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博昌父老書》駱賓王
這封信寫於調露初年(679)。這封信可以說是表露私人情懷最為淋漓盡致,人情味最為濃厚的一封。上元三年,賓王辭裴行儉記室之薦不久,他的母親就在當年亡故。賓王為母守喪,隱居長安瀘水之濱。儀鳳三年(678),賓王守喪期滿,出任長安主簿,後因薦舉,入朝為侍御史。本年秋天,賓王因言語不慎,受人誣陷,被系下獄。“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大家所熟悉而又廣為傳頌的這首《在獄詠蟬》即寫於此時。四年六月,改元調露,賓王遇赦出獄,因公事行役,由燕地而入齊境。
博昌曾是賓王少年生活過的地方,他的父親死後亦安葬於此地,因此博昌可以說是他的第二故鄉。十五年的離別,賓王已從一個不諳世事、鋒芒畢露的小夥子,變成了歷經坎坷,兩鬢已霜的宦海遊子。在冷酷的現實面前,賓王不得不變得實際起來。”山川在目,室邇人遐。”讀著博昌父老給自己的來信,想著昔日那極為熟悉而眼下似乎又感到陌生的故友和舊巷,自己卻為生活所迫,公務匆匆,將與“惠存舊好,追願昔遊”的大好時機交臂而失,這怎能不使飽經宦海沉浮的他,無限傷感呢?久宦的人生挫折與迫於生計的無可奈何,一股腦兒湧上心頭,化作了這封信中的字字悽楚,句句悲涼。
原文:某月日,駱賓王謹致書於博昌父老:
承並無恙,幸甚幸甚。雲雨俄別風壤異鄉。春渚青山載勞延想;秋天白露,幾變光陰。古人云,別易會難,不其然也。
自解攜襟袖,一十五年。交臂存亡,略無半在。張學士溘從朝露,闢閭公倏掩夜臺。故吏門人,多遊蒿里;年宿德,但見松丘。嗚呼!泉壤殊途,幽明永隔。人理危促,天道奚言?感今懷昔,不覺涕之無從也。況過隙不留,藏舟難固。追維逝者,浮生幾何?哀緣物興,事因情感。雖蒙莊一指,殆先覺於勞生;秦佚三號,詎忘情於怛化?啜其泣矣,尚何雲哉?
又聞移縣就樂安故城。廨宇邑居,鹹徙其地;里閈阡陌,徒有其名。荒經三秋,蔓草滋於舊館;頹墉四望,拱木多於故人。嗟呼!仙鶴來歸,遼東之城郭猶是:靈烏代謝,漢南之陵谷已非。
昔吾先君,出宰斯邑,清芬雖遠,遺愛猶存。延首城池,何心天地?雖則山河四塞,是稱無棣之墟;松檟千秋,有切維桑之裡。故每懷夙昔,尚想經過。於役不遑,願言徒擁。
今西成有歲,東戶無為。野老清談,恬然自得;田家濁酒,樂以忘憂。故可洽賞當年,相歡卒歲,寧復惠存舊好,追思昔遊。所恨予跂望之,經途密邇。竚中衢而空軫,巾下澤而莫因。風月虛心,形留神往;山川在目,室邇人遐。以此懷勞,增其嘆息。情不遺舊,書何盡言? 《駱臨海集》卷八
譯文:某月某日,駱賓王謹致書博昌父老:
知道諸位身體康健,甚感欣慰。雲雨無常,倏然離別,多年來漂泊異鄉。博昌的春水青山,常常使我殷殷思念;一年年秋風白露,已經過去了許多歲月。古人常說,分別容易而相會困難,難道不是這樣嗎?
自從與諸位分別,已經十五年過去了。當年熟悉的朋友,存少亡多,一半以上的人都不在了。張學土如同朝露易幹,忽然命盡;闢閭公辭世歸去,已人墳塋。父親昔日的下屬和學生,也大多成為墓園遊魂;那些年老而有德望的人,墳前的松柏也已蒼翠成行。哎呀!黃泉之路與陽世不同,幽暗與光明總是永遠相隔。人生即是這樣短暫匆迫,面對這自然之理又能有什麼話好講?感慨今日、追憶昔時,不知不覺我不禁淚流。況且光陰飛逝,萬物在不斷變化,回想起那些已經過去的歲月,人的浮生又能有多少時日呢?哀傷都是由於外物而引發,悲情大多因人事所感興。雖說莊周認為萬事不必斤斤計較,恐怕他仍然是由人生辛勞而感慨;奏佚弔唁老子,雖然只哭了三聲就辭去,但他對於已死的人又怎能忘情?我感事而流淚不止,還有什麼可批評的呢?
我又聽說縣治要遷往樂安故城,官府民居,都將在那裡重新建;那麼遺留下的里門道路,也就會成為徒有虛名。秋風中道路荒廢,當年的舊居野草叢生;憑著倒塌的院牆舉目四望,墳墓前已可合圍的大樹比故人還多。哎呀!丁令威化鶴歸來,雖說當年的城郭還和舊日一樣;但時光飛逝,漢南的陵谷早已有淪桑變化。
過去我的父親出任博昌的地方長官,他德行高潔雖距現在已遠,但他政績的餘愛仍至今猶存。思念博昌,此心悠悠。博昌山河險要,可稱得上形勝之地;父親葬於博昌,實際上我已把那裡當作第二故鄉。所以我每回憶起昔時,就想著能夠重回博昌。這次出行而時間匆忙,只能是徒然有殷切的心願。現在秋收豐登,天下太平。鄉間老人悠然自得,閒話度日;農家歡飲濁酒,把一年的辛勞都拋在一邊。雖說是可以品味當年之事,高高興興度過餘下的歲月;難道就不應與舊時的好友相聚,一起回憶昔日的歲月?遺憾的是我踮起腳尖眺望博昌,距離雖近卻無法前往。我竚立在路邊而無車可乘,即使備好下澤車亦不能成行。心如清風明月,身雖在此而神已馳彼;遠望博昌山水,簡直就在身邊而人卻彼此阻隔。因此懷念我憂愁無邊,卻只能毫無辦法而一再嘆息。我無法拋開舊日的情意,一封短信又怎麼能寫盡我心中所有的思念。(李維新引)
這封信給人印象最深的當是談及“追維往事,浮生幾何”;“城郭猶是”,“陵谷已非”兩段文字。人生短暫,世事滄桑,這樣的感情流露與人生思考,賓王獨特而真實的人生經歷,超出常人的文學才華,其用心血凝成的文字,當他們,一面肆無忌殫地,批判著古人的所謂消極與軟弱之時,他們仍不得不面對社會、人生,咀嚼著這令人難以下嚥的苦澀和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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