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有故事 · 文裡有智慧
文 | 宇文葉子 圖 | 花瓣網
1
水仙臉上又捱了重重一巴掌。
她低頭揉了揉疼痛發脹的臉，卻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這種日子她已經習慣了。
“叫你餵豬，磨磨蹭蹭的，真是慣會躲懶的。”婆婆打完罵完似還是不過癮，又狠狠呸了一口才走開。
水仙喂完豬又端著木桶去河邊洗全家人的衣裳，洗完又急急忙忙回來擇菜、淘米為全家人準備晚飯。
做完飯後她悄悄留下了一碗飯和一點菜。婆婆和丈夫是從來不允許她和女兒上桌吃飯的，她又不忍女兒頓頓都和她一樣吃醬油或者菜湯泡飯，便看哪日的菜略有富裕，就偷偷先給女兒藏起來一點。
水仙剛把飯菜端上桌，丈夫高進便進了門。與瘦弱的水仙相比，高進一臉橫肉，五大三粗，肚皮吃的滾圓，以開肉鋪為生，也算個小掌櫃。
一看見高進，水仙就忍不住腿軟，忙不迭的去拿已經溫好的酒，生怕惹怒了他又免不了一頓皮肉之苦。
水仙把酒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的站到了一旁。高進指了指他身邊的凳子，又指了指水仙，示意她坐下。
水仙受寵若驚，人卻沒敢動，又抬頭瞅了瞅婆婆，看著婆婆也是這個意思。猶豫了一下，哆哆嗦嗦地坐在了凳子上，也沒敢坐實了，就虛坐著前面的一個邊，背崩得直直的，頭垂得低低的。
高進瞥了她一眼，然後告訴水仙他要娶個新夫人。
水仙聞言猛得抬起了頭，新夫人？這是要讓她水仙自降為妾？她很想問一問老爺長樂是不是就變成了庶出的女兒，也很想不同意這門親事。
但是瞥見婆婆殺氣騰騰的眼神，水仙哆嗦著嘴唇，卻什麼也沒說，重新低下了頭。
高進很滿意水仙的反應，一個女人嘛，怎麼著也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青兒已經懷孕了，嫁進來你要好好照顧她。”
2
高進和婆婆吃完飯便去青兒家商量婚事了。
確定他們走遠之後，水仙連忙把待在柴房的女兒長樂帶了出來，給她拿出了自己偷偷留下的飯菜。單聽這個名字就知道，水仙有多疼愛這個孩子。
“娘，你吃。”長樂才5歲，端著碗直咽口水，但還是把碗舉給了水仙。
水仙摸著女兒的頭輕聲說：“長樂吃，娘不餓。”
小小的人兒猶豫了一下，終究不敵美食的誘惑，狼吞虎嚥的吃了起來。水仙看著女兒，滿足地笑了。
入夜，一彎新月躲在雲彩後面偷懶，更顯得夜似潑墨，微涼如水。
水仙抱著女兒，一字一句的正在教長樂念三字經。婆婆和高進肯定是不會花錢讓女兒去私塾的，他們一直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
但是水仙深知習文識字的好處，好在自己也頗通詩書，教導起女兒倒也遊刃有餘。
看著女兒一板一眼讀書認字的樣子，水仙恍惚間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其實水仙也是出身書香世家，父母恩愛謙和，養出的女兒也如水仙花一般溫潤。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在水仙18歲的時候，父親的一首詩被認定有諷刺當今聖上的意思，全族殺頭的殺頭，流放的流放。她被媽媽裝扮成小丫鬟揣著10錠銀子連夜送出了府，這才逃過一劫。
後來她在顛沛流離中遇見了高進。
那時候他還只是一個肉鋪的小學徒，從妄圖輕薄水仙的地痞手中救下了她。
漂泊無依的水仙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的匆匆嫁給了高進，並把自己的銀子全都給了他。畢竟夫君好了，她水仙才能好。高進因為水仙銀子，從小學徒搖身一變成了肉鋪掌櫃。
他們也是過了幾年恩愛的日子的，什麼時候開始變化了呢？就是從自己生不出兒子開始吧。
水仙看了看還在燈下認真苦讀的長樂，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要是長樂是個男孩，這輩子會順遂多了吧。
3
沒過半月，高進便敲鑼打鼓、熱熱鬧鬧地迎娶了新夫人小青。
水仙不理會眾人或嘲諷或不屑的目光，帶著長樂低眉順眼的忙前忙後。以求得自己和女兒以後的日子能好過一點。
“水仙，怎麼還不給我打水來？”
“水仙，去給我買點瓜子。”
水仙，水仙......
婚後，小青大著肚子，趾高氣昂的拿水仙當老媽子使喚。水仙一人照顧三個人，還要盡力護住女兒長樂，人是眼見著憔悴了下去。
又從早到晚忙了一天，水仙渾身痠痛地回到柴房歇著。長樂懂事的給水仙揉肩捏背，體貼的女兒是水仙在這家裡最大的安慰了。
水仙覺得長樂好歹是高進的親生女兒，自己這般任勞任怨，高進以後或許會念在她的苦勞上多給長樂一點嫁妝。只要長樂嫁的好，自己受多少苦都是值得的。
好像是讀懂了水仙心中所想一樣，長樂乖巧地告訴孃親，她要好好讀書，以後要當狀元，做大官，好好孝敬娘。
水仙聽著女兒的話，只是覺得小孩子幼稚好笑，女孩家家的，這輩子能嫁一個好人就是最好的福氣了，哪還能有什麼旁的想法。
7個月後，青兒如願以償生了一個大胖兒子，取名來福。
全家都很高興，水仙覺得家裡有了男孩傳宗接待總算是有著落了，也覺得與有榮焉。在青兒月子期間更是盡心盡力，燉藥熬湯、清洗尿布，一刻也不敢鬆懈。
高進和婆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終於圓了心願，連帶著看水仙和長樂也順眼起來。給青兒補身子的雞湯，居然破天荒地給了長樂一碗。
就當水仙覺得這日子越來越有盼頭的時候，一場災禍悄然降臨了。
4
因為接連兩個月未曾下雨，按照慣例，要由法師作法，溝通河神，看如何化解。
一般也就是各家出錢買一些活牛活羊扔下河祭祀。不過若是事態嚴重會採用童女祭祀，其他人家則會籌一筆豐厚的“嫁妝”給到女孩兒的父母。
說的好聽點就是讓女兒“嫁給”了河神，享常人不能享的富貴。
說的難聽一點就是送女兒去死。因為畢竟涉及到人命，所以這種童女祭祀並不多見，在水仙印象裡也就只有七八年前有一次。
法師開壇做法，所有人都要去觀禮，水仙也帶著長樂遠遠的站在外圍。
法師手執桃木劍，口中唸唸有詞，時不時拋灑一把小米，大約一刻鐘後，法師大喝一聲“定！”
桃木劍轉了個方向，竟然越過重重圍觀的人群，直指水仙母女。
法師音如洪鐘：“河神明示，七日後娶長樂為妻。”
水仙不敢置信的瞪大雙眼，長樂，竟然是童女！長樂，要去祭河神！
急火攻心之下，水仙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不要，不要帶走我的長樂。”水仙尖叫一聲，醒了過來，發現自己正躺在自家柴房。女兒長樂就躺在她身邊，乖巧的睡著。想起自己昏過去前發生的事情，水仙跑出了柴房。
水仙跪在了高進和婆婆面前，哭著求高進救救長樂，長樂也是他的孩子啊！
青兒在一旁嗑著瓜子，抱著兒子，冷眼瞧著熱鬧。
高進看著哭的肝腸寸斷的水仙，終究有些不忍心，安慰道：“童女選定了，誰也改不了。長樂這也算是造福一方了，孩子，以後還可以再生。”
“老爺，長樂就只有一個啊。”水仙死死拽著高進的衣角，還在做最後的掙扎。
“好了，別說了，有這會兒哭的功夫，還不如多去陪陪你女兒。”婆婆不耐煩的拽開水仙的手，把她推出了屋門。
門在水仙身後“啪”的一聲關上了，水仙的心好像也被重重的敲了一下。
老爺不肯幫忙，她一個女人家要怎麼辦？難道真的只能任由長樂去死麼？
不行，一定要救女兒！既然老爺指望不上，那她就去求一求法師，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水仙一路跌跌撞撞，足足走了半個時辰才來到法師住處。
水仙再次見到高進的時候，還是熟悉的悽然樣子，她只求高進給自己帶回一套筆墨紙硯，說想把長樂的生辰八字和脾氣秉性寫下，讓女兒帶著走。
高進見她這個樣子，知道向來性子和軟的水仙這次又認命了。到底是他的親生女兒，心裡還是生出些許愧疚，於是當天晚上就給水仙帶回了筆墨紙硯。
那一晚，水仙在柴房昏暗的燈光下，伴著女兒均勻的呼吸聲，娟秀的小楷，足足寫了3大頁紙。
餘下的幾天，水仙與女兒長樂形影不離，時常淚眼婆娑。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在與女兒做最後的道別。
5
第六日，法師把“嫁妝”交到高進手中。
當天晚上，按照慣例女兒應該在夜半子時由全家人梳洗打扮換上新嫁衣。水仙自請單獨照顧長樂，高進一家不疑有他，她是捨不得女兒，高家也樂得清閒。
所以午夜的時候，全家人除了水仙和長樂，其他人都已經睡熟了。
水仙躡手躡腳地進了青兒和高進的屋子，悄悄打開了屋內的一個匣子。
高進的錢放在哪裡水仙一直是知道的，高進也從不上鎖，大概是沒有想過像水仙這樣已被死死踩在腳下的女人能翻出什麼浪花。水仙拿走了女兒的“嫁妝”銀子，輕手輕腳的退出了屋子。
回到柴房，水仙拿出早就收拾好的包裹，帶著女兒長樂，快步離開了院子。出城之前，水仙把一封信悄悄丟在了縣衙門口。
第二天，早起的婆婆是第一個發現水仙母女不見的。她慌慌張張叫醒了高進和青兒。
高進和青兒急忙從屋裡出來，高進起初還覺得是他娘搞錯了，怎麼都不相信水仙這個女人敢做出這種事兒。直到看見柴房裡水仙和長樂的東西都不見了，這才又驚又怒。
“她帶著個小孩應該跑不遠，老爺，快，我們趕緊往城門方向追。”青兒急忙說。
一行三人剛準備出門，自家院子裡突然湧入大批官兵。
6
這天，鎮子裡所有人都在津津樂道兩個八卦。
第一個便是高進家的小妾水仙帶著本來要成為童女的女兒跑了，目前下落不明。
第二個就是水仙竟然被人揭發是罪人之女，高家所有人都因為窩藏逃犯被下了大獄，那個出生不久的小孩也被送到了專門收留孤兒的慈幼局。
被押走的時候一家人哭天搶地，好不可憐。
法師說最近接連禍事，不宜再有人命牽涉，祭祀的事情暫且作罷。大家惶惶議論了一陣兒，便又迴歸到各自的柴米油鹽裡面去了。
一年後，有個女人走進了慈幼局。來人以紗巾覆面，看不清面容，但看衣著服飾，便知是個富貴人家。
“嬤嬤，我想領養一個男嬰。”雖然蒙著面，聲音倒是溫柔可親。
嬤嬤心下了然，估計又是一個生不出男孩的苦命人，便帶她把局裡面的男嬰都相看了一番。
那女人很快就挑中了一個，辦好手續便帶走了。
“娘，你把弟弟帶回來啦。”好好將養了一年，長樂的個字長高了不少。
當初水仙和女兒一路逃命，終於在棲霞鎮安頓了下來。
水仙用銀子開了一家小小的綢緞莊，取名為“長樂綢緞莊”。
最開始水仙依然膽小怕事、沉默寡言，她不是沒想過再找個老實的男人嫁了，但是回想起自己命賤如蒲草的前半生，終究還是決定成為磐石，為她的長樂遮風避雨。
水仙再也不是那個覺得夫君便是天的小姑娘了。
當初她去求法師時剛好聽到了裡面的對話，才明白長樂根本不是命定的童女，而是高進和青兒看中了做童女那筆豐厚的嫁妝，求著法師讓他的親生女兒當選。
她逆來順受，用心侍奉婆婆，敬愛夫君，操持家事，就是希望長樂能在夫家的庇護下平安成長。結果長樂在他們眼中不過竟然是一件隨時可以出賣的物件！
那一刻她才明白活著必須要靠她自己，女兒也得靠她來保護。
慢慢的，棲霞鎮都知道了長樂綢緞莊的老闆雖然是個女人，但是比男人還勤勉。價格公道，童叟無欺。當然，如果你想去佔便宜，這個老闆娘也絕對讓你討不了好兒。
水仙憑著自己的力量在棲霞鎮站穩了腳跟。
水仙走後高家的變故她也略有耳聞。不過她一點也不意外，畢竟那封檢舉信就是水仙親筆所書。只是稚子無辜，所以水仙在與長樂商議後，從“慈幼院”接回了高進和青兒的孩子。
水仙看著一旁興致勃勃逗弄孩子的長樂，笑著說：“先去讀書，要不將來還怎麼做狀元？”
一陣微風吹過，帶起了片片落花。像極了水仙的前半生，不是在父母的庇護下成長就是依附於夫家活著，終究無根也無靠，只能像落花一樣被踩入泥中。
現如今水仙才發現自己掌握人生的感覺多麼美妙，人有了謀生的能力，就像是浮萍有了根，再不柔弱可欺。水仙甚至覺得長樂若才學出眾，做狀元好像也不是什麼遙不可及的事情。
終有一天，女人們也是要出去，看看太陽的。
— —全文完— —
格格說
舒婷致橡樹中所描述的愛是這樣：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融在雲裡。
而你如果做了一根需要攀附樹的藤蔓，那還能獨自成活嗎？
任何年代，任何時候，命運都得掌握在自己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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