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文明史上的戊戌變法:重新認識推動這場變革的那些思想家|陳壁生

▪「推荐」文明史上的戊戌变法:重新认识推动这场变革的那些思想家|陈壁生

文明史上的戊戌變法:

重新認識推動這場變革的那些思想家

陳壁生

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八月十九日癸亥

耶穌2018年9月28日

任何一個歷史事件,只有在歷經長時段的歷史演變之後,才能彰顯其原初的意義,使後人得以窺知,它的發生與否,它的基本方向,都與後來的歷史息息相關。

在晚清民初時期,無論是鴉片戰爭、甲午戰爭、戊戌變法、辛亥革命、五四運動,都是這樣的歷史事件,並都鑲嵌在中國文明的進程之中。

然而,政治事件與文明事件不同。政治事件帶來一時的政治變革,文明事件則引發長久的文明動盪。政治事件隻影響政治本身,文明事件直接改變人心。

因此,只有在文明發生根本性危機的時刻,政治事件和文明事件才可能重合,由政治事件引發而導致人們的價值觀念、對文明的信心發生改變,晚清民初正是這樣的時期。

在文明的意義上,晚清民初是中國文明轉軌、變更、革命的時代。這裡所謂的“晚清民初”,定於甲午(1894)之後,五四(1919)之前。

在世界史視野中,甲午海戰只是一場“日清戰爭”,但對中國文明而言,甲午戰爭中,中國的失敗,不但是戰爭的失敗,而且直接動搖了士大夫的文明信心。

胡思敬《國聞備乘》一書中,錄張亨嘉答人問中西學優劣,雲:“中國積弱至此,安有學。即有學,安敢與外人較優劣。假而甲午爭朝鮮,一戰而勝日;戊戌援膠州,再戰而勝德。諸夷跂足東望,謂中國之盛由人才,人才出科舉,歐美各邦將有效吾楷摺、八股而立中華學堂者矣!”

從甲午戰爭開始,國勢日衰,中國之“學”,也因之而衰。

譚嗣同在1895年四月致信歐陽中鵠,提到:“昨晤陳伯嚴(即陳三立),亦云已令其子改業西學矣。”

事實上,甲午之後的中國學術,開始進入一個全面轉化時代,1896年,俞樾致信章梫有云:“方今新學日興,斯文將廢,諸君猶於風雨如晦之餘,雞鳴不已,君子人與?君子人也!”“斯文”即舊學,尤指經學也。

在甲午前後,中國被瓜分的危機已經充分表現,士大夫感受到非常明確的“新學”的強大壓力,而中國學術開始進入一個通過重申古學以吸納西學的時代。

自戊戌變法開始的政治改革,正是對這一局面的真正回應。戊戌變法失敗之後,革命思潮全面興起,直至辛亥之變,清帝遜位,隨之而來的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興起。

如果說辛亥革命的政治意義大於文明意義,那麼,新文化運動則更加表現為一場真正的文明革命,就此之後,中國文明之“體”全面崩塌,中國的軌跡也完全轉變。

在這一過程中,戊戌變法的文明史意義,正在於以政治事件的方式,宣告了文明大變局時代的真正到來。隨之而來的政治革命與文明革命,都是其邏輯延伸的結果。

就政治思想而言,戊戌變法雖名為“維新”、“變法”,但事件本身,內在地包含著多元化的思想。捲入這場變法的中堅分子,所持的立場並不一致。

陳寅恪《讀吳其昌撰〈梁啟超傳〉書後》中說:“當時之言變法者,蓋有不同之二源,未可混一論之也。咸豐之世,先祖亦應進士舉,居京師。親見圓明園幹霄之火,痛哭南歸。其後治軍治民,益知中國舊法之不可不變。後交湘陰郭筠仙侍郎嵩燾,極相傾服,許為孤忠閎識。

先君亦從郭公論文論學,而郭公者,亦頌美西法,當時士大夫目為漢奸國賊,群欲得殺之而甘心者也。至南海康先生治今文公羊之學,附會孔子改制以言變法。其與歷驗世務欲借鏡西國以變神州舊法者,本自不同。

故先祖先君見義烏朱鼎甫先生一新《無邪堂答問》駁斥南海公羊春秋之說,深以為然。據是可知餘家之主變法,其思想源流之所在矣。”

陳寅恪對變法“不同之二源”的概括,對理解戊戌變法,極為切要。

無論是對康有為,還是對陳寶箴而言,戊戌變法都不只是一場簡單的政治維新,不只是政治措施的變化問題,而且關係著中國的文明轉型,而思考這一文明轉型,實質上便是直接面對中國往何處去的根本性問題。

陳寅恪從“源”的角度考察戊戌變法,正是從文明內部考察戊戌變法的理論基礎。康有為、陳寶箴在變法過程中互相呼應,但是其理論基礎本自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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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有為

康有為在戊戌時期的理論根源,是經過他改造的《春秋》公羊學,尤以孔子改制之說為重。孔子改制,本為今文經學“素王”說的政治翻版。

對康有為而言,《春秋》公羊學的三世說,小康之世只能行君主立憲,大同之世才能實行民主制。而對當時而言,君主立憲制已經是一種極為激進的改革方案。其激進正來源於康有為的學術理念。

康有為在《孔子改制考》中認為,上古茫昧無知考,三代只不過是孔子託古改制的產物,他說:“無徵不信,不信民不從。故一切制度,託之於三代先王以行之。若謂聖人行事不可以依託,則是以硜硜之小人律神化之孔子矣。布衣改制,事大駭人,故不如與之先王,既不驚人,自可避禍。”

這樣一來,康有為否定了孔子之前的文明,使孔子成為中國文明的開創者。在這一文明開創者的意義上,孔子成為文明的教主。

《孔子改制考》有“六經皆孔子改制所作考”一章,專言其事雲:“孔子之為教主,為神明聖王,何在?曰:在六經。六經皆孔子所作也,漢以前之說莫不然也。學者知六經為孔子所作,然後孔子之為大聖,為教主,範圍萬世而獨稱尊者,乃可明也。”

如果就此而尊六經,以六經為價值基礎的中國政教體系,尚可成立,而康有為在《新學偽經考》中認為,兩漢以後的經學主流,不是孔子的真經,而是劉歆的“偽經”。

《新學偽經考》所帶來的政治理念,在激進程度上不亞於《孔子改制考》。

就經學而言,漢以來所建構的整個經學體系被衝擊得七零八落,唐人所定型的九經正義的體系,除了《公羊》《穀梁》之學外,其他的經典幾乎都是新學偽經,而清代經學主流,更是盡從偽經之學。

就政教而言,中國自漢以後二千年皆行新學偽經,那麼,作為一個文明體的中國便難以成立。也就是說,如果古文經學都是偽經,漢以後的歷史就變成了錯誤的價值、偽造的“教”指導下的歷史。

正因如此,當年朱一新在《答康長孺第三書》中,便認為“新學偽經”之說疑經,將使人進而疑聖,並雲:“吾未聞東漢興古文以來,世遂有亂而無治也。”

也就是說,如果一種政治改革不建立在歷史經驗的基礎之上,而是否定漢以後的歷史,那麼,這種改革便失去歷史根基,也失去歷史本身的牽制,可以在理論的基礎上大加發揮。

正因如此,即便在變法問題上與康有為同一陣營的陳寶箴,在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五月二十七日上奏“請釐定學術造就人才折”中,也認為康有為之學導致“民權平等之說熾矣,甚或逞其橫議,幾若不知有君臣父子之大防”。

可以說,康有為的維新思想,只有“君主立憲”作為基本制度追求,而否定改革所固有的歷史根基,因此表現出極其激進的思想面貌。

陳寅恪所說的“餘家之主變法,其思想源流之所在”,是像朱一新那樣的思想,朱一新當時是漢宋兼採的代表人物。事實上,與陳寶箴思想淵源比較一致的改革派,是晚清重臣張之洞。

戊戌之年,張氏在湖北,時刻注意著北京、湖南的改革動向。張之洞的改革思想集中在戊戌年進呈的《勸學篇》中,《勸學篇》之核心思想,是張之洞所理解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對於這一口號,有許多不同的理解,

但在張之洞,也包括陳寶箴這些戊戌改革派這裡,“中學為體”,即是以中國固有的人倫為本,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保中國之人倫、人心不變,而“西學為用”,則是用西方的器物、制度,以富國強兵,而且這種富強正是為了“體”的富強。

他們也贊同君主立憲制,推動開議會,但是,在“民權”問題上,因為民權涉及到以平等觀念為基礎的社會改造,勢必衝擊整個禮樂制度,造成父子、夫婦尊卑失序,這是他們最為反對的。

而康有為之學,以其本來就有講“人為天生”、大同平等的一面,加上宣傳的需要,故恰恰在這一問題上毫無節制,最為張之洞、陳寶箴反感。

而在保存中國的問題上,當時所共承認者,在保國、保種、保教,張之洞《勸學篇》言三保關係時說:

“吾聞欲救今日之世變者,其說有三:一曰保國家,一曰保聖教,一曰保華種,夫三事一貫而已矣。保國、保教、保種,合為一心,是謂同心。保種必先保教,保教必先保國。種何以存?有智則存,智者教之謂也。教何以行?有力則行,力者兵之謂也。故國不威則教不循,國不盛則種不尊。”

張之洞所謂“國”,是指大清帝國。所謂教,是孔子之教,所謂種,是中華人種。張之洞將此三者結合在一起,但首要的是“保國”,即保大清帝國。

在保大清帝國為第一要義的前提下,“保教”之聖教,便是一種傳統的政教,而不是宗教。因為如果帝國覆滅,政教便無以施行,政教無以施行,則中國人之人心便喪失,人心喪失,便不再是真正的“華種”。

因此,像戊戌時期保中國與保大清的爭論,在“中體西用”的立場看來,保中國即是保大清,沒有大清的中國已經不是中國。正因如此,在年號問題上,張之洞堅決堅持光緒紀年,而且把康梁的孔子紀年法視為離經叛道之舉。

在這方面,康有為的理論也完全不同,如果說張之洞、陳寶箴的變法理論基礎是漢宋兼採、經史之學,康有為的理論基礎則是他所改造過的《春秋》今文家說。

在康氏看來,孔子是文明的立法者、大地教主,保教是一切改革的前提,甲午之後,中國面臨被列強瓜分的局面,變法的意義主要便在於學習西方富強之術,以行孔教。

康有為的理論中,保教是他所理解的以三世說為基礎的孔教,保國的“國”,不是大清帝國,而是以君主立憲制為政體的現代主權國家,康有為的反對者言其“保中國不保大清”,並非空穴來風,而是其學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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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啟超

在戊戌年間,雖然有“兩條路線”的爭論,不同派別的共同參與,使這場百日維新具有了標誌性意義。

作為一個政治事件,戊戌變法的失敗,直接推動了中國思想激進化的過程,導致了革命思潮的進一步興起。

滿漢民族矛盾不斷強化,國粹派如章太炎出於排滿而主張政治革命,康門弟子如梁啟超等人轉而支持革命派,鄒容等則不但要求政治革命,而且要求更加全面的社會革命,

自此之後,清政府所進行的新政已經不能追趕上革命的腳步,可以說,戊戌變法變成了中國漸進改革的最後一次集體努力,而變法的失敗也因而成為中國二十世紀革命的第一推動力。

其後,張之洞等人雖然繼續主持晚清新政,但自後觀前,戊戌之後,中國政治舞臺的中心已經沒有康有為、張之洞他們真正的位置了。

兩個甲子已經過去,中國度過了漫長的二十世紀,經歷了兩次共和革命,張之洞意義上的“中體”,康有為意義上的“孔教”,都已經被革命衝擊得七零八落。

今天重溫戊戌變法的意義,在政治上,主要是對激進主義的反思,在學術上,主要是重新理解甲午之後、五四之前的晚清民初學術,在文明的連續性的基礎上,重建對中國文明的理解。

作為政治事件而言,從甲午戰爭、戊戌變法到辛亥革命、五四運動,是一個不斷擺脫中國固有文明的過程。

但經歷兩次大革命之後,要重歸中國文明,把這一歷史過程納入中國文明救亡圖存、自我發展的歷史敘事之中,便必須採取一種反思的視角來看待這一過程。

而五四以來的歷史敘事,則完全把甲午之後,五四之前的二十多年看成過渡階段,把這一時期的思想與人物都看成過渡時期的思想與人物。

在這種視角的影響下,最大的問題便是導致晚清民初這段歷史、思想的複雜性被五四之後的啟蒙話語遮蔽了。

五四啟蒙話語,指的是理解現代中國的種種觀念預設,像科學、民主等等。

新文化運動之後,這套話語和思維,成為了中國學術的主流,也就是說,後來中國現代學術的建立與發展,基本上是在五四的脈絡中展開,最終形成我們今天所見的中國現代學術格局。

而我們今天也是在這個格局中認識、理解中華文明的。

但是,要深化對中國文明的理解,在五四以來的這一脈絡中理解中國的模式有其不足之處。甚至可以說,要更加深入地理解中國文明,五四成為一個瓶頸。

如果繞過五四,回到晚清民初,可以發現,這個歷史時期,是新舊交接的時代,是廖平、康有為、皮錫瑞、章太炎他們這一撥“不新不舊”的人的時代。

他們這一代人,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批,也是唯一一批既能完整地理解中國文化,又能站在中國自身的立場上看待西方,接受西方某一部分的思想,而後提出他們的理論的一代人。

這個群體的學問之中,有對傳統中國和中國未來兩個方面的理解,而且更重要的是,在他們眼裡未來中國是傳統中國的延續,也就是說,“中國”本身自有延續性。

這批學者基本上都是站在傳統中國、傳統文明的內部看西方,他們對西方的態度,是反思性地接受,雖然有反思的程度差別與接受的程度差異。

而我們則是在一個已經經過兩次大革命之後,站在現代的立場上看古代。如果不體察我們與晚清之間的這種錯位,可能無法真正深刻地認識晚清。

現在有許多人還認為,晚清學習西方,學得太膚淺,跟我們今天相比幾乎不值一提,但事實上,即便像康有為、章太炎這些比較激進的人物,他們所接受的“粗糙”的西方思想,一旦與中國傳統思想相結合,就發展出一套驚人的有力的理論。

而這套理論的背後是中國的文明傳統,中國的文明傳統的核心還是在經學之中。

作為政治事件的戊戌變法,只是晚清發生的一系列政治事件中的一個環節。但是作為文明事件的戊戌變法,卻是不同立場但都秉承完整的中國傳統的士大夫們,立根於傳統吸納西方,而進行的一次政治努力。

而且,對我們今天而言,他們的學問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尚無明確對於文學、歷史、哲學這樣的西式學科劃分,因而可以比較整全地思考中國本身。

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今人可以看到許多可以用於思考我們今天現實問題的學術資源,而且這種資源,正是經過五四的洗滌與現代學術分科之後的學術所無法提供的。

可以說,自甲午海戰之後百廿年,中國的文明信心才真正開始恢復。而在戊戌變法百廿年之後的今天重提這場偉大的變革,其意義不止在於反思這場政治變革,而且更在於重新認識推動這場變革的那些思想家的努力。

他們對中國未來的思考,背後都屹立著中國兩千多年的古典文明。我們今天亦然。

作者簡介:陳壁生,男,西曆一九七九年生,廣東潮陽人。西曆一九九八年至二〇〇二年就讀於汕頭大學,獲法學學士學位。二〇〇二年至二〇〇七年就讀於中山大學,獲哲學博士學位。二〇〇七年到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任教,現任教授。著有《激變時代的精神探尋》《經學、制度與生活——“父子相隱”章疏證》《經學的瓦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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