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史航谈木心:木心是一个寂寞的人

「荐读」史航谈木心:木心是一个寂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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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一直以来,他在海外的生活背景和他自己对中国文化的一些继承,导致他说话有自己的一个腔调,这个腔调慢慢被很多人注意,而且大家爱引用、爱享受这个腔调。我们现在已经基本都是网络腔,连那些官员学者为了所谓的“接地气儿”,都在接这个网络腔,而木心跟这个网络腔是彻底绝缘的一个东西,所以当人们厌恶了网络腔的时候,很容易发现木心是值得引用,值得模仿,值得流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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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中国人有一句老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但是木心就说“识时务不如识俊杰”,这个话要初听起来,它并不非常木心腔,因为别人都可以说这个话,比如说李敖或者别的人都可以说这个话,但是你联想他说的那个感慨又不一样,因为他不是认为人不该识时务,他是认为他的一生,他明白一件事情,识时务没有用,你识时务,时务不识你。时代依然不会放过你,不管你是委屈还是求全,反正委屈从来不能求全,于是索性一生活得任性一点,只要看重谁是跟我一个气味的人,“识俊杰”就是跟自己一样的人,所以识时务泯灭自己,不如识俊杰成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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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是一个很寂寞的人,他一个人面对过往先贤,各种奇思妙想,但是他除了陈丹青那一拨听他上课的青年人之外,没有多少人跟他一起聊天,所以说没人聊天,他只能跟这些话的原主人聊天,跟尼采聊天,跟庄子聊天。所以这种戏仿就是神交古人,神接古人的话,就像上联下联一样,你这么说,我变个方式来说,像是一种两个人之间的开玩笑,但是这种开玩笑是一种极端寂寞的玩笑,也是一种非常高妙的玩笑,没有足够的阅读和没有足够的寂寞都开不起这样的玩笑。

德国作家席勒说过,“当人游戏的时候,他完整;当人完整的时候,他游戏。”所以对木心来说更是这样,当他游戏的时候才完整,不然他就是一个不说话的老头子,穿得很体面的,不说话的,周围都是外国人,他只是一个说中国话的老头子。但是如果他开始游戏的时候,他就不是一个老头子,他是年轻人,甚至是一个小孩子,他带着与生俱来阅读的那个游乐园,一个完整的游乐园伴随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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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普及,就必然误解,不如首先你认了这种误解才能普及。所以说,有人把木心当做一个人,有人把他当做一个神,有人把他当做以一个歌词的原作者,有人把他当做一个畅销书的作者,这些都没有关系。因为他是一个,被人忽视都忽视了一辈子的人,他死后还怕误解吗?误解的好处就是说在该懂的人之外,还有一些不小心接受他的人。那么这个是额外赚来的,是一个赚头。所以我认为任何人的误解,一旦不涉及他本人,因为他本人已经不在世了,一旦不构成对他本人的伤害,那对他思想是永远构不成伤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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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回忆录》这么畅销,其实很大一个原因,是很多人没有耐心读那么多书,但又想发表对这个人的看法,福楼拜,我连《包法利夫人》都没有看完,福楼拜这个人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如果木心有一句话拿来引用,我会很满意的,因为他延长了我的生命,为什么?因为他让我绕开了那些阅读。所以喜欢《文学回忆录》的人有非常不急功不近利的人,也有非常急功近利的人。因为《文学回忆录》特别大的特点就是可以让人轻率的引用,而不用像木心那样读完这个人的作品才发自一声感慨。

这个时代,可能跟以往的时代都很像的一点,就是人们认为流行和流传是一个对立的东西,所以一旦木心,他在很多书店都容易买得到,在机场书店,在哪个都可以,网上也卖得很好的时候,那么很多人已经把他归入到一个畅销书作家的一行列,这么一种界定,这个当然是不公平的。就像止庵说的,我们早应该学会把畅销书作家和书畅销作家区分开。畅销书作家安妮宝贝,郭敬明,书畅销作家春上村树、马尔克斯。书畅销作家就是他写得很好,他没有想该怎么写才能更好卖,但他已经写得很好,因而就好卖了,这是他书畅销,但不是他的罪过,他不是为了写畅销的书而生。那么木心当然也是一个书畅销作家,而不是畅销书作家,但是这个时代稍微有一点话语权的人反而是不愿意正视这两点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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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这样的学者专家,把自己当做中国文学的长房长孙,因而认为别的房都是私生子,因为没有听说过自己的父母还有过第二胎,所以这样的长房长孙的心态,往往组成文学史的一个主干和主流心态。

艺术史、文学史、戏剧史,电影史都是势利眼,他们只关心第一流的东西。所以说如果他们看木心这种第一流、第二流、第三流交叉跳跃谈的东西,一定不舒服。一定要排好,这个排在这排,大闸蟹放最顶上一层,中间是普通的带鱼,底下是一些泥鳅,就是当一切这种排排坐,分果果这些排列组合按照文学史的眼光来甄别之后,那木心很多的看法都会让文学史皱眉,觉得草率了,而这种草率本身才是个性、是才气。所以木心一旦进入文学史的视野,就是被订正得不像是木心写的东西了,像是一个木头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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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宁有一句话,“聪明的唯心主义比愚蠢的唯物主义更接近聪明的唯物主义”。这句绕口令的意思是什么?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区别没有那么大,重要是聪明和不聪明。鲁迅读木心的东西,可能会很高兴,也可能会笑骂两句,但是他不会觉得这一切是昙花一现。鲁迅评废名的时候,也看得出废名的妙处,所有只有那些二鲁迅们、小鲁迅们,他们相对要比他们研究的这位前辈周树人先生要苛刻得多。

木心、鲁迅,再往前金圣叹,他们都有一个特点,就是一笔入魂,他们直接把一大片文字扫描出几句话,勾勒得非常重要。也可以说他们三个人,金圣叹,鲁迅,木心都是今天的腰封小王子,他们很适合写腰封,他们一两句话概括都非常重要,所以这一点上来说,鲁迅他马上能感觉到木心,这是同等量级。就是经常我们感觉到两个作家,看着完全不一样,但他们彼此之间是隔代相知的,就像海明威,他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但一说到托尔斯泰伯爵,他说上场我跟他打不了十个回合就要被他打趴下,他干嘛要瞧得起一个地主呢?不是,他只知道自己是一个结实的作家,而托尔斯泰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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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的即兴的讲法,有时候跑题来讲,他不是拿着一个《中国文学史》下册,今天我们讲三个章节还是一个章节,我们是详讲还是略讲还是画重点,他不是到站下车。很多的专家学者授业解惑的时候,更多的时候是在重复,高级一点的专家学者在重复中间有机会打通自己小宇宙,成为螺旋型的上升。而像木心这样的讲法呢,我觉得比较有趣的是走马观花。当年徐志摩上课讲诗歌的时候,就带学生出去,我们在公园里走到哪儿再讲到哪儿,道理是一样的。这就是真正的教育啊,教育就应该是结伴出行,而不是老师当一个导游,让大家去几个景点,最后买点儿纪念品回家毕业了。就是这样的结伴出游,我们可以说是私塾教育的核心。所以孔子为什么三月三跟大家一块河边洗澡,穿着布衫,然后在这儿吹着风,耍着杆儿,然后聊点儿哲学,谈点儿天。就这个状态来说,不是每周一必须去洗个澡,然后上个户外课、体育课什么,不是这样的,都是即兴的。私塾教育就是老师跟他的学生,或者说谈话者和他的听众,他们保持一个长久稳固默契的即兴状态,这就是一种教育的原初状态,没有被体制化,没有被分数化,没有被各种度量和标准给格式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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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皆可原谅”这个话说得好,就比如说,网上这个人说我坏话,那个人说我坏话,但我不介意,但是不介意是因为我不去看这些话,也不用具体的回应,不用具体的感知这个世界的恶意,或者说人心的参差,那么原谅一个世界是容易的。但如果去搞清楚这具体的恶意,这十万个恶意是为什么来的,人即使想原谅,都没有力气原谅,因为他被伤得很深。所以笼统的忽视,无视,比较容易原谅这个世界。但当你具体感知,具体面对的时候就难了,所以说“难得糊涂”就是这个道理。就是把这个世界的恶意呢,当作一个远处山水,模模糊糊的一个罪恶来屏蔽、来原谅都是可以的。但是很多人没有机会成为木心,他们把世间具体的恶意,针锋相对去理睬,就像所有的恐吓信每一封都亲自去拆,而不是付之一炬。那不是原谅,是去感受恶意,而感受恶意最后就必然付出代价。

木心是否原谅这个世界?我不太关心这个世界配不配一个人去原谅,因为这个世界烂得不需要任何人原谅,它已经烂透了,所以我根本不在乎这个世界,我只在乎木心本人,我喜欢这个作者本人,如果局部原谅,或者大部分的原谅这个世界,让他自己心情更好的话,那么祝福他原谅,希望他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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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飞鸟来说,水是饮用的,对于鱼来说,水是用来呼吸的,这是不一样的。所以说艺术对每个人在他生命中占的比重,位置都是不一样。拿破仑说,诗人把女人当作圣贤,战士也可以拿来当作消遣,就是不同的人,他的艺术观或者女人观是不一样的。我想木心对艺术那么痴迷,包括领悟力那么强,应该有两件事情。第一件,他确定自己爱艺术,第二点,他确定艺术即使不爱他,起码不会背叛他。

木心是有意思的人,他最大的特点,我个人的偏见,有意思的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认为这个世界没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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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写的情诗歌我读的不多,就感觉他很缠绵,但是这种缠绵劲儿啊,就这么说吧,我轻率的打一个比喻,我给你写了封情书,但写得太好了,我舍不得给你了。

跟木心这样的人谈恋爱,应该很辛苦,这个辛苦就源于他自己对很多事情不愿意有一个固定的定义,所以说呢。谈恋爱应该是大家相对来说是磨合出一个标准的,就是谈恋爱是要有一个标准,但是要一个随时修改自己定义的人,不太适合谈恋爱,今天倒杯茶他很高兴,明天给倒杯茶他就觉得很烦,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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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读木心就是一篇文章,好像在《哥伦比亚的倒影》里头吧,就是格林威治天文台那篇文章,就是全球的南北半球分界线嘛,然后说谁到那儿一般都会一脚踩这边,一脚踩那边,脚跨东西半球,一般都会拍这么一张照片。然后木心就写了一句话,说我一直在等一个到这里来却不拍这样一张相片的人。这句话非常打动我,不能说震撼,就是觉得很对。因为我觉得很多时候,就像我经常做活动都有人合影,我等着那个不弄剪刀手的那个人。这个大概属于落落寡合的心情吧。然后我联想到的一个人就是五四时期的一个作家,除了鲁迅、周作人之外的一个人,我非常尊敬的人,就是废名,冯文炳,他也是这么个落落寡合的人,他有奇特的热情,奇特的迂腐,癫狂,但同时他写那些文字,不抱希望的单纯,不抱希望的善良和不抱希望的凄美,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就觉得废名跟木心很像,包括他们对世界的感悟,六朝文章晚唐诗,那种感悟都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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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中国文学史上跟木心像的人,我只想到废名。他的诗论,他讲李商隐,他讲五四时期的白话诗歌,讲五四时期的白话小说,讲冯至,讲得特别好。他写的小说,《莫须有先生传》,《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桥》,包括那些短篇,那真是一个神仙人物。但他就更寂寞了,废名就更没人提起了,他是在我的家乡长春死去的,也不会有人给他拍纪录片,我从高中就喜欢他到现在,我还是没有办法让别人知道,所以陈丹青先生还是很有本事,他让大家知道木心,但我就没机会让大家知道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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