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退”是勝利的綠帽子

“撤退”是勝利的綠帽子

“撤退”是勝利的綠帽子

……有時候,敗退或逃亡,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華麗轉身。如果將電影《敦刻爾克》剝離戰術術語修辭的 “撤退” 兩個字,具體到每一個軍人個體訴求的真相,就是赤裸裸的“逃命”——從街道冷槍射殺的恐懼中,憑著機靈翻牆越門倉皇逃生的士兵湯米,除了活命回家的想法之外,沒有任何救死扶傷的英雄壯舉,一路跌跌撞撞著躥到沙灘上,與一個正在掩埋屍體的法國士兵亞里克斯結成了同伴。船來了,卻沒有資格登船的他們,抬起一個受傷士兵的擔架,闖過人流搶在甲板拆掉之前上了船。就像幸運或不幸從來就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一切都在未知的反轉瞬間一樣,放下擔架的他們還是被驅趕了下來。被拒絕登船的湯米和亞里克斯佯裝落水幸運地躲進大船的時候,大船又被德軍的轟炸機炸沉了。接著,在極端環境下一系列備受歧視與排斥的 “人性惡” 碎片化遭遇之後,再次被海潮衝回到出發的沙灘。詭異的逃命,常常在你終於逃過一劫的時候,腳下便是下一個死亡的陷阱。《敦刻爾克》不是銀幕上一秒二十四格的滾動影像,而是一次對歷史真相的藝術還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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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年前,導演克里斯托弗•諾蘭,和他的妻子駕駛一艘帆船,從英國逆著與1940年5月26日敦刻爾克大撤退的方向,抵達敦刻爾克的時候,沒有人知道他們在那19個小時航渡風大浪高的英吉利海峽中經歷了什麼。從他 “ 我感覺生命受到威脅,況且還沒人在我們頭上扔炸彈 ” 的回憶中,不難想象,他對那些炮火中渡海求生的二戰士兵的敬佩之心。或許在那時候,他已經開始了把敦刻爾克拍成電影的預謀。因為,那個銘記於史、以敗求勝地改變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結局的 “大撤退” ,不僅僅是一段驚心動魄的歷史,也不僅僅是雲波詭譎的政治,而是一種殘酷的大集群逃亡的生命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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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這是個極其簡單的故事:陸地上是屏蔽在畫外的兵臨敦刻爾克16公里外,一步步逼近的1700輛德國戰車;天空中是德國空軍一批次又一批次俯衝投彈的大轟炸。全線崩潰於法國西北部海灘的40萬英法聯軍,唯一的生途便是,從這個港口小城向西橫渡每年三分之二都被風雨雷電裹挾的英吉利海峽,登陸遠離戰火的英國。電影裡,沒有德軍大兵壓境的渲染,也沒有盟軍束手無策的不安,只是切入了一組全線撤退的橫截面。

“撤退”是勝利的綠帽子

於我而言,無論小說、戲劇,還是電影,其魅力均在於不是發生了什麼,而是正在發生什麼。特別是關乎主人公命運未知結局的時候,吸引我關切的並不是歷史背景,而是主人公所處的那個與命運攸關的時刻。這場現代戰爭史上,與驍勇善戰一點也不沾邊的敦刻爾克大撤退,壓根不是一場可以美化成勝利史詩,或對英雄主義做好萊塢式渲染的偉大戰役。所以,這個被德軍窮追猛打之下被逼無奈的逃亡故事,並不像前不久的《血戰鋼鋸嶺》那麼濃烈,也沒有火爆的《戰狼2》那麼驚心動魄。導演既不做PPT吹噓敦刻爾克災難般的成功撤退,在二戰中奇蹟般地避免了三十萬軍隊遭團滅的歷史真實意義(如果不是後來美蘇聯兩個域外超級大國龐大人力、物質資源的介入,從貝當元帥率領法國投降開始,就已經失去主宰命運的西歐,“光復” 很可能只是一個難以實現的迷夢而已),也不糾纏英國遠征軍除了體面沒有勝利可言的英勇不英勇。只是一門心思去冷峻表現那黑暗的一個多星期裡命如草菅的殘酷,和猝不及防的下一秒細思恐極的心跳加速,大談竭盡全力不放棄每一個生命的情懷,和堅韌不拔地同生死共患難艱的民族自救精神。因為,人類求生的慾望是無窮盡的,當有限的能量在與時間的焦慮對抗中耗盡時,近乎完美的人格便是精疲力竭的記憶孕育了神聖的藝術狂歡。一如最古老的體育精神。那些普通士兵在戰爭背景下的恐懼和逃生,經歷命運轉折的 “生存即正義”,簡而言之就是不虛飾也不誇大,將發生於68年前的集體逃生圖景中,極易被忽略的個體生命經驗,重新刻錄在那場驚心動魄早已消逝的今天。

“撤退”是勝利的綠帽子

電影裡,極不安寧的無邊嘈雜,和隨時襲來空中轟炸的恐懼,和那個善於製造懸疑、玩弄敘事結構的諾蘭導演的電影似有違和。當你看完了電影《敦刻爾克》,就不難發現拍攝過思維迷宮的黑暗騎士、記憶碎片、盜夢空間和星際穿越等神作的他,為這部影片設置了三條交匯的情節線:等待營救的逃亡者---陸軍士兵湯米,在防波堤上經歷的一週;施以援手的支援者---英國平民道森,在海上漂泊航行的一天;空中護航的義勇者--- 英國空軍戰鬥機飛行員法里爾,在空中為撤退護航空戰的一小時。這三個平凡當事人的不同視角,全景式地從陸地普通士兵的海灘一週、海上救援船上平民的一天、空中飛行員險象環生的一小時,見樹不見林地反映了既非睿智也非大義,而是陷於圍困、倉皇逃離、離亂輾轉、安全撤退的 “生存還是毀滅” 的主題。也毫不掩飾非常狀態下的自私與怯懦——比如在那唯一一條不足1200米的長堤上,一位英軍士兵問軍官,可否允許法國士兵登船時說 “丘吉爾首相公開說過,英法軍隊要並肩撤退 ” ,那軍官卻冷漠答道 “自己人先走”。 而在電影將要結束的時候,看著最後一批英軍撤離的英軍將領,卻自願留了下來,遮羞布一樣地說 “我要和法國戰士們在一起” 。除此之外,沒有什麼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這種選裁與視角的非線性敘事技巧之獨特,還原了一個真實而被時間摺疊的世界。那個被戰爭圍困的海濱古城堡敦刻爾克,作為一個被封閉的歷史座標,既沒有對前世今生做任何鋪墊與交代的核心人物,也沒有對身處絕境者遠方妻兒或戀人的時空延展,更沒有 “戰爭把人變成動物” 的血腥博弈。換言之,常規電影裡重要的人物關係和故事邏輯,在這裡都被刻意削弱淡化了,在被放大了視覺張力的畫面細節和強化了聽覺效果的單調懷錶聲中,觀眾很難習慣地分辨出誰是主角,誰不是主角。於是,每一個身處敦刻爾克逃亡絕境的人就都是這部電影的主角。既然不需要在電影裡面製造或加強故事,也就沒有什麼戲劇性的好看不好看,惟有相對真實的自然呈現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說還有 “敦刻爾克精神” 可圈可點的話,驍勇善戰的慣用詞,在這裡完全被指向逆境中的勇氣、決心和團結取代了。這離真實最近的影像,為闡釋人的心靈而留下的無限空間,恐怕是觀眾最需要和認可他電影藝術的真正看點。

“撤退”是勝利的綠帽子

據說,《敦刻爾克》76頁厚的電影劇本里,只有兩頁紙的對話。這更讓我覺出它別具電影美學的意義和價值——導演必須用鏡頭語言、畫面句式、蒙太奇段落,而不是充斥於電視劇那種評書式話癆來講述正在發生的故事。這就是為什麼,諾蘭在 “找到一個活著到對岸的方式” 的銀幕懸念裡,滿滿都是水面、海灘和難辯敵我的飛機轟鳴,這種信息量有限,驚悚度倍增的視覺與聽覺組合的語言。經驗告訴我們,在這種前景未卜的任何絕境中,信息量越小,未知的想象空間就越大,這驚世大撤退的士兵由此而生的恐懼也就越發驚悚。所以,不管是正在發生的故事,還是迫不及待的時間,都讓觀眾始終感受到既沒有預知,也沒有鋪墊的 “時間和生命” 的關係。直到陰雨大霧籠罩的惡劣天氣,幻化出風平浪靜的能見度,透視越來越清晰的大小船隻,影院裡沉悶壓抑的氣氛才有了一絲明亮的舒緩。

“撤退”是勝利的綠帽子

穿過歲月,回到歷史難以名狀的地帶,真是值得慶幸的柳暗花明。至於對敦刻爾克大撤退是不是 “逃跑” 的質疑,應該說只要保存了有生力量,日後還能打回來並取得勝利,無論當初多麼狼狽不堪,都是撤退。如果撤離後龜縮一方,苟且活命甚至仰人鼻息,撤退得再有章法有紀律有組織,也是逃跑。所以,不必把這次撤退蒙上勝利的色彩,戰爭乃至死亡,是軍人生命的真正歸宿,從來不會靠撤退來換取勝利。敦刻爾克的奇蹟,是德軍錯過了包圍封鎖敦刻爾克的機會。只能說,它保存的有生力量,成就了孕育勝利的可能!或許,正是這樣,二戰結束後,在敦刻爾克的海灘上,才建起了一座紀念英法聯軍陣亡將士的豐碑,以表達對那些獻出年輕生命的將士的敬意!可惜,諾蘭在電影裡沒有來得及表現。或者,他覺得那只是一種多餘的贅敘也說不定。(2017 黃金週)

【黃海碧】自由文化學者,出版專著《守望的尊嚴和憂傷》《祈禱生命的耳語》《與幽暗約會》《偽文明的抱怨》,並多有文藝評論、文化隨筆散見《中國戲劇》《中國青年》《舞蹈》《奔流》《東方藝術》《河南戲劇》《魅力中國》《美學》《現代藝術》等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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