種觀念叫“萬物一體”。

因為中國人的“萬物一體”觀,所以中國人尤其是儒士,他會覺得什麼都是跟他的生命相關的。所以古代文人有見花落淚、對月傷心之說。不是說文人酸,瞎浪漫,那是一種真實的生命體驗。看到一片葉子飄落,就像看到自己的生命的凋零。所以漢詩以景言情,“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那種見物心動的感覺,現在很難有了。現在看到落葉,就想到誰來掃地。你就算掌握了詩詞格律,也永遠作不出符合古代“詩”的精神的詩來。現在大批都是這種符合格律的偽詩。“萬物一體”的世界觀,是中國文化精神最基本的觀念之一。

天賦人權、平等民主的口號,在西方是18世紀才明確提出來的,在中國,是早在黃帝時期就提出來了,到孔子就確立了。只是我們的思想和西方有所不同。西方認為平等就是一樣,我們不這麼認為。孔子所說的平等,是差異式平等,意思就是說:適當的差異即平等。男人做男人,女人做女人,這就是平等。君做君臣做臣,這就是平等。若男人女人做一樣的,那反而是不平等,是歧視了。西安交通大學前不久建了一批女廁所,是站式的,說是為了男女平等,這就是個極端的例子。現在我們學校的教育,沒有性別教育,男女都一樣的課程,這是平等嗎?還是歧視?君和臣一樣,這是平等嗎?父和子一樣,這是平等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該怎樣就怎樣,這就是平等。因為,貫穿其中的,不是權力,不是利益,而是大道。“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君要是不以禮對臣,臣也可以不以忠事君。所以孟子說武王伐紂:“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道統高高在上,從此解開了伯夷叔齊的難題。《三字經》說:“三綱者,君臣義,父子親,夫婦順。”這才是平等,差異式平等。近些年西方學者也慢慢懂得了這個道理,如薩義德就在提倡這樣的觀點。如此您可以想一想,民主選舉,一人一票,真的平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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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儒家強調人和動物的區別,認為人天生就是人,人天生就有良心。當然,脫離了人類社會培養出來的“狼孩”是不行的,這裡說的是一般的情況,只要是在人類社會中成長起來的人,就是有良心的,他實際上是知道善惡的,只是有時被矇蔽,有時自我欺騙。教育就是一個“成人”的事業,把一個孩子教育成一個“人”的過程。所以開發一個人的良心是最根本的事情,即陽明先生所謂“致良知”。

以人為本,就是不以物為本,不以利益為本。所以儒家主張“重義輕利”。孔孟於此言論多矣!《孟子》開篇最為精彩,“王!何必曰利?”“必、曰”兩個入聲字,“利”去聲字,好有力量,一口頂回去。這些都不說了。中國古代重農輕商,一度受到批判,現在想想,是不是有道理?現在企業家遍地,大家都仰視,到處傳授成功經驗,年輕人爭相膜拜學習。那請問屈原算成功嗎?岳飛算成功嗎?杜甫算成功嗎?難道我們大家學秦檜?

全社會公開談利,研究怎樣賺錢,更要命的是以此為標榜,以此為光榮,以此為理想,官員以GDP為升遷的第一指標,企業家是最榮耀的英雄,教育產業化,上課成了為了賺錢,藝術學校招生排長龍,為了一夜成名,如此下去,中國要亡了。日本人沒有亡了中國,我們自己亡了。沒有了中國精神的中國,沒有了道統的中國,不能再叫中國了,只能叫蠻夷。

以人為本,就是不以“神”為本。子不語怪力亂神。孔子從來不說不能證明的事情。中國人不信神,信祖先。在這些文化現象的背後,是中國傳統的世界觀。

世界上大多數民族都是以神為本的,就是在人的上面還有一個更崇高的“神”。神又分兩種,一種是喜怒無常的神,一種是穩定的神。信喜怒無常的神,說明這個民族充滿恐懼,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原始巫術往往就是這樣。那些人們靠巫師給自己安全感。這當然也是人類進步史上一件意義重大的事情,但畢竟是低級文明,人們對神充滿了敬畏感。信穩定的神,基本上就是宗教了,人們對神除了敬畏感,更多了一種親切感,一種傾慕感。

西方文明基本上是這樣一種宗教文明。神既然是穩定的,世界就是穩定的,所以西方人相信世界有統一的規律。可是我問一句:世界真的有統一的規律嗎?科學就是研究世界統一的規律,世界有統一的規律是科學研究的假設前提。即使發現了違背規律的事情,科學家們所做的也是繼續細化、複雜化規律,以使它能把各種情況都裝進去。所以科學就越來越細碎了,不斷地分科、分化、分類、分析、分分分。所以霍金獲得了羅馬教皇的嘉獎,因為他證明了上帝的存在。宇宙大爆炸學說,說整個宇宙都來自一次爆炸,那麼爆炸之前呢?沒有之前。時間是從爆炸那一刻開始的。這就像《聖經》說,世界開始於“上帝說要有光”,在上帝說這句話之前呢?沒有“之前”。牛頓、愛因斯坦,這些最大的科學家,晚年都研究神學。因為他們想弄清世界的終極規律。科學沒有離開基督教的世界觀框架。

中國人認為,沒有神,只有“道”。“道”不是一個統一的規律,而是不斷變化的一個系統,所以講“道”的那本書叫《易》。你看《論語》中,很多人問孔子什麼是“孝”。孔子對每個人的回答都不一樣。他為什麼不能針對“孝”下一個定義呢?不能下。下定義也是針對你的。別人問還是不一樣。孔子就是知道針對不同的人要怎麼說不同的“孝”的人,所以他才是真正知道什麼是“孝”的人。如果他對誰都說的一樣,那他就是科學家、哲學家,不是得“道”的“聖人”了。

以人為本,意味著不能有任何“神”超越在人之上。人的需求是第一位的。沒有了高高在上的神,中國歷史上避免了多少矇昧、野蠻、盲目和邪惡?看看西方歷史吧。為什麼反倒說中國矇昧,而需要那相信神的人們來給我們啟蒙呢?

中國民間也有所謂的“神”,還不少,但是仔細想想,沒有哪個神是神聖的。中國人對待所有的神的態度,就是利用。有用了就用,沒用了就扔,所以魯迅曾說中國人是不斷地造神,又不斷地忘神。這種實用主義精神,是中國人最根本的精神,中國人大概是世界上最講實用的民族。不管什麼,都是實用第一。道路沒有直角的,紅燈沒有不能過的。傳統文化沒用了,立刻就扔,不管他幾千年什麼從來怎樣。有用了,馬上就撿回來。這些被稱為“民族劣根性”的表現,其背後是中國人的實用主義精神。因為中國人不信神,只信人。人是第一位的,在人之上,沒有更神聖的東西。

“民族劣根性”不是以人為本理念的真正體現,它只是以人為本理念的錯誤表現。因為以人為本,是以人類為本,不是以個人為本,是以義為本,不是以利為本。孔子所提出的“道統”,正是與“民族劣根性”做堅決鬥爭的崇高理念。這個前面已經說過了。所以,我們也要看到“民族劣根性”畢竟是中國人的劣根性,後面有中國人的世界觀。要改造它,要從以人為本理念的正本清源、撥亂反正進行,不要徹底打倒以人為本理念,那樣恐怕更是倒退吧。

一百年來,我們引進西方文化,樹立了一個又一個的高尚理念,結果,換來的是社會道德的大滑坡。因為西方這些自由、民主、平等、博愛、人權、公平、法制、個性等理念的背後,是西方人的以神為本的世界觀,就是這個世界觀,是中國人很難接受的。所以西方的東西一來中國就變了味兒。

中國人不崇拜神,只崇拜人。什麼樣的人呢?首先是聖賢、君子。其次,是人,就是不是畜生的人。既然中國人都是以這樣的理想聚集在一起的一群人,所以中國人就崇拜祖先。祖先就是聖賢、君子和人的組合。祖先的精神,就是人的精神。祖先的文化,就是人的文化。崇拜祖先,其實還是推重以人為本的精神。

西方的歷史,都被描述成一個個的事件,歷史學的任務,就是總結歷史規律。因為他們相信世界有統一的規律,科學的任務就是尋找規律。中國的歷史,尤其是正史,都被描述成一個個的人,歷史學的任務,是評價一個個的人,並使之精神永傳子孫。所以西方歷史是編年體,兼分析;中國歷史是紀傳體,兼傳道。

西方歷史記載的人,一定是對所謂社會歷史政治經濟有重大影響的人,中國歷史記載的人,一定是在做人方面有重大表現的人,大都是君子,也有奸臣,但有沒有對當時社會政治經濟有影響,倒不在考慮之列。所以有些宰相無傳,而很多隱士有很長的傳。這就是中國正史,不是西方的黑斯垂(histroy)。

以人為本,還意味著不以力為本,不管是暴力還是權力,都不能凌駕於人之上。儒士反抗暴力的事情,在歷史上太多了。儒士不會讚美一個以力服人的人。這個不多說了。權力也永遠不能高於道義。儒士面對權力,一定是以道義為標準去衡量的,該擁護的擁護,該反對的反對。

既然權力不是第一位的,法律也就不是第一位的。中國所謂“法”和西方的法律,其作用和表現有所不同。《禮記》中孔子說過: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舉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制度,以立田裡,以賢勇知,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於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執者去,眾以為殃。是謂小康。

大同時代不講禮義,小康時代講禮義,刑仁講讓,也不是一個法律至上的時代。《論語》:

子曰: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以法律為至上,是法家的思想。如果說大同時代是黃金時代,小康時代就是白銀時代,法律時代就是青銅時代,那麼有法律都不遵守、不能約束的時代,就是黑鐵時代、野蠻時代了。像古希臘神話所說的一樣,看來中國也有四種時代啊。

韓非子說:“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在法家看來,儒士和俠士一樣都是違法亂紀分子。《史記》中有專門的俠客列傳,就是因為他們敢於反抗暴力、權力和法律。與此相應,孔子主張復仇,《禮記》:

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遊之仇,不同國。

子夏問於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夫子曰:“寢苫,枕幹,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鬥。”曰:“請問居昆弟之仇,如之何?”曰:“仕弗與共國,銜君命而使,雖遇之不鬥。”曰:“請問居從父昆弟之仇,如之何?”曰:“不為魁。主人能,則執兵而陪其後。”

這裡有儒家的倫理親疏觀,但是,無疑親情被擺在了第一位。結合《春秋公羊傳》伍子胥替父報仇一段下的議論可以更完整地理解孔子的復仇思想:

曰:“事君猶事父也,此其為可以復仇,奈何?”曰:“父不受誅,子復仇可也。父受誅,子復仇,推刃之道也。復仇不除害。朋友相衛,而不相迿,古之道也。”

這段話應該是出自孔子之意,或者說,是孔子傳給子夏,代代傳下來的。我們現在對於中國文化的口傳心授(即前文所說“文”與“獻”的關係)還是重視得不夠,經常以為文字是決定性的,而對口傳的真實性抱有巨大的懷疑。我採錄吟誦的感覺,包括對漢字漢音漢歌的學習之後的感覺,都是:口傳的文化是傳承為主,變化為輔的。應該在很大程度上相信公羊傳的解釋出自孔子之意。

孔子在此比較全面地解釋了復仇問題。復仇的前提是“父不受誅”,即父親是無罪的。如果父親罪有應得,復仇就是無理的,無意義的,成了仇殺循環,冤冤相報何時了。復仇只針對兇手一人,不可波及旁人,包括兇手的親人後代。這些觀點和父仇不共戴天的觀點是一致的,都是把“道義”放在至高無上的位置上,而不是法律,也不是父子血緣關係。所以,又有“大義滅親”之說,見於《春秋左氏傳》,衛國石碏因子石厚從逆弒君而殺之:

君子曰:“石碏,純臣也。惡州籲而厚與焉,‘大義滅親’,其是之謂乎!”

這裡的“君子”不是孔子,應是左氏,但其意也應是來自孔子之學。

所以說,“復仇”這個觀念的重點,並不在於突破法律,而在於“道義”至上。

與此相應,《孝經》說父子、君臣關係:

曾子曰:“若夫慈愛恭敬,安親揚名,則聞命矣。敢問子從父之令,可謂孝乎?”子曰:“是何言與,是何言與!昔者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諸侯有爭臣五人,雖無道,不失其國;大夫有爭臣三人,雖無道,不失其家;士有爭友,則身不離於令名;父有爭子,則身不陷於不義。故當不義,則子不可以不爭於父,臣不可以不爭於君。故當不義,則爭之。從父之令,又焉得為孝乎!”

孝敬父母、忠心君主,並不是做聽話奴才,而是要以“道義”為至高原則,逢不義則力爭、死諫,對那樣不義的命令,是絕不能服從的。對於倒行逆施的當政者,甚至要討賊伐殘,對於惡貫滿盈的親人,甚至要大義滅親。

但是,我們也看到了孔子之意的一些曲折隱微之處。大義滅親,是父殺子,不是子殺父。孔子只說“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未說相反情況。《禮記》:

為人臣之禮,不顯諫。三諫而不聽,則逃之。子之事親也,三諫而不聽,則號泣而隨之。

父母有過,下氣怡色,柔聲以諫。諫若不入,起敬起孝,悅則複諫。不悅,與其得罪於鄉黨州閭,寧孰諫。父母怒,不悅,而撻之流血,不敢疾怨,起敬起孝。

在這裡,並不主張逆父、弒君。這是因為,以人為本,不以動物為本,是從以人類為本開始的,從人際關係開始,從最基本的人際關係就是血緣關係開始的,所以儒家以“孝”為根本。但如果人類利益和親情發生衝突怎麼辦?儒家主張不宣揚斷絕親情。若是公開宣揚大義為至高無上,把親情放在第二位,則大義就沒有了根,以人為本就不知道是落在哪裡了。但親情也的確不是最高道義,這一點也不能忘記。《論語》:

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既為“隱”,就是在父子親情之上有一個“道義”在。但為什麼還要“隱”呢?就是因為法律不是第一位的,“道義”是第一位的。“道義”要落在親情上,所以“隱”才是合乎“道義”的。“隱”的背後是“諫”,是“爭”。

孔子的這段話一直為一些現代學者所詬病,因為現在我們是引進西方社會機制,以法治國了。孔子顯然不太把法律放在眼裡。復仇問題也是這樣。那麼我們想一想,歷史上有沒有葉公之說佔了上風,到處都是“其父攘羊,而子證之”的時代呢?有的,讓我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包括此前的某些運動,都伴隨著這樣的思潮和做法。那時候有個詞叫“劃清界限”。凡有人被定性,他的親人、朋友、老師、學生,就會被要求與他“劃清界限”。要麼貼張大字報批判他,要麼自己也被定性。中國的親情關係遭受了空前的破壞。無數的生命悲劇,不說了。在這就說說兩首詩吧。

“朦朧詩”派起於“文革”後期。其代表詩人:北島、舒婷。北島有詩《雨夜》,前面是寫定情的,“你說,不/口氣如此堅決/可微笑卻洩露了內心的秘密”,在兩人定情以後,按照慣例是發誓,北島是如何發誓的呢?

即使明天早上

槍口和血淋淋的太陽

讓我交出青春、自由和筆

我也決不會交出這個夜晚

我決不會交出你

讓牆壁堵住我的嘴唇吧

讓鐵條分割我的天空吧

只要心在跳動,就有血的潮汐

而你的微笑將印在紅色的月亮上

每夜升起在我的小窗前

喚醒記憶

舒婷有詩《?。!》,寫的也是定情:“那麼,這是真的/你再不會變卦/即使我柔軟的雙手已經破裂/腮上消褪了青春的紅霞……”,而最後的發誓也是這樣:

現在,讓他們

向我射擊吧

我將從容的走過開闊地

走向你,走向你

風揚起紛飛的長髮

我是你驟雨中的百合花

在“文革”中的人,是這樣為愛情發誓的?不是“愛你到永遠”、“海枯石爛不變心”、“永遠讓你幸福快樂”之類的,而是:就算你成了“反革命”,我也願意跟著你!就算我因此要去坐牢去死,我也永遠不背叛你!

想一想,二十一世紀的年輕人們,你敢發這樣的誓嗎?

想一想,那是個什麼樣的時代?人間地獄。道義是第一位的,但是道義是落在人情上的。不可以以道義去普遍地破壞人情,那一定就不是道義了。所以《孝經》說:“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謂之悖德;不敬其親而敬他人者,謂之悖禮。”連西方的法律對親人作證也很寬容,何況以人倫為本的中國呢?

所以,違揹人倫的事不可提倡。那麼,當親情真的與大義發生嚴重的衝突的時候呢?是父子相隱,還是大義滅親?這個,良心知道。良心是什麼?就是對“道義”的感知。真到那時候,心知道怎樣做是對的。只要行大道,怎麼做都是對的,不行大道,怎麼做都是錯的。

孔子主張復仇,在法律不完善的時代裡,等於是給了普通人一柄權杖,可以替天行道。在今天法律日趨完善的時代,復仇本身也許不應提倡,但是,孔子傳給我們的主要是這樣一種精神,以人為本,要永遠記住,在法律之上,還有一個“道統”在。不然,法律本身都失去了依據。

以人為本,還意味著以活人為本,以現世現實的生活為本,以後代為重。所有虛無縹緲不能證明的東西,都“敬而遠之”,就是不反對,但絕不置於活人現世之上。人類歷史上神鬼之說造成的災難也太多了。中國人的傳統是比較現實的,這種災難在中國就要少一些。

以人為本,還意味著以每個人為本,每個人都是很重要的,承認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這一點在教育上的體現,就是個別教學的教育模式。以人為本,還意味著不以教材為本,不以知識為本,不以能力為本,而是以人為本,以培養人為最終目標,所以中國古代教育是成“人”教育,而成“人”教育是以人生態度為第一要務的。

孔子畢其一生,用盡精力,就是明確樹立起了這樣一個“以人為本”的華夏文化精神,並明確標榜中國人應該以此為正統,這就是“道統”。《春秋》開篇:

元年春,王正月。

《公羊傳》: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後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

“大一統”,就是強調“道統”的意思。《春秋》以周文王為“統”,因為周文王或者說西周文明是“以人為本”的“道統”的標誌。孔子描述歷史,是在這樣一種“道統”的觀照下進行的,這就是我所謂的“中國正史觀”。

這樣的一種歷史觀,不僅僅是一種歷史學的學術觀,它更是中國人創造歷史的基本標準和動力。由於有“以人為本”的文化精神,中國歷史便呈現出了與其他民族史有所不同的特色。

現在中國人自稱“炎黃子孫”,其實真正與“炎黃”有血緣關係的並不多。黃帝部落當初也就是數萬人的規模,現在我們卻有13億人,即使在古代也一般保持著幾千萬到兩億左右的人口——難道是中國人特別能生?當然不是的。是民族大融合。

我們現在的主體叫做“漢族”,古稱“漢人”,這個說法出自漢朝。漢武帝的時候,在漢朝的版圖之內,有多少人是“華夏人”呢?也就是周武王分封諸侯時的周人的後裔呢?不足十分之一。

東海有東夷,後來併入了齊國。商人也是東夷的西遷,後來成了鄭國人和宋國人。

東北有東胡,是個大族,後來大部分西遷了。留下來的,叫做鮮卑,其南部的烏桓,三國時被曹操收編了。鮮卑主體數百萬人,後來是在北朝南下漢化的。留在東北的餘部號為契丹。契丹的北邊是女真,契丹和女真在元朝都視同漢人,沒什麼大區別了。女真最後的一批人,就是滿族,現在也已經實質漢化。再東的高句麗人、渤海人,至唐朝也已大部融入華夏,只餘朝鮮半島。

正北部,是匈奴,又分南匈奴和北匈奴。南匈奴自願併入了漢朝。北匈奴被漢朝打敗,一部分進入了漢朝,一部分西遷,成了匈牙利人。匈奴的北邊是丁零,匈奴走後,丁零南下,是為突厥,又分東西突厥,後來被唐朝打敗,一部分進入了唐朝,一部分西遷,一部分為回紇,後改稱回鶻,西遷而為今天的維吾爾人。回鶻走後,大漠空虛,留下的各族混而成為蒙兀,即蒙古族,後在清朝成為蒙古八旗,也徹底成為了中國人。

西部有西戎,後來大都併入了秦國。西北有西域各族,稍南為吐蕃,從漢到唐,斷續為中原王朝的藩屬國,到明清終於明確成為中國人。

西南有巴人、蜀人、黔人、滇人,在秦漢即已內附。南部有百粵、百濮眾部族,自秦至唐,已完全漢化。東南部有甌人數百萬,即現在的溫州一帶的人,在漢朝全部內附。

中部,有最大的南蠻眾部族。楚國國君血統也不是華夏,西周初年諸侯朝覲的時候,楚國國君不得與宴享,只能在廚下與諸人一起。所以後來楚國自稱“我非華夏”。但是到了戰國時期,楚國後來居上,不僅地域幾半中國,文化也豔冠天下,中原諸國都已經接受楚國是華夏,而共同目秦國是蠻夷之國。雖然秦國王室血統是華夏,但是他們崇尚暴力,弱肉強食,所以是虎狼之國,已非華夏。楚國亡時,有“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說法,這是楚國人對自己文化的高度自信,這種自信也體現在屈原投江中。楚國雖然戰敗亡國,但是屈原堅信楚國才是天堂,秦國只是野蠻。屈原的想法代表了全體楚國人的想法,所以大家才敬佩他、紀念他。這不僅僅是所謂的愛國精神,而是一種文化的自信和堅守。後來的劉邦、項羽,都是楚國人,他們的國號都是楚,漢朝本來應該叫楚朝的。楚國連同其國內的絕大多數南蠻至此也融入了華夏。

吳人也不是華夏人,只有吳太祖是。吳太祖逃位到吳地後,以華夏文化教化當地居民,被奉為首領。越人斷髮紋身,更不是華夏人。吳越到戰國時期,就已經融入華夏了。

在華夏的本土腹地,也不是隻有華夏人。從黃帝時期到春秋時期,中國的版圖都是漁網狀的,中間有很多其他民族聚居、雜居和散居。在河南、河北、山西、山東、陝西等地,最常見的是羌人,如白馬羌、樓煩羌等,到戰國時期才融入華夏。

所以說,漢族的人口,九成以上不是華夏後裔。漢族不是一個民族,而是一群有著共同的理想和信仰的人。中國人更是如此。歷史上,中國人有不同的稱呼,而從不以血緣、膚色、語言、地理、習俗為依據,從來都是以信仰為依據。最早信仰“以人為本”的道統的人們,稱為“夏”,即“大”、“雅”之意,“華”即“花”,是形容我們的文化之美侖美奐。至周朝,稱為“周人”。至秦朝,稱為“秦人”(見朝鮮《三國史記》所記載中國人飄洋過海去朝鮮被稱為“秦人”)。至漢朝,稱為“漢人”。至唐朝,稱為“唐人”。今天,稱為“中國人”、“中華民族”。中華民族雖然有很多民族,但是這些民族都有一個共同的信仰,這個信仰在世界上是獨特的,這是最首要的。

這些融入華夏的民族和人群,絕大多數都是自願的而非強迫。很難想象靠強迫可以讓那麼多人融進來,持續不斷地融進來,持續三千年而沒有分裂和叛離。史實如此,無可辯駁。中國人是一直往裡聚集的,而幾乎沒有向外分裂過。這不是說國土的得與失,說的是已經成為中國人的人群是否又重新變成了蠻夷。這種情況作為個別現象肯定是有的,作為大規模的集體分裂卻沒有過。即使漂流海外,中國人也是聚居在一起,教化當地蠻夷。他們永遠是中國人。在歷史上,中國人真正分裂出去的只有一次,就是1920年代外蒙古的獨立。外蒙古的獨立雖然有這樣那樣的政治軍事原因,但是民族自信的首次喪失,華夏精神的光芒黯然,恐怕是根本原因吧。我們第一次看到有一群人不願意做中國人。

不,其實還有第二次,就是現在。有那麼多人要出國,要拿綠卡。他們見面的時候,談論的是如何融入當地人,並且以變成了當地人為榮。我想根本原因,還是他們不瞭解自己民族的偉大文化。

為什麼歷史上那麼多人要做中國人?他們中有的甚至放棄了他們的語言、習俗和信仰?因為,中國的文化精神是人性的精神,是讓人做人,不是做動物。那些融進來的人們,他們有的比中國人富裕,有的比中國人強悍,有的甚至打敗了中國人,成了中國人的主人,可還是自願放棄了他們的文化,願意做中國人。我們是不是應該想一想,這是為什麼?

現在流行隱瞞年齡。尤其是女性,說不要問她年齡,問了不禮貌。要真問她,她也必躲躲閃閃、假作羞澀。不僅女人,男人也一樣。見面都要夸人年輕,不可往大了說。明明這人看著四十多歲,非得說“你不到三十吧?”這才顯得尊重,對方也必心花怒放。好奇怪的風俗!好荒唐的文化!我們忘了我們中國人一向是尊老愛幼的,老人才是得到全社會最多尊重的人群。我們中國人一向自稱“老子”,罵人才是“孫子”!尊稱人一定是“大哥”、“大姐”,不會是“小老弟”。為什麼?

因為見人往年輕了說,這是西方的傳統,怕老,因為在西方弱肉強食的文化精神中,年老意味著被拋棄。在中國,恰恰相反,越老越有資格,越老越有福。所以以前的人不害怕被問年齡,願意說自己老,連名號都是這樣,願意自稱老翁、老夫。你願意生活在中國還是外國?每當有人對我說“你好年輕啊”的時候,我心裡都不是個滋味,好像我老了就完蛋了。現在這都快成全民族的焦慮了,為什麼要這樣呢?——我寧願被人說老,那樣我才感到溫暖。

有人羨慕在外國老人不願意被讓座,因為他不想輸給年輕人。有人看見日本孩子在冰天雪地裡鍛鍊,說中國的父母太溺愛。有人說中國人不孝,父母年老退休了,還讓他們幫帶孩子。有人說中國人不講法治,就講人情,靠熟人辦事。有人說中國人親戚朋友一大堆真煩。——我真想對那人說:你太身在福中不知福了。這才是中國人之間的人的感情,是中國人的幸福。有人說中國人最大的毛病是隨地吐痰,還有加塞插隊,是,這當然是毛病,一定要改,可是您明白嗎,在這些毛病的背後,是中國人的安全感。中國人是世界上最有安全感的人群!因為我們有七大姑八大姨,有兩肋插刀的朋友,有同生共榮的同胞!中國人生活在宗族中,是大家族制,而大家族是要保護每位成員的安全和利益的。在批判大家族的時候是不是能看到事情的另一面?我最近重新看了巴金的《家》,以往說是對封建大家族的批判,我看不是那麼簡單吧。中國的大家族制,曾經是世界上最溫暖的地方。西方人講究契約,講究法律,講究豪豬取暖式的距離,講究AA制的公平,其實在這背後是獨立的個體,或者說是孤獨,是缺乏安全感的靈魂。

就是這樣尊重自然、尊重生命、尊重人性、尊重每個人的中國文化精神,孕育出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高雅而智慧的中國人,創造了燦爛的中華文明。

但是,中國文化精神也不是每時每刻都在中華大地上光輝燦爛的。有道顯的時候,有道隱的時候。當大道既隱,外夷入侵,或亂臣賊子禍國殃民的時候,可以看到中國人忍辱負重,是如何團結起來一步一步走出絕境的。在那樣的時代,總有那樣一些中國的脊樑,作為民族的中流砥柱,捨生取義,力挽狂瀾。那些人就是儒士。朱老師曾經想寫一部儒士殉道史,但後來沒寫下去,他說,因為太慘烈了,他下不了筆。儒士就是這樣帶領著中國人,走過風風雨雨,期間與各種惡勢力、俗實力、愚昧和野蠻做著不懈的鬥爭。有時他們暫時控制了大局,有時他們被壓抑、被屠殺,但這條線從未斷絕,也就是因為有這樣一條線,中國文明才能傲然立於世界。“以人為本”的中國文化精神的浮浮沉沉,才是中國正史。

這樣的中國正史,在錢穆先生那裡表述得最清楚。我覺得《國史大綱》應該是所有大學生的必修課。現在學生們看到的中國歷史,充斥著腐朽、落後、愚昧、陰謀、自私和骯髒,所以五千年來第一次,孩子們不願意做中國人。邁不過歷史這道坎兒,中國是不可能復興的。

臺灣民謠名家葉佳修先生有一首歌,我一直記得:

一把黃土塑成千萬個你我

靜脈是長城動脈是黃河

五千年的文化是生生不息的脈搏

提醒你提醒我

我們擁有個名字叫中國

再大的風雨我們都見過

再苦的逆境我們同熬過

就是民族的氣節就是泱泱的氣節

從來沒變過

手牽手什麼也別說哪怕沉默都是歌

因為我們擁有一個名字叫中國

以前四海之內的人都想做中國人,是因為中國是黃金天堂嗎?不是,在這塊土地上,也有貧窮,也有戰亂,也有瘟疫,也有災荒,但是,在這塊土地上人可以活得更像人,所以大家願意過來生活,一起為這樣的理想辛勤勞作。這樣的理想和精神,就是“泱泱的氣節”,才是中國人最寶貴的財富。

下面來說說中國歷史上的各個方面。

先說人口。中國自漢朝以後,在正常情況下,都保持著五千萬到兩億之間的人口。這個數量大致一直是古代世界人口的六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樣子。但是中國的國土現在僅為世界陸地面積的十五分之一,在古代則常更低。中國為什麼有這麼多的人?中國擁有古代世界最肥沃的一塊平原。我常鼓勵學生看看世界地形圖,就可以發現那一小塊低窪的綠色——從京津到江浙,是多麼的珍貴!因為那是古代文明世界中溫帶地區最大最平最肥沃的一片平原。這是“我們的田野”,是中國文明的土壤,可惜現在有很多已經變成了水泥,剩下的浸泡在農藥和化肥中,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康復。中國也有大片的山區、高原和沙漠。我們既要看到這片平原是古代中國優越的天然條件,也要意識到中國的富饒不僅僅靠一小片平原,更重要的是靠中國文化精神所孕育出的中華文明。

古代中國人的平均壽命大約是三十多歲。這個數字聽起來非常可怕。其實這樣的統計數字很大程度是基於墓葬,而古代新生兒的成活率很低。大致說來,古代人類新生兒能夠長到十五歲成人的常不足一半(想想古代沒有避孕措施,也很少流產,而每對夫婦平均將生育十胎左右,但人口數字並沒有很大的波動)。但長到成人,如果沒有戰爭、瘟疫和災荒,活到老年的可能性就比較大。古代人的出生就是一場賭博,難產的情況也很難處理,所以現在我們還把生日叫做母難日。新生兒缺乏母乳、感染疾病和發生意外的情況也很多。現代西方醫學主要是解決了出生、幼兒疾病和傳染病等幾個問題,所以人類的人均壽命就翻倍了。當然其他問題的解決也更加延長了人均壽命。有人統計過歷代中國成人的人均壽命,大致在六十五歲到七十歲之間波動。漢朝更高達八十歲。這些數據也許越早期的越不完整,但是杜甫說“人生七十古來稀”是基本靠譜的,中國古人成人的平均壽命大概在近七十歲。現在中國人的平均壽命是七十三歲。所以說,現代西方醫學在生育和治療疾病方面的確功勳卓著,但在養生和長壽方面還沒有很好的功效。

古代中國人的這個平均壽命在世界上屬於比較長的。在中國歷史上,從未發生過因瘟疫而人口銳減的情況,在歐洲則多次發生過。古代的中醫比古代的西醫更有效一些,所以在中國這塊土地上養活了這麼多人。

養活這麼多人,一靠醫學,二靠糧食,三靠和平。再說糧食。

中國人在正常的情況下,都是可以養活自己的。我們是農業文明,很早就是田野耕作的民族。中國的糧食產量,一般都在世界的四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樣子,有時甚至更多。中國古代的糧食畝產量一直在緩慢增長,耕地也一直在曲折增長,人口也一直在曲折增長,幾相抵消,中國古代的年人均糧食佔有量一直在1000斤到1800斤之間波動,而溫飽水平是700斤。只有在戰亂年代,中國的年人均糧食佔有量才降到溫飽水平。現在我們的水平是800斤,據說還每年浪費1/10以上。現在是我們中國歷史上第一次靠進口糧食養活自己的時代。

1930年代,國際聯盟曾經派農業科學家考察團來到中國,他們最後提交的考察報告題目是《中國土地利用七千年》,他們的結論是:當代世界農業必須按照中國傳統農業的模式進行,才能健康發展。可惜因戰爭的原因,這份報告被擱置了。今天的西方農業科技的確發達,但是中國傳統農業的理念、方法以及對中國土地的適應性,是否仍具有重大的價值?今天我們不知聽了誰的理論,走上了高生產高消費的道路,盲目搞城市化,封死和毒死我們的田野,剜肉補瘡,慢性自殺。盲目地跟西方的風,難道至死不悟?有人說,中國需要新的啟蒙運動,我說真是需要,但這次不是西方文化的啟蒙,是每個中國人該認真瞭解自己民族的歷史和文化的真相了。

古代中國的生活水平如何?看看各國的飲食就知道。韓國的名菜,是大醬湯、泡菜。日本的名菜,是生魚片、壽司。法國的黑麵包、德國的土豆、意大利的比薩、印度的手抓飯……今天在大飯店端出來當然都是金碧輝煌,但您想一想,在這些食品的背後,反映了他們古人的飲食水平到底是怎樣的?

中國的飲食冠絕天下,這點不用討論。為什麼冠絕天下倒是值得一說。有人說是中國人太好吃了,也可能吧,但是好吃要有好吃的資本。看看中國南方的普通百姓的食品:江蘇的水煎包、福建的肉燕兒、廣東的早茶、雲南的過橋米線、貴州的腸旺粉、四川的火鍋,質量怎樣?講究程度怎樣?貴族的飲食就更不用說了。為什麼南方食品的精細程度比北方高?因為古代南方生活水平高一些,華夏後裔和貴族後裔也多一些。儒家講究飲食,《論語》說孔子“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我們都記得《紅樓夢》裡王熙鳳那道茄子的做法,實際上比那複雜精細的飲食還有的是。總之,中國發達的飲食文化基於高超的農業水平。

中國不僅飲食發達。古代中國的服裝也冠絕天下,因為中國很早就有絲綢,又最早大面積推廣棉花種植。古代日本貴族聽說要跟中國開仗,第一反應就是:夏天難過了!因為沒有中國絲綢了!還有瓷器。想象沒有瓷器的古代歐洲……中國人穿布鞋的時候,歐洲人穿木鞋。中國的茶葉、木器、竹器、鐵器,也冠絕天下。中國的建築,冬暖夏涼,沒有釘子。馬可波羅遊記對中國的描述,總結起來就一句話:中國遍地是黃金!意思就是中國人的生活水平太高了!我在歐洲看到皇宮裡表達最美妙和最高雅的生活的繪畫和雕塑,除了天神,就是中國人的形象。那就是古代中國在西方人心目中的形象,儘管有些頂戴花翎,但那是神仙的意思,可不是腐朽的象徵。

魯迅說,吹牛老祖宗有錢沒用,現在畢竟是窮光蛋。不,有用的,老祖宗之所以有錢,是因為有精神,那精神才是傳家之寶。找回那精神,就能找回那財富。

再說說古代中國的政治。現在一說到中國古代的政治,往往就是這麼幾句話:封建專制!皇帝集權!壓迫人民的統治階級!等級制度!……全是西方概念。果真如此嗎?所以要讀原典,不能人云亦云。

家天下這事,是自夏啟始。不是禹傳啟,而是啟傳給他的兒子。此後夏主不再有有德之稱。商湯稱有德,但此後諸王也不再有有德之稱(商人當然不是這樣說,這裡說的是後世儒家)。周文、武王稱有德,此後諸王也不再稱。家天下這事,儒家是有看法的,所以一直盛稱堯舜禹。但歷史大勢如此,而且是先於儒家而存在,已很難扭轉。中國的政治,自夏啟始,稱為天子集權,是可以的,但只能到漢武帝而止。漢武帝是一個轉折點。現在講歷史,講文化史,講專門史,都愛用朝代分期,這恐怕有偏差。看漢武帝之前的秦漢情況,和戰國沒有什麼區別嘛。漢武帝是一個分界線,原因在於他採納了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當然,事情也不是偶然的,是中國的國情和歷史發展必然選擇了儒家,這是早晚的事情。

漢武帝本人強大,所以他不怕尊儒家,但儒家一旦上臺,情形就不同了。此後中國歷史,儒家主政的時間是最長的。期間,外夷政權和亂世,儒家的力量一般就要弱一些,但是也不是很弱,有時還很強。穩定的朝代而儒家又不主政的,只有元、清兩朝。

什麼叫主政?就是掌握政治經濟軍事大權。現在的課本上都說,是皇帝掌權,大臣們都是奴才。那是清朝。清朝以前,歷朝宰相或內閣,都對聖旨有駁回權,或不執行權。聖旨一般也是宰相集團草擬的,由皇帝走個形式蓋章,再回到宰相集團這裡。在各種小說、影視劇、課本里,好像聖旨都是皇帝下的啊,而且他想下什麼聖旨就下什麼聖旨。實際上呢?皇帝連自己的行動都不自由,不用說娶妻生子了,就連吃飯穿衣都做不得主。皇帝的一生,往往就是跟宰相集團角力鬥心的一生。幾乎任何聖旨如果不能得到宰相集團的同意,都是不可能擬得出來、發得出去、執行得了的。當然,任何聖旨,如果沒有皇帝的同意,也是發不出來的。所以明朝萬曆那幾個皇帝都幾十年不上朝,為什麼?跟大臣們鬥氣。但聖旨照舊發。古代的王朝這麼看是兩權分立。實際上兩權不均衡,一般情況下,重心都在宰相集團這邊。皇帝要和后妃外戚宦官團結起來,跟宰相集團鬥。鬥爭往往很慘烈。

儒家講忠君,但這個忠君是有條件的,條件就是政統要符合道統。所以真正的儒士在皇帝面前是昂首挺胸的。儒家也很重視對皇帝的教育,因為皇帝教育好了,就省了很多麻煩。做帝師是很多儒士的夢想。而宋朝那幾位帝師,經常要求皇帝要站著聽,他們要坐著講。不是因為他們年紀大,而是因為他們的道統高於皇帝的政統。儒家也支持嫡長子繼承製。按說儒家既崇德,就該支持以德傳位。嫡長子也可能是傻瓜啊。可儒家一直支持嫡長子繼承製。為什麼呢?原因很直接:嫡長子最穩定。嫡長子是不變的(除非死了),其他的(德也好,才也好,母貴也好)永遠是可變的。儒家其實是需要皇家的穩定。皇家穩定了,儒家才好執政。執政是儒家的事,其實不是皇家的事。皇家就是個坐天下的。

那為什麼儒家支持家天下呢?為什麼不直接反對帝制呢?因為在那個時代,人民需要一個政權的象徵,那時候的人性還比較弱小,失去了這個象徵,反而會被物性埋沒,造成人心大亂,社會大亂。但是,儒家並不是真的支持家天下,孟子不是說的很清楚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儒家要求君王要為天子父母,父母,是最操心兒女,默默付出而無怨無悔的。這個比喻道出了儒家的真心。儒家也把官員比喻為父母,是一方百姓的父母。所以儒家總把堯舜禹文武王拿出來作為皇帝的典範,就是規範皇帝,要求他全身心為天下服務。如果他做不到,儒士就有很多辦法對付他,從死諫、兵諫到惡諡。如果還不行,就誅一夫民賊了。你說,這是封建皇帝專制嗎?為什麼世界上包括漢文化圈很多國家到今天也沒有廢除君主,而中國從戊戌變法尊崇皇帝,到推翻五千年帝制,只用了十五年時間?因為中國的儒士們,他們心中本來就不是把皇帝擺在第一位的,而是把道統擺在第一位的。不然如何解釋大家這麼快就坦然接受?這一點是不是跟同樣號稱漢文化的日本不同?日本文化強調無限忠誠天皇,中國儒士只無限忠誠於道統。

黃宗羲的《明夷待訪錄》,現在都說是近代民主思想的萌芽,但請君仔細看一看呀,哪裡有西方民主的影子?我是一點也沒看出來啊,全是孔孟之道啊。舉最著名的兩段,一段原君,一段原臣,為什麼叫“原”?就是原本如此,復其孔孟當初提倡之本來面目:

後之為人君者不然。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以天下之害盡歸於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始而慚焉,久而安焉。視天下為莫大之産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漢高帝所謂“某業所就,孰與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覺溢之於辭矣。此無他,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今也以君為主,天下為客,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産業,曾不慘然。曰:“我固為子孫創業也。”其既得之也,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視為當然。曰:“此我産業之花息也。”然則,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無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嗚呼!豈設君之道固如是乎?

有人焉,視於無形,聽於無聲,以事其君,可謂之臣乎?曰:否!殺其身以事其君,可謂之臣乎?曰:否!夫視於無形,聽於無聲,資於事父也;殺其身者,無私之極則也。而猶不足以當之,則臣道如何而後可?日:緣夫天下之大,非一人之所能治,而分治之以群工。故我之出而仕也,為天下,非為君也;為萬民,非為一姓也。吾以天下萬民起見,非其道,即君以形聲強我,未之敢從也,況於無形無聲乎!非其道,即立身於其朝,未之敢許也,況於殺其身乎!不然,而以君之一身一姓起見,君有無形無聲之嗜慾,吾從而視之聽之,此宦官宮妾之心也;君為己死而為己亡,吾從而死之亡之,此其私暱者之事也。是乃臣不臣之辨也。

這兩段與孔子所謂“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孝經》諫諍之說、孟子所謂君輕之論與獨夫之說,不是一脈貫通的嗎?我沒有看到超越孔孟的地方,也沒有看到西方民主的影子。

西方所謂民主,其前提是世界有統一的規律,人都是一樣的。儒家認為世界不統一,人都不一樣。所以中國的政治制度,在儒家的主張裡,和實際情況中,基本上是賢人代表制,而不是普選制,當然更不是集權制。中國的政權,一般掌握在宰相集團手中。宰相集團是全國人民的代表。它的產生,唐以前是靠舉薦制,就是直接由大家族推薦的。唐以後,有科舉制,在很大程度上衝擊了舉薦制(但不是全部),這是中國打破貴族門第(以人為本,就不是以貴族為本)的努力的巨大成果,幾乎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中國的知識和文化向下層老百姓的普及程度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家族的代表也是層層推舉的,最低到鄉里,推舉的標準至少標榜是品德。科舉制考知識和智力,但有面試仍重品德。實際上大多數科舉上來的官吏,仍然出身大族。大族不是壓迫居民的,那樣的大族長不了,大族的族訓都是忠厚傳家。大族是一方人民的依託。另外,官吏最低到鎮長,下面就是居民自治了。因此可以說,中國古代的政治制度,是層層選拔(推薦或者考試)賢人,最後到宰相集團的。西方民主政治要面臨真理經常掌握在少數人手中的尷尬,中國的賢人政治要警惕奸雄稱霸的危險。都是有利有弊,看適應什麼了。現在中國沒有了皇帝,只有執政集團,相當於原來的宰相集團及其下層。這是很好的事情。我們的政府說,不走西方的普選道路,這也符合目前的國情,也是中國的傳統。只是現在最初一級的人民代表,很多是老百姓不瞭解的,古代可不是這樣的。這不能算是徹底的賢人政治。賢人政治是層層推舉,每一層的推舉都是在瞭解的基礎上考慮德才的。政治體制改革,也要從認識傳統文化的真相入手。

中國通史之類的書經常說,朱元璋廢除了千年宰相制,實行了前所未有的皇帝集權制。事實是,宰相的名稱一直在變,皇帝總是用新的身邊的辦公機構去化解宰相權力,於是形成新的宰相。但新的宰相機構一旦形成,很快就又成為儒家道場,於是新一輪名不副實又開始了。明朝的宰相是大學士,而且明朝是宰相權力最大的朝代之一。真正廢除宰相的,不是明太祖朱元璋,而是清太宗皇太極。

皇太極仿照明朝設立了內閣,但明朝內閣是執政的,他的內閣是秘書處。內閣制度一直延續到清末。清兵入關後,內閣也像明朝內閣那樣投票表決事務,但一來內閣多滿人,二來事務首先在皇帝那裡篩選了一次,無關痛癢的才被送到內閣來,換句話說,內閣更像是拍照用的。初入關時,漢族內閣成員馮銓、洪承疇曾上折痛陳其弊,也可以看作是儒家又一次在嘗試組建宰相集團,可惜這次滿人完全不理那一套,內閣到清亡也還是一個秘書處。雍正皇帝后來設立了軍機處,權力比內閣還大,但軍機處也沒有聖旨的駁回權、留中權。滿族大臣見了皇帝都自稱奴才。漢人大臣才自稱臣。這在滿人看來,是連奴才都不配做的意思。中國的政治,到了清朝,才走上了皇帝集權的道路。

我們在史書中看到,明朝的皇帝昏庸腐敗,清朝的皇帝個個英明睿智。在這些記載的背後,是中國史書傳統的墮落。眾所周知,中國史官有秉筆直書的傳統。史官往往是世家,而史官如何記載歷史,是皇帝也不能左右的。儒家起源與史官關係密切,史書的理念也始終是儒家思想。歷史上有修史不夠認真的(所以有新唐書、新五代史),但沒有故意歪曲歷史的。清朝是個例外。如前所述,清朝銷燬了中國古代的大批書籍,其主要目的之一就是美化本朝,醜化前朝。為此不惜大改史實,以致明清是離我們最近的時代,其歷史卻是最迷糊的狀態。舉個例說,袁崇煥守寧遠,對明史意義重大,但袁崇煥的傳記有多處關鍵點籠罩疑團,而說起來應該比他更重要的另一個人物袁可立卻在史書中蹤跡皆無,要不是後來發現了董其昌的一篇文章,袁可立就在歷史上消失了,而那段歷史到現在也拼湊不完整。究其原因,可能是因為袁可立曾策反努爾哈赤的女婿,引起家族大亂,並大敗努爾哈赤,這對於滿清皇室是很丟臉的事吧,所以歷史就被修改了。這還是我們知道我們不知道的,還有更多我們不知道我們不知道的。

說說軍事吧。現在經常聽人說,中國人好傻啊(也有說愛好和平的),自己發明了火藥,卻只用來做爆竹,西方人拿了去就做火槍火炮,一下子打敗了中國人。事實是,中國人首先用火槍火炮。宋朝就有了“火槍”這個詞,莫高窟上有畫為證。岳飛們用的梨花槍就是槍頭綁著火筒。又有“突火筒”,竹製的,裝散彈。元末朱元璋們大戰的時候,火銃已經是主要武器之一,而且是銅製的。明朝軍隊按人數十分之一裝備火銃,跟今天的手槍類似。永樂年間更建立了專門的火槍火炮部隊——神機營。明朝自制火炮,也仿製西方火炮,比原制更厲害,裝彈更快。朝鮮壬辰戰爭,中國軍隊協助朝鮮軍隊抗日,上陣就是用火槍火炮,日軍一敗塗地。戚繼光發明了立跪臥三排輪流射擊的火槍戰法,比西方還早。袁崇煥守寧遠也是用大炮。鄭成功軍中有萬斤大炮,射程兩公里。當時中國火器,至少不比西方落後。航海造船也至少不比西方落後。

那時候歐洲出現了近代科學。徐光啟聽說了,就向利瑪竇學習,很快掌握,就共同翻譯《幾何學》。但這還不夠,他意識到了事情的重大,就收拾行囊準備去考察。徐光啟什麼人?當時中國最大的學問家之一,又是朝廷宰相,又是儒學大師,以其才其德其威望,如果當真成行,我相信中國後面的歷史都會改變。可惜他年老生病,終於未能成行。此後就是李自成造反和清兵入關了。清朝一入主中原,立刻閉關鎖國,幾乎所有的科技都停滯或者倒退,糧食產量最好的時候還趕不上明末,以至於兩百年後,西人端著火槍火炮來打時,清兵還是當初攻打寧遠的樣子:揮著馬刀成排地倒在火炮下。

中國的歷史到底是什麼樣的?中國的傳統文化到底是什麼樣的?是不是像魯迅說的都是“吃人”?如果我們認清了清朝,可能一切就明白了。清朝把一個正大光明、活潑開放的文化,變成了一個卑微瑣碎、封閉保守的文化。“五四”反傳統,也自有道理。

還有人說中國歷史上全是戰亂與災荒。統計世界戰爭,三分之一在中國,差不多有5000場。平均起來一年兩場啊。要知道,中國歷史是世界上記載最詳細的歷史。歐洲古代史在中國歷史面前只能叫資料匱乏。所以中國的戰爭基本上都被記錄下來了,歐洲的就大部分消失了。還有一件事。中國地方很大。蒙古的一場戰爭對江南影響有多大?但如果這是意大利或者西歐就不同了。地方太小了。中國古代的戰爭至少並不比別處多多少,而這些戰爭大多數還是蠻夷入侵。至於災荒,實際上沒有證據說明中國的災荒更多。而中國古代政府在正常情況下為災荒所做的準備是足夠應付的。無論是糧食還是錢財,還是容納流民的土地,還是賑災的政策,都是比較完備的。只是有時執行不力,有時奸人當道。中國古代應對災荒的成功案例遠多於失敗的案例。如果真的戰亂災荒不斷,哪裡還有什麼文明的積累?哪裡還有文化的傳承?哪裡還有那麼多人願意住在這裡?對於大多數中國的鄉村來說,在大多數的時間裡,都是和平而寧靜的。這才是真相。

當然,我們在中國歷史上還是看到了那麼多的慘絕人寰,更不用說更多的扼腕嘆息了。但是要想一想,為什麼大家還是願意做中國人?為什麼這裡還是聚集著這麼多人?為什麼這裡富庶繁榮?為什麼這裡的文明一直延續?是什麼力量在與野蠻、自私、弱肉強食做抗爭?那個力量才叫文化。要是中國沒有這個文化,那會是什麼樣?

中國的歷史,像其他各地各民族的歷史一樣,都是文化和野蠻的鬥爭史。中國的野蠻,不僅來自蠻夷,來自華夏民族自身的矇昧,有時也來自文化自身。文化的不徹底性也會造成野蠻。很多的惡都打著善的名義。像二十四孝中的一些故事,像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之類的說法,都是不徹底的儒家文化,那就有野蠻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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