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案之鐵釘案六(破案故事)

狄公案之鐵釘案六(破案故事)

第十一章

第二天早衙升堂,狄公命“濟生堂”郭掌櫃當幾幹看審的百姓之面將藍大魁屍首作了全面驗檢。

郭掌櫃驗屍畢遞上屍格,說道:“老爺,茶盅底的茶末和那片茉莉花瓣都有劇毒。我曾剔出一丁點茶末餵食一條兇狗,那兇狗當即死去。不過,茶壺裡的茶卻是無毒的。”

狄公問:“你思量來那毒藥是如何投入茶盅的?”

郭掌櫃答言:“我猜想,投毒的人必是先將毒藥灑在幾片茉莉花瓣上,然後將茉莉花瓣偷偷投入茶盅之中。誰還疑心那幾片芳香撲鼻的茉莉花瓣會是致人死命的毒藥?”

狄公點了點頭,說道:“藍大魁先生是北州的榮譽和驕傲。他不僅拳術、角抵天下無敵,尤為令人敬重的是他的人品操行。然而這樣的一個人竟被人用卑鄙殘忍的手段毒害致死。本衙將盡快討拿到真兇,替他報仇,讓藍先生瞑目九泉,靈魂超升。”

狄公俯身朝堂下看了一眼,用驚堂木在案桌上拍了兩下,突然喝道:“帶潘豐上堂!”

兩名衙卒將潘豐押上堂來。狄公令開了枷具,高聲宣道:“本衙經多方調查核合,被告潘豐於本月十五日、十六日確係去山羊鎮做生意,並不知殺人情由,故葉彬、葉泰告他謀殺妻子之罪難以成立,本衙現判潘豐無罪開釋。——葉彬、葉泰到堂了沒有?”

葉彬應聲走上公堂跪下,口稱:“老爺明斷,小人撤了原訴。”

狄公問:“怎的不見葉泰上堂?”

葉彬面露憂色,戰戰兢兢答道:“小人也實不知葉泰去向,他昨日中午離家出門後至今不見歸來。”

“葉泰常在外面宿夜嗎?”狄公問。

“不,他雖然有時很晚回家,但從不在外宿夜。故我為之一直放心不下,怕他遇了意外。”

狄公皺眉道:“葉泰回家來,你即告訴他來衙門一遭,就說是我有話問他。”說著又用力拍了一下驚堂木,宣佈退堂。

潘豐叩頭稱謝,不覺熱淚盈眶。葉彬忙走上前攙起潘豐,說道:“妹婿冤屈了,是愚兄一時糊塗,聽信讒言,誣告了你。”說著又躬身施禮,兩人挽袖一併退下堂來,出衙門回家不提。

狄公回到衙舍,洪亮早已遵狄公之命將朱達元請到衙舍等候多時。

朱達元一見狄公忙欠身拜揖,狄公拱手還禮。賓主坐定,衙役獻茶。

狄公開門見山:“朱員外想必已聽到了藍大魁被人毒害之事,未知朱員外對這案子有何看法?”

朱達元神色慘然,沉吟半晌道:“藍師父為人品性不須我贅述了,未知此刻狄老爺有無兇手的線索?”

狄公道:“兇手是一個身子纖弱矮小的後生,這一點可以深信不疑。”

洪亮飛快看了陶甘一眼,問道:“老爺如何斷定兇手必是那個身子纖弱矮小的後生呢?當時浴堂里人進人出鬧哄哄,喬泰登記下姓名的就有六十來人。”

狄公道:“這六十來人不可能進出藍大魁那單間而不被人察覺。你道那兇手因何要穿黑衣黑褲,只因是“甘泉池”的夥計都穿一抹色的黑衣褲。故那兇手進去藍大魁單間時未被人注意,以為是夥計進去服侍茶水。兇手買了黑籌碼,卻未去洗澡,他乘湯池裡外熱氣蒸騰之際,溜入藍大魁的單間,偷偷將那幾片灑了劇毒藥粉的茉莉花瓣投入藍大魁的茶盅裡,便迅速離開了‘甘泉池’浴堂。”

朱達元大吃一驚,瞪大了眼睛。

狄公繼續說道:“還有一條更重要的線索,藍大魁臨死前掙扎著用七巧板拼出了一個圖形。可惜那圖形未拼全,或是碰亂了,尚未能看出是什麼含義。但無疑那圖形必是與兇手的身分有直接關係。目下我們對那後生的形貌也有了個大致的瞭解,朱員外也許能告訴我藍大魁有無一個身子矮小纖弱的徒弟,對,他的頭髮好像是捲曲的。”

朱達元答道:“沒有。藍師父的子弟輩我全認識,一個個都是熊腰虎背的彪形大漢,金剛一般的身子,哪來矮小纖弱的?再說,藍師父要子弟全剃光頭,不許留長髮,當然也不會有什麼留捲髮的了。唉,一個頂天立地、名播遐爾的蓋世英雄,竟吃一個小人的卑鄙詭計害了性命,聽來真令人切齒扼腕,怒火中燒。”

“小人的詭計?——會不會是一個女子的詭計?”陶甘忽來了靈感。

朱達元搖了搖頭:“藍師父從不近女色。”

陶甘道:“不近女色有時恰巧是與女子結下深仇的原因。藍大魁可能拒絕了一個女子的追求,那女子惱羞成怒,定了這毒計,置他於死地。——這下毒的一招多是女子的手段。”

馬榮道:“陶甘說得也甚有道理,你愈拒絕女子,女人反愈死死地纏上你。其中的緣故只有天知道。”

“胡扯!”朱達元叫道。狄公聽了忽若有悟,說道:“會不會是一個身子纖弱細巧的女子裝扮成一個後生,偷偷溜進了浴堂?倘是這樣,那女子必與藍大魁有些瓜葛,說不定就是情人,只是不為外人所知罷了。”喬泰道:“昨日藍大哥與我們講起練鐵球時還切切叮嚀說不近女色,他怎會自己偷偷藏過一個情人?”

陶甘道:“或許是他原先便有個情人,後來怕傷了元氣,心生悔意,又推辭了那女子。那女子才橫下心做出了人命。”

狄公一面點頭,一面將手中的那七巧板顛來倒去拼了又拼,然而總拼不出一個理想的圖形來。——一來藍大魁只拼了六塊,二來,他翻倒在地時又碰亂了那圖形。為此狄公很感納悶。

最後狄公說:“你們三人此刻分頭去找‘甘泉池’洗澡的那三個後生聊聊,將他們引去酒肆醉飽一頓,說不定他們會說出那兇手更多的情況;他的形貌,他的言語,他的經歷甚而他的姓名。——洪亮,你陪朱員外回府上,順便去‘濟生堂’將仵作郭掌櫃請來這裡見我。”

狄公慢慢飲了一盅茶,又在案桌上重新翻來覆去擺弄著七巧板。忽然,他拼出了一個圖形,眼睛突然一亮:“貓”!

這時郭掌櫃走進衙舍,狄公將七巧板撂到一邊,問道:“郭掌櫃以為毒死藍大魁的可是一種不常見的毒藥?”

“不,這毒藥最是常見的。老爺想從毒藥上發現線索,看來難以見效。”

狄公失望地嘆了一口氣:“看來用七巧板來發現兇手線索也同樣難以見效了。”

他忽然想到什麼,便又對郭掌櫃說:“郭掌櫃,昨夜我遇上一件有趣之事。我在城隍廟附近將一個迷路的小女孩送回了家,誰知那女孩的母親非但不致謝,反將我辱罵。我從那小女孩天真的言語中得知其母親是一個寡婦,正與一個姦夫往來。”

“那寡婦姓什麼?”郭掌櫃好奇地問道。

“她夫家姓陸,現在城隍廟對面開著爿棉布莊。那女孩名喚陸梅蘭。”

郭掌櫃猛抬起頭來,叫道:“老爺,她叫陳寶珍,最是個兇狠刁潑的女子。仗著有三分姿色,讀過幾本書,能說會道,專幹那惹蜂引蝶的勾當。她丈夫名叫陸明,死了還不到半年。老爺,陸明死的可有些蹊蹺。”

狄公問道:“陸明之死有何蹊蹺?”

“老爺的前任處斷這事太草率,沒有驗屍就匆匆備案埋葬了。不過,那時這裡正在打仗,他確也一時顧不到細查一個小小的棉布莊掌櫃的死因。”

狄公忙問:“陸掌櫃死因如何備案的?”

“陳寶珍找來了一個姓康的江湖郎中,匆匆驗了陸明的死屍便籤了個心病猝發的斷診,交送官府了。前刺史信而不疑,當即回覆了官批,押了大印,草草備案便擇日埋葬了。”

“你知道那陸掌櫃是如何死的?”

“說是飲酒過量,心病猝發。陳寶珍說他空肚喝了一斤白酒,死於爛醉之中。我認識陸明的兄弟,聽他那兄弟說陸明死時臉色未變,只是眼睛從眼窩裡凸了出來。我當時疑心是被人猛擊後腦所致。我向前刺史提出我的看法,誰知前刺史還怪我多事。他對康大夫的斷診深信不疑。”

“那康大夫如今何在?”

“幾月前便移家去了南方,以後再也不曾見到過他的影蹤。”

狄公道:“原來如此。這番我倒要將此事細細勘查一遍。雖然目下已有兩件疑難的案子弄得我焦頭爛額,但誰叫我要做官的?做官便要對百姓負責,對律法負責,決不能讓真正的罪犯逍遙法外而善良的無辜卻蒙受冤屈。陸明之死真有蹊蹺,我定要查清此事,使他瞑目九泉。——少刻我便將陸陳氏傳來公堂訊問。

第十二章

狄公送走郭掌櫃,只覺頭暈眼花,心神忡怔。自從那天在朱員外家的酒宴上受了點風寒,至今一直感到胸悶氣塞,六情不舒。他決定獨自出城外去遛遛馬,藉此散散鬱悶,以便讓自己的頭腦清醒清醒。適才郭掌櫃談起陸明之死,陸陳氏的兇惡形象又在他眼前浮現。他隱約感到陸陳氏不是一個善良之輩,她寡居未及半載便偷漢子,莫非她的親夫是她設計害死。想著想著,不覺過了舊校場,悠悠然出北門,在皎潔的白雪地裡放轡馳驅。

遠遠望去,彤雲裡露出一座高聳的峰頭,那便是著名的藥師山了。據說古時張天師在這裡種過神藥,故名。山腰如今還有一座天師觀,觀後有一天師洞,風景幽美,古蹟斑斕。山背後的懸崖峭壁上,經常還可採到珍貴的人參和靈芝,故更增添了三分仙氣。

狄公將坐騎系在一株枯禿的松樹幹上,信步拾級上山。一面細細觀賞山道兩邊赭色石壁上的摩崖刻石。忽然,他見石級上有清晰的腳印,那窄小的印跡,分明是一個女子的腳踩出的。狄公循著腳印上到半山,猛見天師觀後的一方巨崖下一個娉婷女子正在用花鋤挖藥草。

那女子聽見身背後有“沙沙”的腳步聲,忙轉過身來,放下花鋤,上前款款道個萬福,說道:“原來是狄老爺小遊至此,嚇了我一跳。”

狄公道:“郭夫人,原是你在這裡挖藥草。聽說你幾天前在這裡挖到一支人參。”

郭夫人笑道:“那真是僥倖。老爺怎的有閒情逸致獨個來這裡逛?莫非眼紅我挖到人參,也想來撞撞運氣?”

狄公道:“哪裡,哪裡,我只是被藍大魁的案子弄得頭昏腦脹,心神不舒,故獨個來這裡散散鬱悶,清爽清爽腦子。”

“老爺,那案子至今仍無線索?”

“不!那犯案的兇手已露了些端倪,很可能還是一個女子。”

“啊!”郭夫人不覺驚叫出聲。“一個女子?真會是一個女子。藍師父與我丈夫是好朋友,我丈夫會幾套拳都是藍師父一手指授。平時我確也見藍師父對女子冷若冰霜,態度很是倨傲。他——他似乎一點都不懂女子的心腸。”

狄公見她的兩頰升起兩朵紅雲,眼睛裡閃出一種迷惘羞澀的光芒,不覺微微吃驚,心中好生納罕。忽然他問道:“郭夫人,我上次到宅上見你家中養了許多貓。不知養貓是你的愛好,或是你丈夫的愛好?”

“我們都十分地喜愛貓,平時見著一些無家可歸的小貓、病貓,總心中不忍,都抱回家來養著。——如今我家中共養著七隻貓。”

狄公點點頭,他恍忽見郭夫人一對深黑明亮的大眼睛正緊緊睃著自己,心中不由一慌,只感窘迫尷尬,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

他抬頭見山崖上正挺立著一樹高大的梅花,一陣寒風吹來,花瓣共雪片齊飛,紛紛揚揚,煞是美觀,不由指著那樹梅花說道“你瞧那株寒梅,正如一位亭亭玉立的姣姣的美人,風姿清爽,英氣奪人。”

郭夫人道:“你還可聽見花瓣落在雪地上的聲音哩。記得古人一首詩中就吟詠過這種梅花落地悠然有聲的景象。”

狄公點頭,他想背誦郭夫人說的那首古詩。但他此時頭腦裡一片混沌,哪裡還能記起一句?他搖了搖頭,尷尬地笑道:“郭夫人請自穩便,下官告辭了。州衙裡還有幾件急事等著我回去裁處哩。”說著躬身施禮。

郭夫人默默地望著他,只抿嘴一笑,以示答禮。狄公轉身慌忙下山。郭夫人拈起花鋤自顧去挖藥草。

狄公回到州府衙門,命巡官立即去城隍廟對面的棉布莊將掌櫃陸陳氏請來衙裡。巡官領命去馬廄牽過坐騎,飛馳出了衙門。

狄公坐在書案前拿出一卷公文正待閱讀,他的頭腦卻如天馬行空,縱橫馳騁。忽然他記起了郭夫人說的那首吟詠梅花的古詩,詩的題目是《玉人詠梅》,出自二百年前南朝一個著名詩人之手。他不禁興奮地一句一句地背誦了起來:

人境雪紛紛,

一枝弄清妍。

孤豔帶野日,

遠香繞天邊。

玉色寧媚俗,

真骨獨自寒。

飄落疑有聲,

蛾眉古難全。

狄公忍不住責備自己為何適間在藥師山上面對郭夫人卻一句也背誦不上來。他長吁一聲,深恨自己記性太糟,往往應記住的東西卻忘卻了,待不需要記時卻又如泉水一樣奔騰激湧而來。想到此,狄公不禁又喟嘆頻頻,自怨自艾了一陣。

狄公正想入非非,神思惚恍,巡官進得衙舍稟報道:“陳掌櫃她拒絕來衙門,老爺,她說她並不犯法,為何要來衙門出乖露醜。”

狄公大怒:“這女子果真是無理之極!國家法度何在?衙門要傳見她,竟敢大膽抗命!”

巡官膽怯地又說:“那女子還大聲哭喊,驚動了街坊四鄰都來為她說情。她見人多勢眾更來了勁,又叫又罵,說衙門怎可平白傳喚她一個孤苦無告的寡婦。眾目睽睽都護著她,我不好發作,只得空手回衙裡覆命。”

狄公厲聲道:“你拿這支令箭,帶四名番役,當即去與我將這膽大包天的女子押來衙門。我要在公堂上當眾審她,到時不怕她不苦苦求饒。這一類刁潑女子多半不是善類,很少有安分守己的。今番我不將陸明的死因查出,決不甘休!”

巡官應聲退下,自去遣派衙卒。這回他有恃無恐,壯大了膽子,吩咐帶了枷具,如餓虎逐羊一般向城隍廟方向而去。

狄公轉念一想,陸陳氏押來衙門時不如先將她關押一時,折折她的威風。他自己此刻正可抽身去看看潘豐和葉彬,如果能見到葉泰則更好。狄公深信葉泰不僅將廖蓮芳誘拐去藏過了,而且正在犯更大的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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