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記憶中的小麻爺

永遠記憶中的小麻爺

鹽城市鹽都區北龍港鎮大潭村

作者: 陶根陽 (江蘇省鹽城市鹽都區)

四十年前,在我老家一帶,兒女們都喊父親叫“爺”,那時鄉下還沒流行叫“爸爸”。

論輩份,小麻爺是我的一位遠房叔祖父,可他比我父親還小八九歲。我到外地讀高中的那年冬天,剛過四十歲的他就因病離開了人世。他孑然一生,幼年得過天花,落得滿臉麻子,所以莊上無論大人小孩,都叫他“小麻爺”,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名。

我常聽家父說,小麻爺命硬,兩歲多時就父母雙亡,跟著唯一的哥哥過日子。1947年農曆臘月二十七那天,以逃亡地主等為主體的還鄉團,凌晨從沙溝趕來偷襲,瘋狂血洗大潭灣。三名小鄉幹部和兩名兒童團員慘遭毒手,其中就有小麻爺的哥哥陶榮生,就義時年僅十三歲。從此,小麻爺孤身一人,靠吃百家飯度日。直到全國解放,才由集體供養。

上世紀50年代末,小麻爺難忍飢餓,偷偷離開了大潭灣,可是他去了哪裡、去幹什麼,大家都不清楚。等他回來時,己是二十七八歲的漢子,卻連住處都沒有。大夥就幫他挖垡頭、割柴草,因陋就簡蓋起兩間小屋,小麻爺這才有了安身之處,可家裡窮得地鋪連著鍋嗆,連一張凳子都沒有。

永遠記憶中的小麻爺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農村泥巴房

從外地回來後,小麻爺似乎變了個人,有很多生活習性與眾不同。

三伏天,別人熱得汗流浹背,而他頭戴草帽,上穿粗布大褂,下穿一條厚褲子,每一個紐扣都扣得嚴絲合縫。到了寒冬臘月,人家穿著大衣都嫌冷,他雖然也穿棉襖,卻敞胸撩懷,連粗長茂密的胸毛都根根可見。

小麻爺脾氣很好,但有一個玩笑千萬不能跟他開。誰要是除下他的帽子,他一定會跟誰拼命。

小麻爺的食量很大,一隻搪瓷大碗能裝下二斤米的飯,而他一頓能吃兩碗多,所以生產隊裡每月分的口糧,不夠他吃幾天。怎辦?小麻爺就做點小生意,到四鄉八鄰去販賣火油、火柴、石鹼之類的緊俏物品。那時,這些物品都是計劃供應,他從哪些里弄來的這些寶貝,別人不知道,他也從來不說。有時,他被外地的市場管理人員或民兵抓住了,人家電話打到大隊瞭解他的情況,只要聽說他是烈屬,不但立馬放人還貨,還要招待他大吃一頓。

或許他那張嘴真的是無底洞,一月之中,總有幾天斷炊。沒得吃,他就矇頭大睡。鄰居們感到好奇,就盤問他,為什麼每個月都要痴睡幾天?可他笑而不答。

永遠記憶中的小麻爺

有一回,大約是陽春三月,他被一位老奶奶問急了,就故作神秘地說:“其實我不是凡人,在家睡覺的這幾天,都在陰曹地府裡當差呢。等你百老歸後,肯定是我來帶你……”說完哈哈大笑,笑得這位老奶奶頭皮發麻,氣呼呼地罵道:“你個麻猴子,鬼才信你呢!”說罷,忙挪動一雙小腳往家走。小麻爺笑著又說一句:“你不信啊,你家草垛今天就會失火!”

小麻爺的這句話,現場很多人都聽見了。到下午,老奶奶家的草垛真的燒起來了,於是她氣呼呼地來找小麻爺,見人就說這火肯定是小麻爺放的。可此時,小麻爺正跟鄰居下著象棋,大家都證明,中飯過後,小麻爺就沒離開過棋盤半步!

小麻爺走陰差、會掐算的消息,在莊上不脛而飛,大夥兒越傳越神。其實,水蕩村莊遍地是草,加上春天久旱無雨,有人扔下一個菸頭,就能引發一場火災。

我祖母就不相信他會放火燒人家草垛。她說小麻爺最硬氣了,自己沒得吃,寧可捆起肚子睡覺,也不向隊裡要糧,更不願麻煩鄰居。不管誰盛飯給他吃,他都一律謝絕。他再缺吃少穿,都不偷人家一片草葉子。

小麻爺算不上懶漢。每年“三夏”大忙和秋收秋種,他都每天主動出工,但他估摸著掙夠了人口糧的工分,就不再下地幹活,而是外去做小生意。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還有烈屬的身份,所以沒人不敢去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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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80年代小商販

有一年深秋,他的發小“小華子”從福建泉州回來了。此人在戰亂年代就隨父母逃亡在外,因患上嚴重的肺結核,不想魂飄異鄉,才咬牙返回故里。那時,農村缺醫少藥,這病難治好。連親戚都不願接納這個“癆病鬼子”,小麻爺卻把發小接回家了。本來他口糧就不夠吃,現在又多一張嘴,好心人就勸他不要多管閒事,他卻說,做人不能忘本!

原來,小麻爺外出闖蕩的那幾年,第一站就在泉州,發小一家人都關心他、幫助他。後來,小麻爺從泉州到江西伐木賣苦力,還去過上海,只因各地都對流竄人員盤查甚嚴,才不得不返回家鄉。所以,小麻爺發誓,就是拼了性命,也要陪伴人家最後一程。

小麻爺終於想到了一個解決吃飯問題的好辦法。他找到生產隊長,提出要給生產隊裡養豬。說是養豬場,其實存欄只有二十幾頭,主要飼料是稻草糠,還有一些大麥和小麥碾成的細粉。小麻爺設法到學校、供銷社的食堂裡收泔水,又起早摸黑薅豬草,這樣,就把省下來的麥粉拿回來當兩人的口糧。

大約一年多時間,小麻爺的發小離開了人世。此後,小麻爺就開始抽旱菸、喝悶酒,觜裡還哼著小曲調:“你說光棍命悽苦,我說光棍真快活,一天三頓自己燒,想吃多少燒多少。多吃的,少做的,心裡總是快活的!”

那年,我讀三年級了,小麻爺也被隊長派去看守梨園。社員們都說,只有小麻爺才能看好,他不貪,而且有他在,別人也不敢去偷。

永遠記憶中的小麻爺

梨樹林園

這梨園,就是集體在十幾條垸上栽的梨樹。白天,這些梨樹由幾個老弱病殘負責管理;夜裡,則由小麻爺一人看護。果實未成熟的時段,小麻爺是自由的,也是快樂的。自從看護梨園,他的生活得到了極大改善。他在圩頭林間長了很多蔬菜瓜果,自己吃不完就賣錢。此外,一年四季,水裡遊的,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只要能吃的,都成了他的戰利品。有時自己吃不了,就跑三里多路,送給莊上的鄰居吃。那時,我家就經常吃到小麻爺送來的魚蝦。

小麻爺非常喜歡孩子,對我更是疼愛有加。那年秋學期開學前,我陪堂弟去他外婆家,而小麻爺看護的梨園就是我們的必經之地。遠遠看去,十幾條平行排列的梨樹垸在豔陽映照下泛著青黛色的光澤,讓人產生莫名的慾望與衝動。我就跟弟弟商量,去看看小麻爺吧,說不定他會……當我倆摸到小麻爺的小屋時,發現是“鐵將軍把門”。無奈之下,我們只好到緊靠小屋的那條垸上去轉轉。

永遠記憶中的小麻爺

垸上秋風習習,梨葉青青,一隻只金黃色的秋梨令人讒涎欲滴。堂弟發現一棵梨樹下有隻掉落的梨子,正想跑過去撿,就聽得背後一聲吼雷:“你們做哩的?兩個細猴子,膽子不小啊!”

我們聞聲扭頭,卻看見小麻爺一臉嚴肅,這還像喜歡我們的小麻爺嗎?頓時,我倆怔住了,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你們出來,到我屋裡去!”小麻爺又吼了一聲,轉身走在前面,我倆相視一笑,心想他屋裡肯定有梨,用不著我們動手摘了。

進了屋,他既不說話,也沒拿梨子給我倆解讒,而是掀開鍋蓋,盛了兩碗黑乎乎的麥片飯,放到桌上,命令道:“先吃飯!”說完,就蹲在地上抽起旱菸。

我們可能真餓了,立馬狼吞虎嚥,心想吃完飯,就可以飽嘗梨子的甜美了。等我們飯吃完了,也沒發現小麻爺有拿梨子給我們吃的跡象。他抽完一袋煙,就再三考問我倆,到底有沒有摘到梨,我們嚇得直搖頭。他說,這梨子是公家的,就是爛在地上都不能拿。他還警告說:“這回我就不告訴你家大人了,下次要是再來梨園,看我不打斷你們的腿!”聞此言,我倆嚇得連忙點頭。

不一會,我們看見他拿出一個藍子,虎著臉說了句:“跟我來!”

我倆跟著他往前走,心裡美滋滋的,還是小麻爺對我們親啊,這肯定是帶我們去摘梨子了。約走了十幾分鍾,我們轉到了西南角上的一條梨垸上,看見幾個社員正忙著摘梨子。小麻爺說,這些梨子明天要運到沙溝去賣。他先叫一個人稱十斤梨子,然後在梨林中找出一根樹棍,讓我倆抬著藍子回家。我倆笑得合不攏嘴,抬起藍子就跑……可沒走幾步,就聽見稱梨的那人朗聲說道:“麻爺啊,你不能天天買梨送人啊,再這樣下去,今年分紅你就要倒掛了!”聽到這話,我的臉頓時冷了下來。回家的路上,我倆一句話也沒說,就覺得這藍梨子特別的沉重……

這事過去四十多年了。在一個秋風送爽的日子,我走在一個鄉村的小路了,看到路邊有個戴著草帽的老人正在賣梨,猛然間,我想起“小麻爺”。

小麻爺只是一個與我生命軌跡有過交集的人,一個愛過我、護過我、給過我溫暖和幫助的長輩,一個寧可餓死也不侵佔集體和個人利益的硬漢子。雖然他的生命暫短而平淡,但在我心目中,卻佔有很高的位置。為此,寫下這段文字,紀念我那敬愛的“小麻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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