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分愛他,可直到死的那一刻,那句「風華,你願意娶我嗎?

風聲瀟瀟,竹林裡的落葉細細密密,朗然的蒼翠裡,就只見一團紅色的光影,如一團火,在半空中橫衝直撞,後面一團黑色緊緊尾隨,眼看著就要將那紅色吞噬。

漂亮的女鬼眼見著就要落難,索性一個急停,順著挺拔的竹杆僅兩步,反身坐在枝丫上,攬袖俯身,大紅的裙襬如霧一般飄在樹梢,桃花眼妖妖嬈嬈,對著追到樹下的風華一個鮮妍的笑。

風華抬頭看她,手上的裂魂劍聞到了殺戮的味道,已經蠢蠢欲動。

女鬼說:“大人何故如此不依不饒,不如給小女子行個方便吧,小女子原為大人,肝腦塗地啊。”說著,舌尖輕舔著長長的指甲,萬般風情,無一不是向著樹下面色冰冷的風華。

她十分愛他,可直到死的那一刻,那句“風華,你願意娶我嗎?

真是尤物啊。

風華不為所動,緩緩抽出劍:“受死吧。”連語調都是平的。

女鬼還欲掙扎:“大人……”

白光一閃而過,女鬼的容顏凝固在嬌美的那一剎那,漸漸冷卻。然後,就煙消雲散了。這一切不過是半刻的事情。

隨後跟來的鬼差看到這一幕,膽戰心驚,紛紛單膝跪地,齊聲道:“屬下來遲!”

裂魂劍打了個旋兒,回鞘。

“下次若是還要我出手,你們也就不必活著了。”沉聲郎朗。

雪白的手帕被人拿住一角,在溪水裡徐徐展開,於是絲絲縷縷的血跡就在手帕子底下,順著水流走了,風華將它仔仔細細洗乾淨。旁邊的裂魂劍熠熠生輝,寒光刺眼。

再不遠處是一灘未乾涸的印記,帶著點恐懼的,猙獰的形狀。印記也有感情。

風華蹲在溪水邊擦劍,冷著眼,板著臉,似乎眼神裡都結了霜。

陰司第一鬼差的封號,一舉手一投足都是殺伐。

手下們七零八落散佈在不遠的地方,旁邊一個新來的小鬼跟另一個來了稍稍久一點的小鬼咬耳朵:“你說,老大是不是不會笑啊?”

來得稍久的小鬼一拳,不輕不重地打在新來的肩膀上:“你才不會笑呢!這樣亂說,小心老大聽見了,讓你也灰飛煙滅。”

新來的小鬼忙往回一縮,滿臉驚恐:“不敢了不敢了……”

說著小心地往風華的方向瞥了一眼,風華已經結束了手裡的活計,將帕子收好,坐在溪邊,不知道在想什麼,小鬼說:“你看,老大又在那發呆了。剛才那個女鬼那麼漂亮,勾引著他,他卻一點都不動心。你說,他是不是沒有心的?”

另一個才復又抱著臂,看著風華的方向,略顯老成地嘆了口氣:“你不知道,老大啊,從前不這樣的。”

風華一動不動地坐著,微風乍起,額間一縷青絲飄飄搖搖,話音零零落落飄進他的耳朵。手帕子有點溼,揣在懷裡透了衣衫,於是胸前有一點點的涼意,心口處似有個聲音說:你願意娶我嗎?

脆亮亮的,一遍遍折返,迴響。隔著無比遙遠的距離。

不忍再想,他有些痛苦地閉上眼睛。

微風起,斑駁的樹影搖搖晃晃,光陰躲在葉子底下,流過來,流過去。幾百年彈指一揮間。

從前的模樣,誰又知道。

她十分愛他,可直到死的那一刻,那句“風華,你願意娶我嗎?

故事,是從風華成為陰司鬼差開始。

再往前的故事太久了,大約除了閻王爺,也沒有幾個人曉得。

風裡有些只語片言,說風華為人的時候便是那一個朝代無往而不勝的將軍,後來被奸人陷害,身陷囹圄,身死國滅。就連他心愛的女人也慘落在敵國之手,受盡屈辱後死去。

具體情節不可考,風華不曾透露過半分,從前有好奇的人問過,被風華打太極糊弄了過去,到後來,再也無人敢問,甘願讓它成為一個謎,後來人只知道他死後成為鬼差,將靈魂交給閻王,從此放棄輪迴,換永生永世的不老不死。

鬼差也是鬼,換言之,就是風華永永遠遠都只能是隻鬼,生活在陰司。

陰司跟人間不一樣,無日月無春秋,唯一的光源是彼岸花叢中紅色的業火,其餘的地方,都是漫無邊際的黑暗,漫無邊際的單調和孤寂。

要經歷過多麼令人絕望的事情,才會徹底放棄人間?

風華覺得無所謂,沒有牽掛就不會孤獨。

可是到了陰司才發現,原來陰間人間差不多一個樣,最開始的時候風華不願意同流合汙。不過絕望得多了,也便無所謂了。

果然,只要當你活得夠久,很多事情就變得沒那麼重要了。精忠報國也好,吃喝玩樂也好,統統隨風去。無事時於陰間眾小鬼鬥雞鬥蛐蛐,他那隻大公雞,五彩斑斕,爪牙如鐵鉤,取名叫“金將軍”,一樣無往而不勝。

小鬼嘻嘻哈哈:“風華你墮落了。”

那時候風華還是不是第一鬼差,身份地位跟那些個終日無所事事的小鬼無甚區別,眉眼間的氣度卻非凡鬼可比。旁的鬼鬥雞時眼睛睜得圓圓的,無非求一個“贏”字,風華不然,輸贏從不關心,金將軍下了場,不論戰況如何,一律好肉伺候著。

風華哈哈大笑,斜眉入鬢,風華正茂的模樣。

二十三歲,他死那一年剛滿二十三歲,於是那張臉,就定格在了那個年紀。

閻王私下裡咂摸:“知世故而不世故,是個好苗子。”

後來,風華用實際行動證明,閻王果然就是閻王,陰間老大的位置不白坐,看人果然棋高一著。那一把裂魂劍據說是上古時期歐冶子親手冶煉,以人血獻祭,上可弒神,下可誅鬼,死於刀下者皆灰飛煙滅,永世不得超生。

他憑著非凡的身手和裂魂劍在陰司殺出了名聲,就連閻王也要禮讓他幾分。

然而真正讓他坐上陰司第一鬼差交椅的,還是那件事。

故事的緣起其實簡單,不過是陰間一個小鬼,過夠了被人呼來喝去的生活,於是想要謀權篡位,便偷了閻王爺的令牌,私下裡跑回人間。小鬼叫遠岫,是一個有著乾淨眼神的十七歲少年,據說是前世執念太深,所以無法投胎,但是又沒有犯什麼大錯,於是閻王就在陰司給他謀了個閒差。

她十分愛他,可直到死的那一刻,那句“風華,你願意娶我嗎?

當初的執念如何,風華沒問過,他不好管人家閒事,只記得以前自己從人間執行任務回來,還給過他糖吃。

他笑得像個孩子,大聲說謝謝。怎麼看,也不像是覬覦權位的人。

金錢,權利,人到死也不過如此。終究是看不透。

風華不屑一笑:“愚蠢。”

那鬼原本魂魄不全,在人間呆不了太久,但是如果一旦讓他找機會休養,到時以令牌召集地獄惡鬼,禍害人間,到時候就算閻王爺沒被篡位,這烏紗帽怕是也要保不住。

著人急急地調查了好些天,終於確定了大致的方向——撫仙湖畔清水鎮。

閻王爺不敢怠慢,立刻派了手下最得意的鬼差去查辦,這個鬼差,便是風華。

風華側身坐在桌案上,居高臨下看著火上房的閻王爺,細緻漂亮的眉眼高高挑起:“金將軍今日身體不大舒服,我得照看著,您也知道,平日裡攢些銀子做些下酒菜,全靠它呢。就陰司這點俸祿,夠幹什麼的?”

閻王爺擦了擦汗:“只要你能殺了它,尋回令牌,莫說下酒菜,我滿足你一個願望。”

“哦?”

“君無戲言,說吧,你想要什麼?”

風華收回眼神,低頭做沉思狀,額間一縷青絲垂下來。想了半天,粲然一笑,跳下桌子,只留給閻王爺一個灑脫的背影:“算啦,等日後想好了再問你要吧。”

聲音越來越遠,風華的背影已看不見:“著人照顧好我的金將軍!”

流水溪風,秋葉在腳下零零碎碎,風華想:秋天了。他的腳尖前面有一朵胖胖的小蘑菇,然而走一步再抬起腳時,那朵小蘑菇已經碾碎在雜草裡。

他離開人間太久,已經不記得四季模樣,如今再見,居然還能尋到一絲絲熟悉的倒影。

傍晚驛站的茶攤人不多,空氣很安靜,人語就被無限放大。風華一個人坐在桌邊喝茶,堪堪將隔壁桌的對話聽了個完整。

兩人都是趕路的腳伕,此刻喝多了酒,都有幾分醉意,一個拉扯著另一個說:“你是沒看見,那應家二小姐,長得叫一個如花似玉,比大小姐好看了不知道多少倍……就是可惜了……”

另一個便也嘆:“可惜,人家老早就許配給小王爺了……哎,就算不許給小王爺,又哪能輪到咱們這種人……”

長長的嘆息。

先前那一個冷笑了一聲:“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說的那都是從前,前兩日聽說二小姐出遊不小心掉進了撫仙湖裡,撈上來將養了幾日,好不容易活了,誰知道啊,落了個痴傻毛病,家人一概不認得。”

另一個吃驚:“還有這事?可惜可惜……那小王爺他……”

“嗨,聽說那應家二小姐見人只會傻笑,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一句,小王爺早就想退婚娶大小姐了。”

“哦?退妹妹的婚,娶姐姐?這是什麼道理?”

“道理?呵,自然是富貴人家的道理……來來來,喝酒喝酒……”

風華不動聲色聽完這一切,眉梢微不可查地挑了挑,在桌上留下一塊碎銀,施施然離開。

聽他們說的是清水鎮的事,自己加快點腳程,大約今夜就可以趕到了。

她十分愛他,可直到死的那一刻,那句“風華,你願意娶我嗎?

殘陽已經消盡了最後一絲餘輝,黑暗一寸一寸籠罩下來,月光透過薄薄的雲腳,將遠近的樹都映成黑色,枝丫橫斜,一片鬼影森森。

黑夜寂靜,唯一清晰的只有自己的腳步聲。風華一襲黑衣,幾乎要與背景融為一體。

突然,似乎有不一樣的聲音傳過來,彷彿是風聲,也彷彿是人的聲音,風華側耳細聽,只覺得好像在林子邊上,距離太遠,一時間分不清楚,只得搖搖頭繼續走。

那聲音一陣緊似一陣,而且一步一步清晰起來,風華皺起眉,隱約判斷出是一個女人的呼救,只不過並不利索,斷斷續續的,彷彿口吃。

“放開……我……你放……開我!”

風華不禁笑笑,他想,連喊個救命都喊不利索,誰會來救她?或者說,有什麼好救的呢,這種人,莫不如早些死了重新投個胎吧,不用遭這份罪了。

笑完抬腳便走。那呼救聲已經完全清晰起來,一聲一聲刺激著他的耳膜,慢慢與他腦海中的一個聲音重疊在一起。

他想起一張臉,一張女人的臉。好幾百年以前,她被人推搡著倒在他面前,渾身是血,一支金釵歪歪斜斜插在髮髻間,當然髮髻也亂了,衣衫襤褸,淚流滿面地跪在他身邊,嗓子已經嘶啞。

她被糟蹋的時候就一直在喊,喊的是他的名字,風華。

像是祈盼著他來救她,就像他無數次在戰場上取敵軍將領的首級,英雄一樣擋在前面。

他在那一聲“風華”裡回過神來,清風明月,往事歷歷在目,他甚至能清楚地回想起她凌亂的發。

一邊笑一邊在心裡讚歎了一下自己的記憶力,然後加快腳步尋著聲源趕過去。

這一生,他不知道聽多少人喊過救命,甚至,曾經還有一個小鬼,不知從哪裡得知了他的過去,竟然化作那張女人的臉企圖求他一個手軟,結果是死得更慘。

很久很久以後,風華才覺得,他能去救她,真的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應栩覺得他們之間有緣分,其實就是天命。

她十分愛他,可直到死的那一刻,那句“風華,你願意娶我嗎?

說到底,人真的敵不過天命。

不遠處晦暗的微光,林路中低霧蔓延,一個嬌小的影子跌跌撞撞,一隻手捂著前胸,肩膀的衣服已經被撕破,一邊跑一邊回頭,黑髮如瀑。隨著跑動的風,像一隻展翼的蝶,月光下細生生的白。

風華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詞:月色。月下美人,方為月色。

身後是兩個高大的身影,同樣是搖搖晃晃,一看便知道是在哪家酒肆喝多了酒。那兩個身影不緊不慢跟在後面,嘻嘻哈哈的笑聲傳來。

他們已經將她視如囊中之物,志在必得,因此並不急著下手,就像老貓拿到了小老鼠,總是要折騰一番,直折騰到最後一口氣才享用。

風華站在原地,眯著眼看眾人。

那小姑娘一直顧著身後面,待到發現風華時,已經險些撞到,慌忙停住,險些摔倒。原本就已經跑到精疲力竭,這一剎,就無論如何無法再跑起來,只緊緊貼著身後一棵樹的樹幹,看看風華,再看看身後慢慢逼近的兩個人。

她本能地信任風華,她還不知道風華是鬼,跟人比起來,明顯鬼更加的不安全。後來應栩說:“還不是因為你長得好看,一點也不像鬼,真是給鬼丟人。”

無所知,則無所懼。

風華瞧瞧這個眼神驚恐的小姑娘,臉上還是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然後迎著已經到了跟前的兩人走上前去。

這是應栩第一次見到風華。

他飛揚的披風擦過她的鼻尖,黑髮整齊地壓過鬢角,如戰場上凱旋的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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