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中國圍棋:1987年橫掃日本 聶衛平如日中天

回眸中國圍棋:1987年橫掃日本 聶衛平如日中天

1987年第2屆中日圍棋擂臺賽 決戰

連載十六 1987,五連勝橫掃日本,聶衛平如日中天

片岡聰出生於1958年,曾經在1982年、1983年連續兩次獲得“天元”頭銜,算是日本年輕一代棋手中的佼佼者,在第一屆擂臺賽中,他同樣是排在倒數第五個出場,只不過,那時的情況,和今日自然是迥然相異。彼時片岡聰上場時,正是江鑄久的開局五連勝,怒海狂濤裡,他也沒能做出太多抵抗,成全對方串燒日本高手奇蹟的同時,自己也只能黯然離開。兩年匆匆而過,如今,當他再度上陣,面對中國棋手,他的身後,還有著四位日本頂尖豪強,而中國方面,不過就剩下了主帥聶衛平和副帥馬曉春兩人。

所謂時勢造英雄,立於圍棋聖山最高處的頂尖棋手們,又何嘗不期待能讓自己一展身手的時勢?上天公平的把終結擂臺賽,享受鎂光燈下萬眾歡呼的機會交在了每個人的手裡,狼煙烽火,塞北朔風,每一次的落子入局,都像是心頭沉沉的國家榮譽裡,最果決也最堅定的衝殺。某種程度上,相較於之後的世界大賽,擂臺賽才是最好也最讓人熱血澎湃的戰場,這不是番棋,所以有著更多的偶然,它承載著更多的期許,於是也就更檢驗著每名棋手重壓下的心理素質,成敗一念,輸贏的結果,卻可以在史冊竹簡裡一寫千年。

馬曉春終結小林覺連勝的時刻,還是炎炎夏日,而當下一局比賽開始,已經是在深秋的東京。季節的流轉總是悄無聲息,唯有六義園燦爛的紅葉,提醒著我們舊時光的離去和新歲月的到來。在比賽中,片岡聰和馬曉春都選擇了穩妥的下法,力圖把比賽拖到最後的官子階段再分出勝負,然而,擂臺賽的命運之神似乎還是沒有站在馬曉春這一方,從實力講,他已經不遜色於日本的任何一位超一流棋手,但是,擂臺賽中所需要的破釜沉舟放手一搏的豪情壯志,他似乎還是略欠缺了一些。他是現代中國圍棋史上最驚才絕豔的棋客,卻不是那個只要聽一下名字,都讓人或敬或罵,卻總覺烈酒入喉、淋漓酣暢的英雄。

在收官階段,面對片岡聰的步步緊逼,馬曉春的選擇是步步退讓,原本還是優勢的棋局,也就在官子階段被片岡聰逆轉了回來。234手,白棋輸了一目半,馬曉春離開棋局的時刻,也終於把最殘忍最讓人難以接受的場面,留給了每一箇中國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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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衛平勝片岡聰

曾經擔憂的被串燒,沒有在第一屆比賽發生,卻在第二屆比賽中即將到來,那些開賽的狂喜,被小林覺五連勝的失落,馬曉春取勝時的吐氣揚眉,都化成了這一刻內心的冰冷無言,棋盤上的勝或負,都是太理所應當的事情,但這畢竟是擂臺賽的戰場,畢竟,是中日兩國在棋盤上的交鋒,畢竟,是三十年來中國棋手棋迷們中心藏之未敢忘之的較量。哪怕一直在輸,也都還好,可如今已經贏過了,又怎麼可以輸回去?

這時候,作為中方主將,也是中國代表團唯一還能夠出戰的棋手,聶衛平能想的,已經沒有那麼多了。他即將上陣,來為這一次的擂臺賽做一個終結,或者是輸在某一位日本棋手面前,成全對方的復仇之旅,或者,就是以一敵五,完成天方夜譚一樣的神蹟,然後被萬千棋迷們加冕,奉之為亙古以來唯一的在世聖賢。好酒的聶衛平發誓戒了酒,表示要一局一局的下下去。這時候,他在國內賽場的統治力,已經越來越弱了,就在1986年的全國個人賽上,他在第一輪就輸給了芮乃偉,最終掉出了比賽的前六名,目送著馬曉春實現自己的第三個全國個人賽冠軍。他已經不再是剛從山河農場走出時的熱血少年,也不再是那個挑戰陳祖德霸主位置的圍棋天才,他的名字前面,已經可以被冠上“老將”的稱號,作為中國圍棋最後的屏障,守護著中國棋壇剛剛重新樹立起來的驕傲和尊嚴。

就像是雁門關外,風沙浩蕩,少年將軍們相繼敗陣,老將軍又重新披上鎧甲,執起刀槍,於朗朗長空之下立於陣前,向著來勢洶洶的敵將,喝出一聲,“來戰!”

1986年12月4日,北京深冬,朔風寒涼,黃昏登上燕山向北京城看去,華北平原一片坦蕩,古時遊牧民族一旦攻克此地,遼闊神州腹地,便再無險可守。自宋以降,中華帝國的整個一千年,都在這裡,流淌成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靜寂間的大氣場,萬千棋局盡,依舊是小巷安寧,楊柳青青。開局時,聶衛平走的是當時流行的“小林流”,上來便搶佔了三個角,而執白的片岡聰則是試圖構築大模樣,直至中午封盤,雙方依舊可以算是旗鼓相當,但是,隨著聶衛平在後半盤連續的滲透,百步之後,局勢已然面目全非,雖然片岡聰在官子階段依舊使出了渾身解數,給聶衛平製造出了不少的麻煩,但聶衛平還是穩穩的守住了最後的勝利,也把大竹英雄心目中將要終結擂臺賽的山城宏,請到了擂臺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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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衛平與大竹英雄

和片岡聰一樣,山城宏也是出生於1958年,而相對於片岡聰,1987年,正是山城宏職業生涯最輝煌的一年,就在這一年裡,他擊敗了大竹英雄、小林光一,連續第二年拿到了本因坊戰的挑戰權,當然,也順便成就了武宮正樹四連冠裡的中間兩冠。但是,從棋盤表現來看,山城宏面對聶衛平時,表現的似乎還不如片岡聰。下至七十手,執白的聶衛平已經拿到了棋局的主動權,而山城宏在局面落後的情況下挑起的戰鬥,也沒有拿到任何的好處,反倒是被聶衛平又便宜了幾目,這是白棋教科書一般的大勝,聶衛平在棋局中所表現出的想象力,洞察力,以及在局面優勢的情況下穩穩收下勝利的能力,同時震驚著中國和日本的每一個棋手。人們開始認識到,雖然從年齡來看,聶衛平已經不再處在自己的巔峰期,甚至在每一盤棋下到後半盤時,都需要通過吸氧的方式來保證自己的頭腦清醒,但是,這位中國圍棋第一人,這位視圍棋如生命的棋士,從來都沒有停止過在圍棋上的前進步伐。

現在,站在聶衛平對面的,又變成了三個人,一敵三,看上去還是希望渺茫的局面,但是,那股所向披靡的精神氣,卻好像已經回到了中國一方。畢竟,這已經是聶衛平曾經見識過的場面了,又或者,在這樣的跨屆五連勝面前,又還有什麼事情,是聶衛平不能做到的呢。

“氣勢”,在體育比賽裡,一直都是相當重要的東西。熾烈的精神氣,堅韌的自信心,看上去虛無縹緲,但在實際的比賽進程裡,卻是價值千鈞。這畢竟是人的比賽,而即使是在圍棋 這項世界上最難的遊戲中臻於絕巔的大國手們,也依舊有血有肉,在萬千賽事中鍛鍊的有如鐵石的心臟,也總有震顫的剎那。當聶衛平拿下前兩局比賽之後,更緊張的,其實已經變成了剩下的三位日本棋手,而聶衛平,則已經徹底進入了戰鬥的狀態,當火車經過熱海,經過兩年前他擊敗小林光一,開啟三連勝時的舊土地,豪情澎湃的聶衛平已然難以抑制,他說,這是勝利的路線。是的,它過去是,而如今,也將繼續是。

日方三將,是接近四十歲的宿將酒井猛。有趣的是,酒井在擂臺賽之前,已經遠離正式比賽一段時間了,而他在日本棋壇也並沒有太顯赫的戰績,能夠入選擂臺賽,更多的是因為他在面對中國棋手時總有上佳表現。但也正是這位看上去最容易對付的棋手,卻險些讓聶衛平含恨出局——從上一屆擂臺賽開始,聶衛平比賽日的每個下午,都要去吸氧,可是,在面對酒井猛的這一局,聶衛平去吸氧前的一步隨手,卻釀成了酒井猛驚天逆轉的契機,本來完全的優勢局面,也徹徹底底葬送殆盡。在後來回憶這一盤棋時,聶衛平表示,這盤七個半小時的對局,讓他在大冬天裡 ,也下的汗流浹背,他說,如果再下下去,就可能真的支持不住了,也許一小時也支持不住了。

像是更久時間以後的樣子,此刻的聶衛平,已經出現了容易出昏招的問題,但在這個時刻,他還是那個尚未完全走向衰老的戰士,這是上天給予的最好安排,讓我們在英雄老去前最後的光陰裡,去看一看他能夠做到的事情。如果沒有了擂臺賽,我們能夠知道的,只是在世界大賽中的聶衛平,那該是多麼讓人遺憾的事情呢。

酒井猛的逆轉最終在聶衛平的竭力支撐下化為泡影,而日本的兩位超一流,也終於到了下場挑擂的時刻。若以榮譽而言,作為副將的武宮,實際上要更高一些,四連本因坊,傳世宇宙流,在日本乃至於整個世界,他都是一個圍棋時代當之無愧的代表。而除了藤澤秀行,武宮也是日本棋壇中對中國最為親近的一位,他曾經說,日本太小了,和自己的棋風並不搭配,他更喜歡的是中國。磊落的話語和磅礴的棋風一起,勾勒出的是最真實的武宮正樹。在那個時代裡,他的棋局,也許是最富有觀賞性的,無論是面對什麼樣的棋手,只要武宮在下,我們就可以期待屠龍的發生,四年前曹薰鉉一盤棋死掉的三條大龍殷鑑不遠,三年後十段戰上趙治勳被殺的屍橫遍野也指日可待,同樣屠掉過無數大龍,一向被視為戰力無雙一如劊子手的加藤正夫,卻親口說武宮正樹才是戰鬥力最強的一位。那些恢宏的大模樣作戰,讓人能夠想起的,是二千年前地中海畔凱撒麾下秩序井然的鋼鐵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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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代的武宮正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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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武宮正樹和聶衛平)

藤澤秀行說,這將是世紀性的一戰。不看棋局,僅僅是這樣的場合,這樣的人選,就已經對得起“世紀一戰”的名號了。

開局四連星,這是最武宮的下法,但聶衛平針對著武宮開局所應對的招式,卻讓武宮沒能舒舒服服的走出他的“宇宙流”,雖然依舊是白棋取實地,黑棋取厚勢,武宮的棋局,卻沒能像以往一樣飛到天上,而更有些半飛不飛的意味。當黑99右下二路飛的要點沒能被武宮捕捉到,官子階段,聶衛平已然勝定。一年前以為自己只需要拿著鞭子的大竹英雄,還是沒能實現自己的預言,棋力比起武宮並沒有任何優勢的他,在面對聶衛平時,勝負,也就確實變成了撲朔迷離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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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武宮正樹下指導棋的是誰?

其實,大竹英雄人如其名,是個極有英雄氣的棋士,木谷門下“大師兄”,如果僅僅是因為排序而得到這個名號,大概也不會得到諸多桀驁的同門師弟的由衷尊重。他所說的“拿鞭子”,更多的是在從沒有和中國棋手交手的情況下,根據老情況而發出的推斷,當他真正的見識到了馬曉春、聶衛平等中國一流高手的棋局,大竹也從沒有吝惜過對他們的讚揚。與其說是大竹狂妄自大,倒不如說,這位“美學棋士”,有的是天才脾氣與真性情。世界已經太過無趣了,如果連天才們都溫良恭儉成書本里的樣子,未免,也太讓人乏味了一些。

在比賽前,聶衛平見到了旅居日本多年的吳清源先生。吳清源說,假如你這次再贏了大竹,你就是世界第一了。這是思鄉多年,卻終究羈旅一生的老人,向著他心中最驚豔的後輩傳出的接力棒,這兩位中國人,雖然際遇不同,生活迥異,卻一直都在做著一樣的事情,他們都在一遍又一遍的,擊敗著日本最頂尖的豪強,證明著中國圍棋從不斷絕的光輝脈絡。

這局比賽,被日本媒體稱為“血的戰鬥”,戰況的緊張,甚至讓聶衛平忘掉了下午吸氧的時間。這盤棋裡,有誤算,有緩手,但有的更多的,是雙方在各自落後狀況下的竭力追趕,是如飛落子之下攻防的精彩紛呈。對於大竹,對於聶衛平,這當然超過了任何國內賽事決賽的重要性,那些冠軍,他們或許都已經記不清到底得過多少了。而這一次,他們要承載的,是一個國家,萬千民眾期待的眼光。

比賽末段,大竹英雄挑起劫爭,但一向勝負感敏銳的他,卻錯過了最後一次獲勝的機會,面對能夠吃住黑棋三子的局面,大竹卻選擇了一手夾,將勝負的主動權,拱手讓給了聶衛平。當這局320手,本屆擂臺賽最漫長的棋局終於結束,聶衛平2.5目獲得了勝利,將天方夜譚般的五連勝,變成了攥在手裡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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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旋的聶衛平

比賽結果傳到國內的時刻,從長安街邊的燈火,到普通人家的臥室,聶衛平帶來的驚喜,讓北京城再次走向沸騰,冷門項目的圍棋,在那些年月裡,借了擂臺賽的東風,走進千家萬戶。這是中國圍棋歷史上的第一個黃金時代,也是一個燦爛到再也無法追回的黃金時代,今日裡那些為了圍棋而投資的企業家們,正是當年為了擂臺賽歡欣鼓舞的熱血青年。這是中國圍棋現代歷史上的第一個高峰,在每一個人眼中,似乎接下來,便是稱雄世界,再無敵手。此刻回眸,那樣的旌旗翻卷,奼紫嫣紅,竟然只持續了那麼短,就陷入了沉沉黑暗,像是流星,像是曇花,像是圍棋女神發出的,一聲沉沉的嘆息。

那些最浩蕩的情懷,最熱血的年代,就此,像是被丟棄的情書,封存在了1987年那個春天還沒有被徹底融化的薄冰下,去期待未來的某個年月,能再次破土而出。

可時光不知道,圍棋也不知道,那年的春天,陽光正好,花和柳樹,也都開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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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衛平父子接受採訪

1987年中國圍棋大事錄:

1987年4月30日,聶衛平擊敗大竹英雄,中國獲得第二屆中日圍棋擂臺賽勝利。

1987年全國圍棋個人賽,馬曉春奪魁。

1987年新體育杯,俞斌3:2擊敗曹大元,獲得冠軍,開始嶄露頭角。

1987年3月12日,首屆中國圍棋天元戰在上海落幕,馬曉春2:1擊敗聶衛平,加冕“天元”。

(未完待續)

(謝天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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