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揚州如夢令

也許,揚州這地方,原本就是容易讓人做夢的。

慢時自然是夢。尤其是在這暮春初夏,住的地方又是最中式的長樂客棧。早晨醒來,信步閒逛,但見綠芭蕉,白粉牆,黃藤椅,碧垂蘿,池塘中兩三隻黑天鵝緩緩地遊著,樹蔭濃密處,偶有一兩聲鳥鳴。推開一扇扇雕花木門,走過一方方院落,棲鳳堂,聆風軒,含藻亭,藤花庵,看山樓,玲瓏館,這些都是院落的名號,雅緻得彷彿是讓你覺得行在立體的古書裡。走著,走著,隨意撿個地方就坐下來,什麼都不想,只是待著,早晨的陽光灑落在天井,清清亮亮地斜照著,只溫不熱,閉目享用是最好不過的。遙遙的,有腳步聲傳到耳中,越來越近,卻居然有些不想睜開眼睛,有些擔心出現幻覺,怕九轉回廊裡出現的是一個嫋嫋婷婷的女子,卻是一派白裙藍鑲髮髻高挽的古裝,若真是那樣一個人,可怎麼跟她搭話呢?總不能拿著手機掃她的微信二維碼吧?

喬葉:揚州如夢令

不慢時也是如夢,行程匆匆如快馬賞繁花。且不說萬福大橋的瀲灩水波和七河八島的極目遠眺,也不說南水北調東線源頭的浩大水利樞紐工程,單說城內鼎鼎大名的個園和何園,算是時間份額佔的最大的,也都不過是個把鐘頭就溜了一遍,只記得個園的竹子青翠欲滴,是名不虛傳得好。何園呢,懵懵懂懂走完了,只在出口處聽見解說員小姐說這個園子的景緻設計裡囊括了春夏秋冬四季,走一圈就等於走了一年,所以這園子是不能經常逛的,人哪裡經得起以這種速度老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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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還匆匆去了一趟趣園。去趣園不是為了園子,是為了吃早茶。那天本想睡個懶覺的,已經向主事的保姐姐請好了假,卻被另一個同行的調皮丫頭給擾了心思,她只在微信裡發了一句:“巨好吃哦”,我便吃貨本性雀躍而出,按捺不住地和床分了手。果然是好。和廣州的早茶相比,這裡的早茶沒有那麼奢靡,卻是恰如其分的豐盛。讓我意外的是麵食是主角:翠瑩瑩的薺菜燒麥,柔韌韌的五丁包,還有“皮包水”之稱的湯包,收尾是一碗湯寬蔥嫩的陽春麵,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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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趣園,幾步踱出去,另是一個園子,這園子便是揚州最大的最聞名遐邇的瘦西湖。紅漆畫舫靜靜地泊在一角,遊人的笑聲穿花拂柳而來。時間不夠,我們只在“四橋煙雨樓”前拍了幾張照片。別無他想,似乎這樣就滿足了。不滿足又怎樣呢?這廣大的世界,美麗之地是那麼多,終究也不能走到所有細節深處,能節制的,便只有自己的傾慕之心。正如遇到的良人是那麼多,終究也不能走到所有的可意深處,能節制的,便只有自己的貪情之慾啊。

喬葉:揚州如夢令

——這道理,用在揚州的美食上也是合適的。揚州的美食也是容易讓人做夢。實在是太多,嘴巴吃不過來,只能用眼睛吃。眼大肚小,就是這個意思了。曾在汪曾祺的錦繡文章《端午的鴨蛋》裡,吃到過高郵的鴨蛋,汪先生如是道:“……鴨蛋有什麼可挑的呢?有!一要挑淡青殼的。鴨蛋殼有白的和淡青的兩種。二要挑形狀好看的。別說鴨蛋都是一樣的,細看卻不同。有的樣子蠢,有的秀氣。挑好了,裝在絡子裡,掛在大襟的紐扣上。這有什麼好看呢?然而它是孩子心愛的飾物。鴨蛋絡子掛了多半天,什麼時候孩子一高興,就把絡子裡的鴨蛋掏出來,吃了。端午的鴨蛋,新醃不久,只有一點淡淡的鹹味,白嘴吃也可以……蛋黃蛋白吃光了,用清水把鴨蛋殼裡面洗淨,晚上捉了螢火蟲來,裝在蛋殼裡,空頭的地方糊一層薄羅。螢火蟲在鴨蛋殼裡一閃一閃地亮,好看極了!”

喬葉:揚州如夢令

所以,在揚州做客,餐桌上怎麼會沒有鴨蛋呢?且是蛋殼切開,細而油多。同理,怎麼會沒有鮮美軟嫩的燙乾絲呢?怎麼會沒有經典的煮花生和煮毛豆呢?讓我格外驚豔的,是在邵伯鎮吃到了若火如荼的小龍蝦。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做法的小龍蝦:紅燒,清水,椒鹽,蒜泥,蛋黃,臘味,清蒸,酸菜,醬骨,腐乳,乾煸,咖喱,金湯,怪味……我們十個人,吃了四大盆:蒜泥,紅燒,清水,蛋黃。蒜泥最好吃。璀璨的四大盆,一隻都沒有剩下。如嗑瓜子一樣,我唇齒不停地嗜著小龍蝦,吃著吃著就會恍惚如夢。多少前人吃過的,我們正在吃。多少後人將吃的,我們正在吃。數起來也不過是一兩頓飯而已,用的也不過是兩三個時辰而已,可是有了這種承前順後的感覺,就彷彿吃了幾百上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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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些地名,亦令我感覺如夢。瓜州是一個。在路牌上看到瓜州二字,便惴惴地問保姐姐:是那個古渡瓜州麼?答曰:是。心就跳得快了一些,儼然他鄉遇舊友。——在鄭州,幾乎每天,上班途中我都會路過一間書畫店,臨街的櫥窗裡掛著一幅字,寫著兩句章草,便是:“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每天路過,就每天看一眼,有時候還會多站一會兒,多看幾眼。這首詩上學的時候背得爛熟卻不明其意,恰如此句的前句“早歲那知世事艱,”年歲漸長才慢慢知曉滋味,原來是“中原北望氣如山。”直到如今,竟如刻進了心裡一般。我由中原至,此處有瓜州。不知道陸游當初寫這首詩時,心情又是如何。在遙遠的當年,金主完顏亮南侵,宋軍曾在瓜洲一帶拒守,若干年後,陸游事從川陝將領王炎,曾奉命在大散關一帶抗金前線巡行考察,眼看山河破碎,明知金戈鐵馬,卻徒懷凌雲壯志和如海悲情,終歸嗟嘆“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他孤單的身影在歷史深處,應該也是如夢一般吧。

廣陵也是一個。看到廣陵路的路牌,便想起廣陵散,“廣陵”原是揚州的古稱,顧名思義便可推得天下皆知的《廣陵散》琴曲自然應和古揚州牽扯著千絲萬縷的枝蔓。由曲及人,怎麼能不想到嵇康呢?我的豫北老家有名勝曰云台山,史載竹林七賢曾在此遊歷隱居二十多年,舊跡中至今尚存“嵇康淬劍池”, 有著巨石一方,長約六七米,寬約三四米,高則十數米,周圍山岩峻峭,樹木蒼翠。每次到這裡我都會想象,月明星稀時,夜靜春山空,嵇康一定曾經在此彈起過《廣陵散》吧,彼時彼地,有誰曾聽過?那又該是如何一幅如夢的情境?

喬葉:揚州如夢令

——明明是揚州風物,卻總是關我鄉情。這不是做夢,又是什麼呢?不過,想來有太多人和我一樣吧,無論走到哪裡,根系之思總是難解。恰如徐凝《憶揚州》的名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還有起予《江都竹枝詞》中的深情:“二十四橋簫管歇,猶留明月滿揚州。”

或者,又恰如汪曾祺。高郵湖上,黑色的帆凝重地懸掛於樣式老舊的大船,船緩緩地行著,看著幾乎是不動的——也許根本就是不動的——沒有什麼乘風破浪的氣勢,卻是讓我覺得分外妥帖和安穩。這當然是因為汪曾祺。在我這種以文字為生的人心目中,汪曾祺絕不僅是高郵的汪曾祺,高郵卻是汪曾祺的高郵。他的那些絕妙的散文和小說,瀰漫最濃的味道就是故鄉高郵。《受戒》、《大淖記事》、《故里雜記》《故鄉人》《晚飯花》《皮鳳三楦房子》……高郵兩個字也許不在面兒上,卻在氣息裡,在骨子裡。哪怕你讀不到,也能聞得到。哪怕你看不到,也能摸得到。許是他老人家的地盤裡讓我賓至如歸,我鬆弛得居然在遊船上還做了一個夢,很長很長的夢,醒來卻什麼都記不得了。或許夢見了汪先生,或許沒有。

喬葉:揚州如夢令

也是有些納罕,不知道為什麼,我尤其喜歡他《故鄉的鳥呵》中的最後一段:“四月二日。月光清極。夜氣大涼。似乎該再寫一段作為收尾,但又似無須了。便這樣吧,日後再說。逝者如斯。”

——關於揚州,那我就也“便這樣吧”。既然逝者如斯,日後說不說皆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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