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的悲劇:一生唯怕成「廁鼠」

李斯的悲劇:一生唯怕成“廁鼠”

秦二世二年七月,正值盛夏。

在中國文化傳統中,秋季屬金,主殺伐,炎熱的夏天本不適宜處決犯人。但秦都咸陽市中,兩個犯人卻即將被處決,處決方式是極其殘忍的腰斬。

被處決者是大秦前丞相李斯,以及他的二兒子。

拖著沉重的刑具,走出幽暗的牢獄,已經多日沒有見過陽光的李斯看著眼前這一切,無限感慨。

行刑前,他對他的二兒子說:“我想和你在上蔡東門外牽著黃狗抓野兔,這樣的日子還能再來一次嗎?”說完,父子二人相擁而哭。

顯然,再也回不去了。

當日,李斯及其二兒子被腰斬,李家被夷三族。

李斯是楚國上蔡人。年輕時,李斯是上蔡的一名小吏。他的職責是管理糧倉。

在公務之餘的閒暇,年輕的李斯喜歡牽著家裡的一條黃狗去上蔡東門郊外抓野兔子,打打牙祭。

直到某一天,他獲得了人生中的一個重要的頓悟。

某一天,李斯在單位集體宿舍的廁所內看到了一群老鼠。那個時候的廁所衛生條件很差,蛆蟲到處爬,老鼠橫行。李斯看到廁所中的老鼠們靠吃人類的排洩物艱難維生,一有人來,老鼠們就四散逃竄,活得極其狼狽。

然後,李斯又在糧倉中看到一群老鼠。和廁所中的老鼠不一樣,糧倉中的老鼠吃的是穀物,住的是寬敞的糧倉,倉庫中少有人來,所以老鼠們也很少被人類驚擾到,活得很安逸。

李斯感慨:同樣是老鼠,差距怎麼就這麼大呢?不就是因為所處的環境不同嘛!人也是同樣啊,一個人的生活質量與人生狀態,很大程度上是由他所處的環境、平臺決定的啊!

李斯的這一次頓悟的結果可以被稱為“鼠論”。

頓悟之後的李斯果斷地決定改變自己的人生,跟最牛的老師,學最牛的學問,進入最好、最大的平臺。

在那個時代,最牛的學問是帝王術,而當時在帝王術這個專業上,最牛、名氣最大的老師是荀子。

於是,李斯拜荀子為師,學帝王術。

畢業之後,李斯決定進入當時最好、最大的平臺——最有潛力統一天下的秦國。

但秦國這個平臺可不是這麼好進入的,戰國末年,隨著秦國統一天下的局勢越來越明朗,投奔秦國的政治冒險家們如過江之鯽,一波接著一波。

沒有人脈,沒有名氣的李斯很難進入秦國的權力中心。

李斯再一次運用他頓悟的“鼠論”,如果暫時進入不了權力中心,那就攀附最牛的靠山。

恰好有一個人可以攀附到,那便是文信侯呂不韋。

呂不韋此時是秦國的丞相。戰國末期,天下有四公子:孟嘗君、平原君、春申君、信陵君。這四人豢養了大批門客,名震諸侯,吸引了大批粉絲,連帶著這四個人所在的國家也都倍有面子。

作為秦國的丞相,呂不韋覺得秦國作為超級大國,也應該有一個能與四公子分庭抗禮的標誌性人物,而這個標誌性人物顯然非自己莫屬。

所以呂不韋大肆招攬門客,無論什麼人,只要有心投奔,便來者不拒。

在這種情況下,李斯很順利地攀附到了呂不韋。但是令呂不韋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從楚國來的年輕人頗有幾分水平,是個可以栽培的好苗子,而且這個年輕人還是大名鼎鼎的荀子的學生。呂不韋便將李斯任命為郎官。

郎官品級不高,但他們地位特殊,因為他們直接為最高領導人服務,有近距離傑出領導人的機會。

李斯終於有機會在秦王面前施展自己的專業特長——帝王術了。

第一次見到秦王,李斯就對秦王表達了一番自己對天下局勢及秦國未來的看法。

李斯得到了秦王的賞識,馬上被任命為長史,參與秦國吞併六國的軍事、外交謀劃。

其實李斯的話並沒有什麼太精闢的洞見,總結起來就一句話:秦國應該趁著現在時機比較好吞併六國。

吞併六國,這不就是秦國曆代君臣一直在做的事嗎?

所以,與其說是李斯的才華吸引了秦王,不如說是剛剛即位成為秦王的嬴政需要建立自己的執政班底。

而李斯恰好在這個時候進入了嬴政的視野,便被嬴政拉進自己的執政陣營之中。

但無論如何,李斯真正地進入了天下最好、最大的平臺,實現了他成為一名“倉鼠”的人生理想。

“倉鼠”李斯在秦國這個平臺上幹得不錯。

秦王嬴政用二十多年的時間吞併了六國,統一了天下。

而李斯也用二十多年的時間,從一名長史,最終成為秦國乃至全天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人物——大秦丞相。

歷史對李斯在二十多年的時間裡的事蹟的記載很少,使我們無法窺見他的所思、所感。但這些並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秦始皇駕崩之後,李斯急轉直下的人生故事。

實際上,就在他權力最為隆盛的時候,李斯便對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的世間常態常常心懷恐懼。

那時,他自己貴為丞相,大兒子李由是三川守,幾個兒子都娶了公主,而女兒也都嫁給了王子,家族的命運牢牢地綁在大秦這個看上去最堅不可摧的存在上。

李斯的權勢之隆盛無與倫比。兒子李由回家省親,李斯在家中備酒宴招待,整個朝廷的官員都來到丞相府敬酒,丞相府外所有可以停車的地方都停滿了車子,足足有上千輛。

但李斯卻無端地想起自己老師荀子的一句話:物禁大盛。就是說,事物絕對不要到達極盛的地步。眼前的一切再清楚明白不過地顯示出自己的權勢已經到達了“大盛”的地步。

“物極則衰,我的人生會在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跌倒呢?”李斯有時會自問。

李斯雖然這樣捫心自問,但他對成為“廁鼠”的恐懼綁架著他不得不一直將自己捆綁在大秦這輛戰車上,欲罷不能。

李斯當年在荀子那裡學成畢業,在向荀子告別時,他說過這樣一席話:“故垢莫大於卑賤,而悲莫甚於窮困。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非時而惡利,自託於無為,此非士之情也。”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人生最大的汙點是卑賤,人生最大的悲哀是窮困。一直處於下位,身處困苦的境地,卻憤世嫉俗,厭惡利益,然後將自己的行為說成是“清高無為”,這不是“士”應該做的。

當他說完這句話,告別老師離去時,他的老師荀子並沒有對他說什麼,只是在他轉身離去時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荀子似乎可以看到牽絆著這個學生一生的恐懼,以及他必然悲劇的命運。

始皇帝三十七年,秦始皇嬴政在巡遊至沙丘時駕崩。始皇帝的後半生基本在路上,統一天下以後,他東奔西跑,馬不停蹄地巡視著治下的每一寸國土,如同一個敬業的旅行家。

始皇帝的駕崩留下了一大堆問題,但其中最核心的問題是接下來誰來當大秦帝國的掌舵人。

後來發生的事情是中國人很熟悉的故事。始皇帝臨死前,囑託身邊侍候的趙高傳詔書召公子扶蘇到咸陽治喪,意圖令公子扶蘇即皇帝位。

但趙高說服丞相李斯,假傳始皇帝聖旨,賜死公子扶蘇,誅殺大將蒙恬,扶公子胡亥即皇帝位,是為秦二世。

表面上,這一場陰謀的主導者是趙高,但當局者以及後人都沒有意識到的是,李斯才是對這一場陰謀真正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人。可以說,此時的李斯完全有廢立皇帝、成為權臣的機會及潛質。

但在這個過程中,李斯一直被趙高牽著鼻子走。而趙高的武器,就是李斯對成為“廁鼠”的恐懼,他只對李斯說了一件事:假如公子扶蘇即位,你的丞相之位就難保了,你的富貴也就很難繼續維持了,因為公子扶蘇必然會用他身邊的人。

李斯被說服了,他流著淚嘆息著說:“哎,生逢亂世,既不能死,又哪裡可以安身立命呢?”

垂淚嘆息之後,李斯卸下了良心負擔,參與進了這場矯詔易儲的陰謀。

秦二世胡亥與其說是一個昏君,不如說是一個無知而單純的年輕人。他雖然也有一顆成為一個明君、賢君的雄心,但他同時也有年輕人喜好玩樂的本性。

更為要命的是,他似乎認識不到這二者是相互矛盾的。而在趙高的蠱惑下,他愈發堅信享樂是成為一個明君的必經之路。

在他花式作死的折騰下,不到一年時間,胡亥就成功地引發了天怒人怨。

丞相李斯認為自己有必要勸一勸這位年輕的皇帝不要太過放縱,太不講究。

但他的勸諫還沒有說出來,便得到了胡亥的一番責問。

胡亥的責問歸結為一句話:所謂皇帝,就要釋放慾望,尋歡作樂,快樂而放縱,否則皇帝尊貴個屁。那麼,我既想尋歡作樂,又想天下太平、現世安穩,我應該怎麼做?

這是一個永恆之問,實際上,恐怕歷朝歷代每一位皇帝都有過這樣的疑問。

此時,劉邦、項羽已經席捲天下,作為丞相,是要對這一切負責的。

成為“廁鼠”的恐懼再一次佔據他的內心,他懼怕自己失去這個自己苦心維繫了幾十年的平臺,所以,他違心地向秦二世獻上了一篇文章,來回應胡亥所發出的永恆之問。

史書中是這樣表述的:李斯恐懼,重爵祿,乃阿二世意。

這篇文章堪稱是法家思想的活學活用,主要的觀點是:君主獨斷專行,採取嚴刑峻法,老百姓就都聽話了,刁民也不敢作奸犯科了,便天下安穩,社會和諧了。

不得不說,雖然這篇文章產生的環境在中國歷史上屬於一個負面的典型,但是文章本身所闡發的觀點卻是絕大多數皇帝們的內心共識。

區別只在於有的皇帝講究一點,這樣做但不這樣說;而有的皇帝不太講究,不但這樣做,還敢這樣說。

看到李斯的上書,胡亥大悅。

李斯也鬆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倉鼠”的地位似乎又安穩了些。但李斯沒有想到的是,胡亥的慾望之門一旦打開,他自己也就危險了。

加上趙高別有用心的蠱惑,李斯必死的命運差不多已經註定。

但一切來得還是太快了,就在胡亥即位的第三年,趙高設計,成功地引發了胡亥對李斯的不滿,以及對李斯篡位的擔憂。胡亥罷免了李斯丞相一職,並安排趙高調查李斯。

在嚴刑逼供以及各種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下,司法調查的結果當然是李斯意圖謀反。

審判部門做出判決,李斯與他二兒子腰斬,李家夷三族。

此時,距離他們矯詔易儲的陰謀只有短短的兩年多時間。

李斯的一生,成也“鼠論”,敗也“鼠論”。

他的前半生,成為一隻“倉鼠”的慾望支配著他最終成為秦國的丞相,成為皇帝之下第一人;而在他的最後幾年,對成為“廁鼠”的恐懼又使他墮落為一個拙劣的陰謀者與小丑般的阿諛者。

世界本就如此。在這個世界上,能成就一個人的,莫過於慾望。誰能沒有慾望?

但有了慾望就有了恐懼。而慾望越強,恐懼就越深;同樣,恐懼越深,慾望就越強。

而人在慾望的驅使與恐懼的壓力下,必須硬著頭皮不斷地往前走,欲罷不能。

曾經成就人的,終將毀滅人。

區別只在於,誰能走到哪一步?究竟是止步於坐穩了“倉鼠”的時刻,還是最終墜入深淵,老天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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