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您身邊的江湖人物

上次在老九家見到老朱是3年前的事了,今年火把節去三哥家又見到他。

推門進去的時候,倆人黑白曲正酣,我叫一聲朱哥,急忙坐到一旁觀戰。三哥工作忙,難得有閒情的時間,加上身邊識趣者寥寥,更沒有經緯論道的機會了。我與三哥擺過兩盤,他的棋力大不如以前,都輸了,讓我這個他的關門弟子,頗覺真傳在手,有“欲來小邑試牛刀”的衝動。

老朱體態壯碩,坐在小板凳上,竟有些滑稽;雖然頭髮已花白,但面堂紅潤,笑眯眯的樣子,很有鶴髮童顏的感覺。淺綠色T恤、藏青色牛仔褲,他這一身便裝,讓我想起初次見他穿警服的樣子,我還有些忌憚,現在想來確實可笑——人一旦褪去外衣,意味著失去代表身份的符號,人似乎就只有性別之分了——現在的老朱,不過是個花甲老倌倌兒而已。

中盤激戰才剛剛開始,三哥即投子認負。我說,三哥你去做飯吧,我來。

三哥笑笑,起身“讓賢,”又說,“敢跟朱哥下!打算讓你几子啊?”

我說,“我還是第一次和朱哥下棋呢,先不讓吧,下著看。”

“不知天高地厚!老朱,讓他見識見識銅礦‘第一手’的厲害!”三哥又說,“那我去做飯了,晚上我們好好喝一口。”

其實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與三哥一樣,身邊“識趣”者同樣不多,有時間也只在網上練兵,實戰拼殺是我的短板,各種死活手筋更是鮮有研究。

我中規中矩用“中國流”開局,不料老朱也依葫蘆畫瓢同樣擺了一個“中國流”,這可是大忌啊!他不會那麼傻吧?三哥抽空過來觀戰,嘿嘿笑而不語。

我不及多想,迅速佈局,40手後“大肚皮”初步成型。豈料他凌空低掛打入,我急忙守住實地,伺機絞殺這條貿然鑽入的長龍。誰知他左衝右突,幾招尖、刺、擋、碰、拆,不但長龍做活,還把我這個“大肚皮”衝擊得七零八落千瘡百孔慘不忍睹,只得中途告負。

接下來又下了一盤,仍中途認輸。第三盤老朱問我還下不,我說改天再下吧——我並非輸不起,而是覺得與他的差距實在是太大,怕掃了他的興致。

如前所述,脫掉制服的老朱,確實平凡得只是個花甲老倌倌兒而已——沒有離奇的身世,經歷也乏善可陳:他是貴州人,退伍轉業後沒有選擇回老家,他說老家太窮,人稱“三無”之地,回鄉裡,還不如赤腳到城裡扛包,好歹有倆錢接濟家裡。

可是,他的轉業過程並不坦蕩。他說,在自稱有五千年文化的國度裡辦事,程序也如這歷史一般,可與老奶奶的裹腳布一比臭長——到縣民政局報道,說回家等電報,這一等就是仨月。好歹拿到“生死狀,”興沖沖趕到銅礦報道的時候又出了狀況——你來晚了,派出所指標已被先你到的那人用了,你等下次吧。勞資科女辦事員頤指氣使不可一世的神情,老朱至今還記得。他說,如果沒有這一出,他老婆死後也許會答應讓她續絃。

此女人我見過,那時我還小,聽大人背地裡叫她“騷丁丁”。這其實是一種鳥的別稱,學名柳鶯,聚眾聒噪,獨處啁啾婉轉很是好聽。起初我不懂,稍大一點才明白,這是對那些稍有姿色、並有賣弄之嫌女人的專有名詞。

老朱冷笑一聲,說,行!反正我現在身無分文,光腳的還怕你穿鞋的?當即打開隨身攜帶的鋪蓋,撿辦公室靠窗向陽處鋪開,竟住下了。

晚上有保安陪著他,白天別人幹活,他呼呼大睡,不時還鼾聲四起。閒極無聊時,辦公室有報紙雜誌,正合他胃口。口渴了,自己找來電茶壺燒水,還有免費的茶葉。肚子餓了不好辦,他不敢離開辦公室半步,生怕人前腳才走,後腳大門咣噹一關,一切都前功盡棄了。這樣餓了兩天,只有白開水充飢,第三天實在撐不住了,他寫了張紙條遞給對女辦事員,說,“麻煩你幫我發個電報。”女辦事員打開紙條一看,“我已餓死在某地,速來收屍。另,墳前記得給我上只雞,酒要二鍋頭,56度的。”

女辦事員本來也沒當一回事,紙條丟到一邊,自顧自幹活。但鼾聲變成了呻吟聲,聲調長短高低不如鼾聲悅耳,“哎呦、哎呦,啊!”——像真要死人一樣。

女辦事員被聒噪得想跳樓,轉念又覺得,如果真死在辦公室可不是鬧著玩的。於是乎,她拿著紙條去了領導辦公室,於是乎,飯有人送來了,只是沒得雞和二鍋頭。

老朱五大三粗,又是個退伍軍人,大家本就不敢招惹,偏偏又破皮耍賴,更是拿他沒轍。5天后,領導鬆了口,把他分配到炸藥庫,司職門衛。領導說,炸藥庫,礦之本,害之源,責任重大啊!他凌然受命,半年後才發覺,是條狗,大概都比他幹得好!

他說他得感謝這如狗般的八年,讓他能夠潛下心來修行。他初中畢業入伍,當了十年志願兵,那一身鑄鐵般的肌肉就是那會練就的。他拍拍自己壯碩的胸肌笑說,有什麼用?無腦!

八年時間,銅礦閱覽室被他翻了個底朝天。他說當時書很少,能飢不擇食已是萬幸了,好在認識了老九——上次回礦上的時候造訪過他的“亥酉舍”(諧音害友,老九解釋,一為只想與動物為伴,二寄人類少叨擾。我看橫豎繁簡、線裝平裝、古今中外……各類書階梯牆於木寮小屋四壁;書皮稍有有破損的,漿糊染補,牛皮紙裹上,魏體筆墨書名)——他在老九卷帙浩繁的書海里遨遊了八年而樂不思“黔”, 他說那四本老九送他的繁文豎版《莊子集釋》,他最為珍愛,每天卷不釋手。我曾試著像老朱一樣“改過自新,”在網上淘了全集,第一輯讀完,餘下三輯實在沒信心繼續下去——先天對古漢語愚鈍,書中“疏、釋、校、注”偏偏又是文言文,這就好比一個人在金子裡面淘金一樣,最終把泥沙留住了,根本原因是我不懂金為何物。

老朱後來說,每個人都會有迷茫的時候,這套《莊子集釋》,就是一盞明燈——看來我得重新開啟我的“淘金路”了。

老朱老家在修文縣,是陽明居士當年悟道的地方。雖然窮,然而民風霸道且世故。八年裡,他幾乎沒有與家裡聯繫,除了每月寄去少得可憐的一點錢外。他說一個沒有功名而敢於回鄉的遊子,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

我能理解,換我,一樣!一生書劍飄零,衣錦還鄉也是人之常情。他搖搖頭道,並非我看重功名,主要是顧忌父母,終年地裡刨食,一輩子沒有抬起過頭。這年他調到派出所工作,過年的時候換了一身警服回鄉。能夠想象,在鄉親們面前,應該頗具震懾力吧。

老朱婚後育有一女,十歲時老婆宮頸癌離世。他也冒出過續絃的念頭,但又害怕後媽的不周,讓業已懂事的女兒陷入到更劇的悲痛中。所以,關於續絃的這一念頭,他永遠地埋在了心裡。

雖為鰥夫還有負累,但老朱長得儀表堂堂,登門說媒者踏爛了門檻。其中之一就是前文所述的那位勞資科的辦事員。她是主動送上門的,舉手投足顯露著大戶人家的理所當然。她小老朱7、8歲,人也長得標緻,幾年前因忍受不了前夫喝酒賣瘋而離了婚。礦上人都覺得倆人很般配,媒人們也知趣地打了退堂鼓。老朱坦言,他也動過心,但一想到女兒,尤其是想到報道時的那一出,他就毅然決然地拒絕了。他說他平生最恨那種狗仗人勢之人。

愛憎分明得霸道,老朱就是這麼一個人。

老朱看到我的《老九》,他調侃道,“你把老九吹得太神了,像個得道高人一樣。這狗日的其實是個不折不扣的土財主,你知道嗎?”

我不解。我也知道老九的產業鏈虧得老朱幫忙,礦上有兩家生意不錯的餐館,老九養的家禽常來做客。但也不至於呀!

老朱繼續道,“你別看他穿得破破爛爛,成天在地裡土鱉得像個村夫,有錢得很!”他又繼續道,“我女兒那年考到山東大學,我這點小工資,又不會攢錢,搜搜家底,只夠路費。正想著去找單位借點,老九這狗日的一來就甩給我兩萬,還說是侄女上大學了,家裡沒啥好送的。你說這狗日的說話氣不氣人——沒啥好送的!”

我笑。其實我知道,老朱是在向我表達,他們的情誼,已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範疇。古語說,“白首如新,傾蓋如故,”當年他們圍棋結緣並一見如故,如此至真彌久的情誼世間幾人能得!

“看你有兩把刷子,給你個素材,要不要?是我瞭解的一個案子。”老朱呷了一口酒說。

“好啊,好啊!”我急忙點頭。刑偵懸疑類的電影小說歷來是我的最愛,遠處說阿加莎,近處說東野圭吾——如果得到老朱的第一手資料,想到此我已激動得不行了。

“但必須約法三章。”老朱正色道,“我雖然退了休,但基本的規矩是要遵守的,該保密的我自然不會多說,你也別問。論調必須在體制內,你寫的什麼‘警匪一家’我就極為反感,不要那麼憤青煽情;還有,必須偽名……同意嗎?”

還有什麼不同意的呢?我的頭早已點得像老雞啄米。

(此後有點長,名沒想好,暫定老朱的刑偵檔案)

老朱——您身邊的江湖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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