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一個公交車隊“宣洩室”,兩年吼壞3個麥克風打廢5個橡皮人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程盟超

和大多數大城市一樣,治下2000萬人口的深圳,靠公共交通維持運轉。

一位市交通委的官員告訴記者,在深圳,軌道交通是骨架,地面公交是血脈。950條線路的近1.7萬臺巴士(公共汽車)如同毛細血管,每天輸送數百萬人到各個角落。中國開放窗口的交通佈局是宏大的:利用大數據智能調度,人臉識別駕駛員的疲勞程度,無人駕駛巴士已經上路。

這很容易讓人忽視那些雞毛蒜皮、卻與個體更息息相關的事。比如12月1日,一位男性乘客對行車時長感到焦慮,在車廂內大聲吵鬧,逼迫正在駕駛的巴士司機接聽電話,被勸阻後掏出了一把刀。11月末,一位乘客在巴士到站前要求下車,被拒後便爬到方向盤上。一位巴士司機回憶,有乘客上車,即刻用充電寶砸他的頭。他沒還手,就被繼續打,直至頭破血流。

那位乘客被警方控制後說,沒什麼理由,只是心情不好,很想打人。

深圳一個公交車隊“宣洩室”,兩年吼壞3個麥克風打廢5個橡皮人

2018年3月8日,西安,102路公交車司機張師傅提醒酒後上車的3名乘客投幣或刷卡,被辱罵毆打,右臉頰被咬傷。車隊為其申請“委屈獎”。視覺中國供圖

這些深圳的巴士故事可能發生在中國任何一座城市。一家媒體此前列舉過被用來襲擊公交車司機的物件:雞蛋、雪球、牛奶、口水、催淚噴霧、開了蓋的漂白劑和不知從何而來的電棍,還有公交車上的垃圾桶和一條勒住司機脖子的頭巾。大多數時候,和重慶墜江公交車慘案中一樣,用來施暴的,大多是雙手。

過去2個月,深圳有3位巴士司機在工作時發病暈倒,他們全都在失去意識前停穩了車輛。在深圳某公交車隊的“宣洩室”裡,大概2年時間,他們吼壞了3個麥克風,打廢了5個橡皮人。

10年前,深圳巴士集團把這些沙袋、橡皮人、麥克風搬進司機駐紮的站點,作為“員工援助計劃”的一部分。在當時,這種心理疏導更多用在民航飛行員身上,還是“奢侈”的。

數年後,一則全國性的數據進入大眾視野:平均每10位公交司機,有8個以上受心理障礙困擾。絕大多數乘客從未感知到他們的心事。

“人性最密集的地方”

今年3月8日下午5時許,深圳巴士司機王中利在鹽田外國語學校停車,迎來20多個剛放學的小乘客,接下來他要面對一段沿海的盤山路。

他有些不安,一位此前上車的醉漢正在車廂後部吼叫。這並不罕見,王中利提醒他坐好,不要摔倒,但他漸漸走到車廂前部,隨即大吼為何沒經過他的批准就啟動車輛。突然,拳頭砸到王中利的頭上。

直到7個多月後,王中利看了重慶墜江公交的監控,“心臟被捏緊”,他對自己的經歷感到後怕——車當時正處在盤山路的下坡,那是一截狹窄的雙向單車道。左邊就是大海,車上的海拔儀顯示高度16米。如果他當時不是下意識拉下手剎,而是像視頻裡那樣,打一下方向盤,“一車人,就會從懸崖掉下去”。

在他20多年的巴士駕駛生涯裡,這件事算驚險,但不算委屈。遇到緊急情況先停車、疏散乘客是反覆培訓過的。醉酒者打完他,又把腳搭到方向盤上,王中利便從他胯下摁了按鈕,打開車門。

那位後來被拘留10天的肇事者在派出所裡懺悔,說喝醉之後做了什麼,毫無記憶。

真正讓王中利感到委屈和無奈的是那些更清醒的人。有人不投幣,被指出後投訴報復,稱司機開車不穩;一對夫婦執意要攜大型犬上車,在他報警後肆意咒罵。

還有一些年輕人,把孩子單獨放在車座上,或讓他們在車裡吃竹籤串的食物——車況瞬息萬變,王中利聽說過巴士急剎後,竹籤刺穿乘客臉頰的事故。

他會勸說這些父母,有人說“你一個開車的,管什麼閒事”。王中利會把車停下,等孩子被抱起,食物被吃完,但相關乘客往往愈加惱火。

“都說和我們沒關係,真出了事又要擔責任。”他的感覺是,有人只想著自己,可後果司機卻總得一起扛。

至於羞辱、斥責,只能“當作沒聽見”。這是公交司機的必備素養,“不然早氣死了”。

幾位深圳的巴士司機都說,他們最害怕老人頻繁調換座位,一旦摔倒就容易引發糾紛,勸阻又容易捱罵。

一位司機按規定查看老年證,老人將證件扣到他臉上。正在駕駛的司機一緊張,邊踩剎車邊將證件從眼前打掉。老人嚇得心臟病發作住院,索賠20萬元。一位分段計費線路的售票員回憶,總有人試圖少交錢,多坐幾站,被提醒後會將硬幣甩到她身上。硬幣滾到地上,她總要蹲下去,撿起來。

一段時間裡,10路巴士司機劉銀燕每天清晨都會遇到一位暴躁的男子。他只坐兩站,總嫌車太慢,日復一日站在她身邊催她快點,稱她是“傻×”。

一位售票員認為,“這裡是人性最密集的地方”。還有人憂傷地說,她能理解人都會心情不好。可在這間狹小的車廂裡,不如意、自私、貪婪這些人性裡負面的東西,每天都要面對。

“公交還是兜底的、承載最多壓力的服務業。”一位巴士集團女員工有時會想,自己如果是空乘,可能就沒那麼多委屈,“那裡的人稍微講究一點”。她記得培訓時學習了51條服務細則,4頁紙,“密密麻麻的”。客載飽和後有專門示意候車乘客的手勢,對話時需要用到“請”。

在深圳巴士集團,平均每輛車有7個攝像頭,一旦乘客投訴,錄像即被調出,“原則上,不管乘客,只要司機有一點失責,投訴即成立”。投訴要100%回覆——如果乘客未接聽電話,要在接下來的3個工作日再致電3次。

一位集團中層介紹,單次投訴成立,會給司機帶來500~2000元的損失,儘管他們跑一趟車的平均收入只有35元。

投訴的理由五花八門,比如極偶爾發生的車門夾到乘客。這在巴士集團內部的5級投訴裡,屬於最嚴重的1級,只需1次就可以讓整支車隊的全年考核蒙上陰影。

有些投訴顯得荒誕。比如一位姑娘玩手機錯過了站點,堅稱司機沒有停車。儘管兩位同車男士表示,他們就在剛剛那站上了車,投訴還是被報送了;還有某位乘客堅持不懈地投訴一條線路,認為站點離他家太遠了,這件事巴士公司沒有決定權。

工作10餘年、從未遭遇投訴的劉銀燕有一條秘訣,“能解釋就解釋,解釋不了就一直道歉、道歉、再道歉”。她說,為1分鐘的糾葛引發投訴,影響心情和收入,實在不值當,捱罵就是了。

“在投訴面前,司機是弱勢群體。”深圳巴士集團的董事長餘鋼稱。

市交通委的官員則表示,在深圳,對巴士司機有明確要求,“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南京、無錫、青島、烏魯木齊等城市設立了公交司機委屈獎,獎勵他們“甘於打罵,任勞任怨”。從過往媒體的報道、視頻看,司機領獎時往往面無表情。

王中利覺得,一旦坐上駕駛座,自己就成了“弱者”,“總有人覺得你是伺候他的”。

杭州師範大學曾針對本地公交車司機進行調研,發現排名前3的壓力源全部來自乘客。分別是:“踩剎車受到責備”“車輛未到站,乘客強行要求下車”“不足額投幣”。

深圳巴士集團員工援助計劃中心主任李霞說,很多巴士司機面對一些乘客,會感覺自己處在社會底端,很折磨。集團內部的一項調研顯示,巴士司機的負面情緒,“無奈”排名第一,第二是“孤獨”。相應的疏導則以此為核心展開。

“擔心被投訴,又擔心被罵。你一句,他一句,慢慢累積下來,情緒就可能失控。”劉銀燕說。

改變和未改變的

在深圳,一位巴士司機每年要行駛6.6萬公里,日均停靠 258個站臺,每天掛擋1500次,踩下1000餘腳油門和剎車。

他們平均每100分鐘接觸一次地面、上一趟廁所。而單程72.36公里、平均耗時3.5小時線路上的師傅,首先需要的,是足夠健康的泌尿系統。

2014年秋季的某天,劉銀燕交車後回到車隊,接到湖南老家的電話。聽說父親腦梗,她當即痛哭、腿軟——家裡知道她在駕駛,一直等到她下班。

接下來兩天,因為無法調休,她只得繼續上班,“如果工作再出事,家裡會更糟糕。”

在深圳開了12年巴士,她注意到:以前很多車隊的站點還是鐵皮房甚至集裝箱,吃飯是保溫桶運來的大鍋菜。現在菜式精緻多了,隊裡有了微波爐、電磁爐,食堂不間斷供應咖啡和茶水。

同事常趁午飯時聚在一起“吐槽”,也試著為某些乘客的不良行為找理由,說完了,也就不再生氣。他們發現,有些乘客是在之前的公交車因個人行為被提醒,刻意在下一班車上“發洩”。

簡燕是劉銀燕的車隊長,在員工心理援助“預防、識別、干預、評估”這4個環節裡,她都是重要的角色。除了總部定期派來的心理諮詢師,絕大多數時間,駕駛員們只能和他們幾位“隊管員”抱怨——行車時的委屈、對排班的不滿,也包括家中的瑣事。

每天凌晨5點半,早班公交始發時,簡燕他們會站在車頭,向司機敬禮,晚上歸隊時則要說一聲“辛苦了”。

李霞他們和被投訴的司機溝通,做心理輔導,發現他們有時態度不好,原因或許僅是當天被家裡抱怨了一句“賺錢太少”。近年來,公交稽查員手裡會握著幾個紅牌子,上面寫著“你停車很穩”“你笑容很美”“你真棒”。這些專門挑車隊差錯的人,過去是司機最厭惡的,現在則多了一項職責:站臺停車時揮舞這些牌子,給優秀的司機打氣。

王中利10年前從河南老家來到深圳。第一個中秋節,有姑娘上車後,和他說了聲“中秋快樂”。

“你說啥?”他反應過來後連忙道謝。“當時覺得好溫暖,現在都記得。”這些年,願意給他微笑、說一聲“謝謝”的人愈發多了,尤其是年輕人。

劉銀燕駕駛線路上有公園,晨練老人多。有大爺看她咳嗽,第二天帶來幾個人參果;有熟悉的老人搬了家,還是跑很遠的路,刻意等她的早班車,給她土特產。

“無論多有身份的人,到了公交上都可能舉止不妥,想辦法讓大家都聽自己的,感覺還挺奇妙。”劉銀燕說。

王中利的線路上曾有一位男士,總愛用1角、5角的硬幣冒充1元。王中利聽鋼鏰墜落的聲音就能分辨出來,後來看到這位男士,王中利會熟絡地打招呼,“嗨,又來坐車?”對方也不好意思渾水摸魚了。

在深圳巴士集團,94%的巴士員工是外來務工者。即使是早已定居的簡燕,也一度對家庭感到愧疚——回家時深夜1點,只能把孩子的零用錢放在桌上,每週只有一天能見到他。

還有的雙職工,孩子從未和雙親一起度過節假日,兩口子也很少溝通,一線司乘的離婚率頗高。

近些年,巴士集團司機的收入剛剛達到深圳市的平均水平。結石、頸椎病、腰椎間盤突出高發。一家媒體調查稱,56%的巴士司機經常頭痛, 61.7%用餐時間不足10分鐘,半數人常常“想摔東西”。

“司機不好招,目前年齡偏大。”市交通委公共交通局的鄭靜宇科長稱,考慮到工作的特殊性,他們曾試圖推動公交司機提前退休的議案——但失敗了。

公交車廂不應是“社會的窪地”

2007年剛來深圳開巴士時,劉銀燕每天要在擁堵的鬧市區跑10個來回、100多公里。午餐時用2~3分鐘扒口飯,時常整月無休。

那時公交車司機收入的決定因素還是營收和里程,“每個人都在拼命跑”。主要的考核指標則是成本,比如油耗。

深圳全市如今普及了電動巴士,收入和營收的相關性也被極大減小。全體司機一個月休息7天,午睡逐漸形成制度。服務的要求變得嚴苛了——所有人都要穿制服、戴紅袖章,甚至女駕駛員的髮帶也被列入考核項目。

“巴士隨著城市變化。”簡燕1990年來到深圳,第一份工作便是巴士售票員。那時的深圳,羅湖正在“萬丈高樓平地起”,如今大片繁華的城區當時還是荒地。

沒有地鐵時,每一趟巴士都滿員。她每天收車時能掃出滿桶垃圾,下晚班後還要警惕流氓。這些場景都不復存在了。

28年前,巴士集團還叫公交公司,是整個深圳除了電子廠外,難得的“正規單位”,招聘競爭很激烈。簡燕入職後,老家人還特意慶祝了一番。

王中利今年45歲,在河南老家入了公交車司機這行。他小時候覺得司機是份“特別帥的工作”。“全車人眼巴巴看著他在車下抽菸。抽完一甩菸頭,上車、開車。只有他永遠有座,路上所有人都盯著”。

20多年間,路上的私家車越來越多,公交車不再是稀缺資源,人們對車廂和司機改變了認知。

李霞等人提出為休息站點安裝咖啡機時,曾有人問她,“為什麼要讓這些司機喝咖啡?”

她猛然意識到,某些人認為司機和他們不是平等的,他們將公交司機視作社會的最底層。

一位巴士員工的觀點是,如今的公交車承載了一個城市太多的議題:路況差、人口多、競爭激烈、都市人群焦慮……

“車廂是一個小社會。”一位工作了10年的售票員尤其不能理解的是,很多人高峰時上了車,總杵在車門口,不願往裡挪,自以為方便,堵住別人上不了車。作為售票員,她深知車門口幾乎是最不好的位置——容易被擠下車、危險,小偷和色狼最愛在此下手,方便開門後立刻逃脫。

發現有人偷竊,她和司機會停下車、關上車門,向小偷喊話,說給1分鐘的機會再報警。然後,他們會關上燈,安靜地等1分鐘——再開燈時,丟失的財物往往會出現。

重慶公交車墜江事件後,各地開始為公交車駕駛室安裝隔離門。

深圳巴士集團對此仍在猶豫。有一次,一位巴士司機突發疾病昏迷,大巴碾過一輛電單車,即將衝向人行道時,被一位女乘客踩住了剎車。類似情況並非個案,也曾有兒童在公交上遭遇綁架,司機在穩住劫匪、參與營救時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不能所有事情都隔離了之。”巴士集團的董事長餘鋼說。

他承認,集團93%的駕駛員是高中及以下學歷,提升服務質量“還有很長的路”。但標準化流程的培訓再多,真正造成危險的,往往是壓根兒預想不到的極端情況。

也有聲音呼籲,關注國際上的“先進經驗”。比如在紐約,襲擊司機最高可被判7年刑罰;在波士頓,向司機吐一口痰就會被判處3個月監禁。香港也明確規定,和行車中的司機搭話涉嫌違法。

鄭靜宇科長解釋稱,交通部門對滋事的乘客沒有處理權限,只能和公安部門協商,寄望他們嚴懲。對執法部門而言,必須依據《治安管理處罰法》作出懲處,執行起來有時也有困難。

“(違法)成本太低了。”王中利抱怨說,結果往往是批評教育,情節惡劣的無非拘留,“沒人覺得害怕”。

他更無法理解,為什麼有人非要在馬路中間下車,既耽誤其他人的時間,也將自己置於險境。《南方都市報》的一則調查顯示,約半數公交衝突事件最終都會造成傷亡,司機橫亙在最後一環,“是規則的執行者,也是守護者,代價可能是自尊受到傷害”。

李霞曾反覆觀看重慶墜江公交車最後的監控畫面。她感覺司機在一瞬間爆發了情緒,“長時間得不到尊重,當天的遭遇只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集團目前能做到的,只是儘可能地將稻草不停拂掉。

劉銀燕有一種感覺,重慶那起可怕的事故發生後,自己的車廂裡產生了微妙的變化:見義勇為、幫助司機的乘客多了;行車時向她問路的乘客少了,還會有乘客幫著“搶答”。

有一天,一對夫婦上了車。丈夫剛要對劉銀燕開口詢問,就被妻子打斷了:“人家師傅開車呢。安全要緊!”

這是她此前極少經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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