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悲劇比沒有劇好?

它國名原意為“邊界上的”、“在邊緣”,史上該區域為基督教世界的東部邊界,歐洲人與亞歐大草原遊牧民族之間的緩衝地;彈指千年,它在1991年獨立後一直搖擺於歐盟和俄羅斯之間,“甘於”邊緣的定位……

烏克蘭地處歐洲東部、黑海北岸,周邊共有7鄰國,按順時針依次為白俄羅斯、俄羅斯、摩爾多瓦、羅馬尼亞、匈牙利、斯洛伐克和波蘭,南瀕黑海、亞速海。從地區視角觀察,它處在連接東歐、中歐和南歐的十字路口;從全球地緣政治看,它是歐亞棋盤中舉足輕重的地帶,特別對俄羅斯而言,美國地緣政治家布熱津斯基就有“一個沒有烏克蘭的俄羅斯就不可能重新成為帝國”之斷言。

該國幅員和人口在歐洲均名列前茅,國土面積60.37萬平方公里(包括克里米亞2.55萬),在俄羅斯之後排歐洲第二。人口4500萬(2016年),排在俄、德、法、英、意、西之後。它曾是蘇聯的第二大加盟共和國、聯合國創始國之一,又是蘇聯解體的主要“掘墓者”之一。

烏克蘭全境地勢平坦,低地、高地和山地分別佔70%、25%和5%。全境絕大部分屬溫帶大陸氣候。

這裡土壤肥沃,水源充沛,氣候適宜,素有“糧倉”和“麵包籃子”之稱。黑鈣土面積佔國土的2/3、世界的1/4以上。得益於人口密集,勞動力充足,機械製造和化肥產業發達,烏克蘭具備發展規模化農業的充足條件,它擁有一大串世界級作物產出頭銜:世界最大的大麥出口國、世界主要蜂蜜生產和出口國,世界第3大谷物出口國,葵花籽油出口量佔全球50%,小麥、玉米產出均佔世界前5位,人均產糧1.5噸,其他經濟作物和畜牧產出也相當可觀。2016年實現GDP932億美元,貧困率6.4%,預期壽命71.2歲。

這裡傳統產業資源豐富,煤炭、鐵礦和錳礦儲、產量聞名於世,有歐洲最大的頓巴斯煤田。在此基礎上建立起採礦、冶金、機械和化工為主的工業體系。短板是能源缺乏,本國只能滿足不到50%(以煤炭為主),其中石油自給率10%,天然氣20%—25%,俄羅斯提供了烏石油需求的2/3和天然氣的一半以上。

地理位置舉足輕重,自然資源得天獨厚,幅員人口優勢凸顯,一副大國範兒的烏克蘭,何以“被邊緣化”,成為美歐與俄國角力的主戰場?答案得從人文方面探尋。

先看民族,“烏克蘭”一詞從地理涵義最先演化為民族稱謂,現今的烏克蘭屬多族群組成國家,烏克蘭族佔總人口的77%,其次是俄羅斯族佔17%,第三是白俄羅斯人——東斯拉夫人佔95%。其他5%是鄰近國家的跨境民族等,以斯拉夫人為多。民族構成的變化特點表現為,1991年獨立後20多年,烏克蘭族和俄羅斯族一漲(73%至77%)一消(22%至17%),其他少數民族互有增減,總人口也從獨立時的5170萬減少了600多萬,經濟不振和政局動盪使得一些非烏克蘭族人向外移民,同時,烏克蘭族移居西方人數遠大於迴歸者。

再看宗教,烏克蘭東正教是最大的宗教,有三個分支,分別歸屬莫斯科大牧首、基輔大牧首和獨立東正教,前者主轄東部,主要用俄語。後兩個力倡獨立於俄羅斯東正教,主要活動於西部,使用烏克蘭語。此外還有天主教、新教、猶太教徒等。

再次是語言,全國人口70%講烏克蘭語,1/4講俄語。烏克蘭語同俄語是近親,同屬東斯拉夫語,拼寫和發音大同小異,但卻無法直接交流,可以說是同宗不同流。19世紀中期,由於詩人謝甫琴科的貢獻,烏克蘭語發展為書面語言並標準化。蘇聯時期,烏克蘭學校兩種語言都教,但俄語佔盡優勢,主導政治、經濟和文化等領域,烏克蘭語幾乎淪為俄語方言地位。1991年後,兩種語言地位互換,歷屆政府致力於推廣本民族語言,俄語不再是官方語言。2012年8月,時任總統簽署法案,俄語成為全國27個地區中13個的官方語言。

從民族、宗教和語言上,可以清晰地看到烏克蘭一個顯著的特點,區域劃分,即以南北走向的第聶伯河為界,國家有形無形地分為東、西兩部分。東部是俄羅斯族的聚居區,幾個州中近半烏克蘭裔的母語也是俄語,宗教上歸順俄羅斯東正教,西部人更認同烏克蘭身份,使用烏克蘭語,居民多為東正教其他兩教派信徒和天主教徒。

這條“人文鴻溝”的形成歸因於兩個地區不同的歷史發展道路,東部曾在沙俄/蘇聯高壓統治下延續300多年,經濟上在蘇聯時代完成工業化和城市化。與此同時,西部則先後在波蘭/立陶宛、奧匈、波蘭等相對寬鬆的統治環境下,社會農村化,經濟上體現出“邊緣”的落後特徵。反映在政治傾向上,東部人更願同俄羅斯建立緊密關係,選票大多投向左翼政黨,西烏克蘭則嚮往歐美,是民族民主政黨的鐵桿票倉。這種“分裂”在色譜上也有鮮明表現,西部勢力和民族主義政黨把國旗上代表麥田、寓意農業立國的黃色演繹為橙色,而東部和地區黨以藍色為象徵,橙藍之爭成為烏克蘭政壇的一道風景線。

國際傳媒眼中的政治“風景”,必然是當事國的多幕悲劇,追尋烏克蘭“沉重的歷史腳步”,可以對“邊緣”有更清晰的認識。

由於地理環境適宜,史前烏克蘭境內就有人類活動。公元5—6世紀,一些斯拉夫部落遷來。862年,基輔羅斯公國形成,它成為東斯拉夫民族國家的共同起源。988年,弗拉基米爾大公代表基輔羅斯接受基督教,即東正教,這對烏克蘭文化乃至民族身份認同有著持久而重大的意義。同時,希臘教士和工匠帶來新技術,激發了當地經濟和文化的發展。公元1240年,蒙古鐵騎攻陷基輔,基輔羅斯時代結束。

從1240到1654年,烏克蘭基本與俄羅斯(莫斯科大公統治下)相分離,先後在立陶宛、波蘭分別統治和立陶宛/波蘭(1569年起)統治下。立陶宛人保留了當地人的語言、東正教甚至法律,以致許多烏克蘭歷史學家視“立陶宛—羅斯”為羅斯國家再造。波蘭人先是統治西烏克蘭,其後逐漸擴大,它強推天主教和拉丁語為核心的波蘭化,埋下當地東正教與波蘭天主教不和與對抗的種子。

哥薩克最初以抗擊韃靼人和突厥人融合後裔等南部伊斯蘭勢力而成名,作為一支軍事與社會結合的力量,他們逐漸把反抗矛頭對準波蘭統治者,為捍衛東正教、奪回土地、贏得更多權利,1648年,赫梅利尼茨基領導了最大規模的哥薩克起義。1654年1月,在基輔近郊的小鎮佩列亞斯拉夫,他接受俄羅斯對哥薩克的保護權,從而使沙皇成為“大俄羅斯與小俄羅斯(沙俄時代俄羅斯對烏克蘭的稱呼)的專制君主。赫梅利尼茨基在烏克蘭歷史上也有爭議,在被視作為國家統一和獨立而奮鬥之英雄的同時,臣服沙皇的決策將烏克蘭帶入新的、飽受壓迫的歷史時期。謝甫琴科曾寫道:“你炫耀,我們曾經/把毀滅帶給波蘭/沒錯:波蘭垮臺了/但你也緊跟著被毀滅。”俄羅斯和蘇聯史書則一致將該事件定位於“俄國與烏克蘭統一”,沙皇還在基輔為赫梅利尼茨基樹立起一尊雕像。

這次旨在提升烏克蘭地位的哥薩克大起義帶來的卻是烏克蘭的分裂,1667年,俄羅斯和波蘭以第聶伯河為界,俄國得左岸(東部),波蘭得右岸,波、俄逐漸成為一對冤家,烏克蘭成為兩國爭鬥的籌碼。在隨後的一個多世紀裡,沙皇擴張的腳步從未停止,經過18世紀70—90年代三次瓜分波蘭,烏克蘭90%的土地被俄羅斯控制。

參與瓜分波蘭的奧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獲得包括加利西亞的烏克蘭最西部分,該區域是這個歐洲中部帝國最貧窮的一部分,而且是多民族的混居地。一個多世紀後,第一次世界大戰摧毀了烏克蘭土地上的兩個帝國,烏克蘭人卻依然不幸。1917年至1920年,其境內革命、對外戰爭和內戰不斷,許多派別你爭我奪,誕生過幾個“獨立” 的國家或政權實體,有中央拉達、蘇維埃、臨時政府。同時,外部勢力不斷干預,蘇俄軍隊、德軍、波蘭軍隊先後進入該地區,烏克蘭獨立運動最終夭折。1922年底,控制烏克蘭大部的蘇維埃政權加入蘇聯,烏克蘭西部土地分屬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和羅馬尼亞。但是,烏克蘭作為地緣政治和文化統一體已現雛形,統一與獨立的夢想猶在。

二戰結束時,蘇聯拿回了烏克蘭西部被波、捷、羅佔有的所有土地,烏克蘭實現了在蘇聯版圖下的歷史性統一。在蘇聯大家庭的69年裡(1922—1991),烏克蘭憑藉煤、鐵資源最早實現工業化,同時經歷了兩次災難:1932—1933年的大饑荒,上百萬人(最多有500萬人之說)餓死。1986年4月,切爾諾貝利核電站洩漏,輻射造成數千人死亡,23萬人移居。20世紀80年代後期,蘇聯、東歐政治社會劇變,1991年8月24日,烏克蘭終於成為完整的獨立國家,同年12月25日,蘇聯解體。

從公元862年的基輔羅斯到1991年的烏克蘭,歷史漫長而複雜,國家年少且青澀,幾個基本點為各方公認。首先,由於缺乏自然屏障,烏克蘭一直是無數戰爭、移民和文化影響的匯聚之地,歐洲和歐亞大草原遊牧民族間的緩衝地帶;此次,烏克蘭從未作為一個完整的獨立國家存在,而是始終被周邊強國吞併或瓜分;第三,從烏克蘭主體看,它長期歸屬俄羅斯,和俄國共同生活了330多年,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烏克蘭裔文學家果戈裡和謝甫琴科的創作生涯是烏俄關係的另一種體現。儘管果戈裡作品中包含著很多烏克蘭元素,但他一直居住在俄羅斯,用俄語寫作,最終躋身俄語文學的殿堂。詩人謝普琴科一生短暫而坎坷,他出身農奴,淪為孤兒,謳歌自由,流落他鄉(因反俄作品被沙皇禁止返回烏克蘭)。“俄國佬是外國人”、“是彼得一世把烏克蘭送上絞架”等詩句鼓舞著一代又一代反俄民族主義者。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曾允諾3月9日(2014)到烏克蘭紀念詩人誕辰200週年的普京,聽到的卻是當年基輔獨立廣場的反俄之聲。

俄羅斯人一致認為基輔是“所有俄羅斯城市的母親”,烏克蘭人卻調侃“至今不知父親是誰”。烏克蘭人比俄羅斯人敏感和親切,他們樂觀、溫和、知足,待人慷慨、友好,富於幽默感。他們舉止以“小心謹慎”和“隱忍剋制”為主要特點,具有忍耐精神,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從來沒有泯滅。

獨立後的烏克蘭,在離不開俄羅斯——特別是能源領域的同時一直惦記、乃至嚮往歐洲,“東搖西擺”成為20多年來烏外交的主題,其結果是歷經磨難形成的國家認同被無情撕裂,2014年3月,克里米亞選擇加入俄羅斯,空前的內憂外患威脅著烏克蘭的統一和穩定。2015年,“去共產主義化法案”實施,此前1917至1991年官方版歷史被顛覆......該國學者尖銳指出:“烏克蘭需要以歷史塑造當代的國家認同,但不幸的是,烏克蘭歷史極具對抗和衝突性,不能發揮鞏固性的作用。它不能令國家團結,而會使烏克蘭分裂。”

公允地講,克里米亞與烏克蘭除了土地相連,在歷史、文化等方面關係不緊。13、14世紀,韃靼人遷至該地並建立汗國,15世紀後它一直在奧斯曼土耳其的影響扶持下,居民信奉伊斯蘭教。17世紀後,為奪取這塊黑海立足點,沙俄與土耳其進行9次戰爭。1791年克里米亞歸入沙俄版圖並延續至20世紀中期。1954年,為紀念“俄烏統一”300週年,蘇共書記赫魯曉夫提議將克里米亞從俄羅斯劃歸烏克蘭......該地居民素有“迴歸”情結,1991年獨立公決時,全烏克蘭90%以上支持獨立,而克里米亞支持率最低,僅為54%。半個世紀起來,該地民族結構仍為俄羅斯、烏克蘭、韃靼各佔60%、24%、12%。2014年2月烏總統亞努科維奇被迫下臺,臨時政府對俄羅斯“離心離德”,靠攏歐洲,“促成”克里米亞出走。

2013/14烏克蘭政壇“變天”的導火索看似當政者棄籤歐盟聯繫國協議,深層的經濟因素更值得探究。一致的看法如下:缺乏資本主義和民主經驗使得烏克蘭從後蘇聯時代轉型困難重重,盤根錯節的舊時經濟體制和政體中黨派紛爭嚴重製約國家的長足發展,未能將肥沃農田和豐富礦產轉化為經濟成果,複雜的法律規章,糟糕的企業治理,法院保障企業不力,腐敗在執政階層和權勢集團盛行。2008年烏克蘭“入世”後輕工業一蹶不振,奶製品被外國公司佔領,著名美食鹹豬油被波蘭進口商取代。烏獨立初年經濟總量與波蘭相仿,2013年“淪落”到僅為西鄰的1/4……俄語中的“烏克蘭化”意即“使之毀滅”想必不會讓人吃驚。完敗的經濟使得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超越區域主義的桎梏,投身反對亞努科維奇、擁抱歐洲的抗議隊伍,政權更替貌似突兀,實則必然。

1991年獨立至今,克拉夫丘克、庫奇馬、尤先科、亞努科維奇、波羅申科5位總統在塑造新烏克蘭上均做出努力,但結果卻不盡如人意。可以把波蘭作為烏克蘭的一面鏡子,時間點是2012歐洲盃,波蘭經濟蒸蒸日上,國民心氣節節攀升,它把單一民族、同一宗教和歷史鞭策有機結合,倒向歐洲,跟定美國。烏克蘭則經濟陷窘困,民族、宗教、語言等人文差異導致東西裂痕越來越大,走不出自己的歷史,其實就是宿命。

《烏克蘭不會毀滅》,這首誕生於19世紀的愛國歌曲兩次並最終成為烏克蘭的國歌,表達出“我們將會統治我們自己的自由土地”之強烈願望。而現實版的烏克蘭似乎擺脫不了“邊緣”的宿命,在“投靠俄羅斯還是倒向西方”的選項下首施兩端。它好似從未讀懂“當代梅特涅”基辛格的諄諄告誡:要想免於滅亡並保持繁榮,就不能做任何一方的前哨,而要做二者間的橋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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