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影筆記|餃子大不同

文|史萊克

就外觀來看,餃子太過樸實,製作過程缺少美拉德反應,其色香味無法穿透屏幕,只能作為點綴。唯一一部餃子唱主角的電影,是根據中國香港女作家李碧華的小說改編的《三更之餃子》,聽名字就有點令人毛骨悚然,且不去說它。

雖然春晚上主持人總拿餃子說事,引起廣大南方觀眾的不滿,但作為中國北方最典型的平民飲食之一,餃子一旦出現在影視劇中,就代表著最結實的地氣。

食影笔记|饺子大不同

楊家的餃子看起來像北方的大餡餃子,賣相十足

1

好萊塢愛情喜劇《摘金奇緣》(Crazy Rich Asians)是今年的小成本電影黑馬,《喜福會》上映25年之後的“全亞裔陣容”是其最大的賣點。的確如此,當下好萊塢最臉熟的亞洲面孔——主要是東亞面孔幾乎盡在其中了。

劇情幾乎就是亞洲版的仙杜瑞拉,只不過相當地與時俱進:灰姑娘不再是被後母虐待的小可憐,而是紐約大學最年輕的教授,主講經濟學;王子雖然不是歐洲某個小國的王子,但家裡是新加坡頂級富豪,富可敵國那種,談笑間買下一間豪華酒店不帶眨眼的。電影的英文名直譯過來就是“瘋狂的亞洲富豪”

生活在紐約的Nick邀請女朋友Rachel與自己一同回新加坡,一是為了參加好朋友的婚禮,二是想把她正式介紹給家人。原本Rachel以為Nick只是個普通人,但從到達飛機場開始,Nick的真實家世逐一揭開。

東方版的灰姑娘雖然不用面對後母,但仍有一個被武志紅稱為“大母神”的存在——婆婆,甚至是太婆婆。這是獨屬於傳統東方家長制下的愛情故事,幾乎是一本網絡言情小說的經典橋段大全:婆媳爭鬥,隱身的丈夫,對第三代長子的撫養權的爭奪,龐大金錢帝國的繼承權……

顯而易見的是,楊太太並不喜歡Rachel。她認為,Nick需要承擔起家族的責任,他的伴侶也同樣如此,而“香蕉人”Rachel則像美國人一樣只追求個人的自由與快樂,不符合楊家的價值觀。

Nick從小在祖母身邊長大,最喜歡她親手包的餃子。楊太太滿口的英文、粵語,但楊老太太則是一口字正腔圓的北方官話,愛吃餃子,那是一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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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家的孩子從小就要學會包餃子

在楊家,包餃子是一件極有儀式感的事。與之前的豪宅夜宴相比,包餃子時的刀光劍影也並不少。楊家上上下下都會包餃子。

楊太太說,“阿嬤說如果我們不繼承這些傳統、這些傳統就消失了”;媽媽們的理由是,“這樣你們才知道要用多少心血、汗水、淚水,才能把你們這些小東西養大”。

有錢人的邏輯很奇怪,她們還認為,“不像那些普通人家,用微波爐做通心粉和奶酪給自己的孩子吃,難怪他們長大以後,要把父母送到養老院裡”。

但是她們打餡的方法很奇怪,將餡料在兩隻調羹間來回倒騰,製成一個肉團,放進盤中,然後直接放在餃子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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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家打餡的方法很奇怪

這一段,鏡頭有幾次都給了不同人的手部以特寫,我們可以看到素淨的手、戴有素戒的手,還有楊太太那隻戴著麻將牌般的綠色寶石的手,與白色麵皮的餃子形成極大的反差。Rachel禁不住地連聲讚美,楊太太則驕矜地表示,這是Nick的父親當年求婚時專門為她訂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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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太太那隻戴著麻將牌般的綠色寶石的手

這個夏天最熱門的一個詞叫做“清宮宇宙”,在《甄嬛傳》裡笑到最後的甄嬛,其實要在《延禧攻略》、《如懿傳》裡,才能以皇太后之姿成為一個帝國真正的幕後大Boss。

楊太太再氣場懾人,但楊老太太一出現,就奪回了主場的控制權——先是高調地對Rachel示好,贊她漂亮、有福氣;落座後,又笑咪咪地對楊太太說:“這是你包的餃子?怎麼這麼難看?退步了。”

其實呢?楊老太太當年也並不喜歡楊太太這個兒媳人選,只是為了打擂臺,才對Rachel那麼慈愛,同時又暗中派人調查她的身世背景。楊太太的訂婚戒指雖然華麗無匹,但卻是無法得到傳家戒指的替代品。所以當年在各種權衡之下,楊太太才把自己唯一的兒子主動交給楊老太太教養,就像賈寶玉與賈母。

一番風雨過去,情侶重歸於好。Nick對Rachel說:“吃夠餃子了,這輩子都不想再吃了。”

片中的有錢人自嘲“Crazy Rich”,其實更多的是在矯情地嚷嚷:“我有錢,可我們真的也有煩惱”——是的,是“到底這隻鑽石耳環好看呢,還是那個老坑翡翠更襯我”的煩惱。只有這一段,一個幼年離開母親、對母親充滿孺慕之情的孩子,成年後雲淡風清的一句抱怨,才能讓灰姑娘共情。

2

“每年的春天一來,我的心裡總是蠢蠢欲動,覺得會有什麼事要發生;但是春天過去了,什麼都沒發生,就覺得好像錯過了什麼似的。”

不過每年的春天一來,微博上的文藝青年們又要看一遍《立春》了。

王彩玲是北方一座小城師範學院的教師,一心想調去北京,到中央歌劇院工作。她很自信,憑藉自己的嗓子,一定能唱到巴黎歌劇院去。王彩玲清高,看不起身邊的人,只醉心於歌劇藝術。但她不美,甚至可以說是醜陋,臉上有很多斑,大齡、齙牙、肥胖,說的是掉渣的土話,唯一的閃光之處就是有一幅好嗓子,但這點天賦只夠她在小城裡謀個教職。她省吃儉用,把所有的錢都砸到一個掮客手中,指望著他能把自己的戶口辦到北京。

整部電影中,王彩玲幾乎沒有吃過什麼好東西,平常多以方便麵充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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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王彩玲來說,吃頓餃子稱得上是一次盛宴了

她吃過三次餃子。

美麗的芳鄰家庭生活幸福,與王彩玲偶有交集,常以“我老漢(丈夫)……”開口,在王彩玲胃病發作求上門時,給她盛了一碗“我老漢做的粥”;另一次,主動給王彩玲送過一次“我老漢包的餃子”。

為了避開春運高峰,王彩玲回到鄉下的家時已經很晚了。母親一個人坐在炕上包餃子,中風的父親在一旁靜靜地圍觀。王彩玲放下東西,拿出給父母買的圍巾,逐一給他們戴上。母親一邊擀皮一邊勸她找個人嫁了,“你總得入鄉隨俗吧”。

芳鄰再一次出現時,王彩玲正在擀皮包餃子。“我老漢”卷跑了兩人的存款,芳鄰哭訴道:“我一個人咋辦?以後我連你還不如呢。”兩人原本就很塑料的友情,這下子徹底崩盤了。

王彩玲唯一一次吃得開心,是從婚介所出來後,手中擎著一串烤雞翅膀,邊走邊吃;過馬路時,旁邊等紅燈的車中是曾與她春風一度的前文藝青年、現騙子婚介所老闆黃四寶,兩人四目相對,卻再無言語交集。

王彩玲始終沒有結婚,從福利院裡領養了一個兔唇女孩,並給她做了手術。她也不再唱歌劇,甚至轉了行,當起了肉鋪的老闆娘,從前彈鋼琴的手操起剁肉刀來十分麻溜。

想吃什麼餡的餃子,王彩玲自己都包得起。

3

1950年,香港,大年夜。

電影《一代宗師》中,葉問去拜訪客居於此、掛牌行醫的宮二。他說想再看看宮家的六十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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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問沒有吃上宮二的餃子,只留下了一顆釦子

但宮二笑言,當年他可是輸給過自己的。“你要是一進門就說這話,那恐怕你得先唱一出《殺四門》,才能吃得上這頓餃子。”

但葉問到底也沒吃上。他說起民國二十六年曾經打算去東北,連大衣都做好了,但時局突變,只能取消行程,唯一留下的只有一顆大衣釦子。

宮二說:“武學千年,煙消雲散的事,我們見的還少嗎?憑什麼宮家的就不能絕?”

“人生無常,沒有什麼可惜的。”

葉問再也沒有見過宮家的六十四手。

而十年前的大年夜,宮二剪髮明志,為父報仇,奉道守身,不婚嫁不傳藝不留後。

宮二姑娘一生傲立如梅,不知道她是否會包餃子?她包的餃子好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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