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記者

寫這篇小文的時候,是週日的早上。週六晚刷朋友圈,看到錢江晚報發表一篇人物稿,講的是一位熟識的老大哥,遂按捺不住,再次開始爬格子。

這個時候,他應該還在呼呼大睡吧。

聽人說,他的作息一直很規律,每天上午10點之前肯定在床上。

從過去每週一經常在一起開報道例會、有若干次突發新聞發生在上午、發稿時間也是在上午的情況來看,我覺得此說並不完整——除了在床上,也有可能在車上、在路上。

他自己倒是毫不遮掩,“就算我在睡覺,也有人會源源不斷給我提供線索”,他的面容具有某種雕塑的美感,表情極認真,且嚴肅,眼睛穿過眼鏡片直盯著你的眼,輕言細語,讓你找不出任何一絲誇張的水分。在溫州,你不由得不相信,他能。

溫州在過去的30多年中,神奇毋庸贅述。我十來年前,第一次因公出差去,坐在桑塔納2000上,卻是又驚又怒——溫州城的大街並不比別的城市窄,紅綠燈並不比別的城市少,但是我們總是被人家莫名其妙超車,一會兒從左側,一會兒從右側,哪怕我們開在最左側,也有車越過馬路中間的雙黃線,相當於在對向車道上逆行,來實現對我們的超車。

“難道沒有交警來管一管嗎!”我朝司機發怒。

“溫州就是這樣。”司機淡定回答。

“臥槽!”我說。

我們開著的這條路是雙向四車道,還是莫名其妙堵上了。之前超了我們的車,現在一樣的堵在路上,是奔馳、寶馬或者別的什麼高級車,但那些並不讓我動容。真正讓我動容的,是一些拉著江南皮革廠皮具箱包、魚蛋涼皮和石膏服裝模特的三輪車,他們悠閒地超過我們,自由穿行在車流的空隙中,車伕們憐憫地看著我們。

記得那時是秋天,車上沒開空調,我的汗水涔涔而下,內心對此地充滿敬畏。

這就是早期市場經濟的魔力——無序的表象下,是野蠻和公平,是無論出身,每個人都有機會走得更快。

他就在這片土地上,和企業家,和政府官員,和平頭百姓,對酒當歌稱兄道弟,發現問題刨根問底,遇到不公不正就拍桌子甚至砸杯子。

幾十年來,他愛喝喜力啤酒,愛吃牛肉和小海鮮,熬夜寫稿之餘堅持鍛鍊身體,和他堅持採訪寫作記錄這個城市的興衰榮辱一樣,構成了一段別人無法複製的職業生涯。

後來,我看到關於他的文字,印象最深的是這麼一段話:“有人說他‘六親不認’‘無情無義‘,但在他看來,正義就說最大的情、最高的義、最親的人,是自己行為追求的’首選項‘。”

但從我切身感受來說,其實不太明白這段話指向何處。相反的案例有很多,比如,每次去溫州,他必帶我去一家叫做“瑪瑙“的小飯館,那裡存著他愛喝的喜力啤酒,以至於後來老闆娘一見我就打招呼,”張記者的同事又來了“。我見過許多領導叫他”張社長“的,但叫他”張記者“的,還真就是小飯館老闆娘一人。

然後,每頓飯他都自己結賬,我從未在那裡買過單。

十多年前有一次傍晚,天色暗下來,他在車上寫一個突發消息,我在一旁隨手用手機拍了一張他的工作照。不料他一直存著,後來在許多關於他的報道中,都刊載了這張照片,還特別細心地署著我的作者名字。有一年知道我要去援藏,他還特地從溫州寄來了紅景天粉末。他在電話裡叮囑我,這是他手磨出來的,原材料正宗,每天開水吞服少許,可以抵抗高反……

一个记者

(照片於2007年使用諾基亞手機拍攝)

還在同事的時候,我們就曾約過,等他空暇下來,要一起重走紅軍長征路中的川藏沿線——他喜歡戶外運動,一直沒有肚腩,從來不是個油膩中年。

實際上,他好幾年前就退休了,其實我也好幾年前就從新聞行業離職。我們不做同事很多年了。

讀著錢報的稿子,腦子裡瞬間浮現出他的樣子來,說話的時候看著對方的眼睛,目光溫柔但極其堅定。那感覺奇怪得很,就像隨時我們還可能再一起為了某個事去找人問半天,為了某個表述是不是嚴謹準確再扯半天。

作為記者的前半生,他佳作等身,榮譽無數,我為有這樣的老哥感到特別驕傲——業務能力是一個人的基本素養,做人再好,業務能力不行,能招人喜歡,卻難得人尊敬——對他,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是既喜愛,又尊敬。這種尊敬體現在,哪天他可能隨時一個電話,交待點什麼事,我們一票晚輩粉絲,就去執行。

作為江湖中人,他的後半生將迎來怎樣的精彩演繹,我暫時還猜不到——正如我從來不知道他的那些靈敏的信息源從何而來,也不知道他怎麼每次都能突破警戒線、封鎖線到達許多重要事件的第一現場。

大部分人把“榮休”看成一段可畫圈、可讚頌的終點,只有極少部分人把它看成一個起點,把每一天、每一秒都看成一個起點。這樣的人,生命力之可怕,無可估量。

新華社浙江分社溫州支社前社長張和平兄,就是那極小部分的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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