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黃金時代——文

老屋的黄金时代——文/商城县 吴小杰

泥牆泥瓦的三重房屋圍成兩個錯落的小院,是我記憶中第一代老屋。因在山腳循地勢而建,左右又有別家屋舍緊鄰,房屋並不對稱規整,多因地制宜巧取空間。院內石階磊落、青石鋪路,主屋外牆均塗雪白泥灰。院落雖略顯侷促擠逼,在普通農戶家中也算舒適體面。

大門朝南,門外是大稻場,穿過稻場,就是出村的公路了。進門右側是大廚房,鍋灶上方筆直地伸著粗黑的煙道,直穿過屋頂,露出一截煙囪。煙囪與屋頂的連接處,總有些縫隙,晴天露出星星點點的陽光,雨天則是細細的雨。鍋灶緊貼著的牆上,高高地開著一扇四方木格子窗戶,小小的,用塑料紙糊著。經年的油燎煙燻,整個窗子都顯出亮堂堂的黃黑色來。塑料紙也似乎終年都殘破著,風一吹,悉悉索索的聲響,像一個巨大的嘴巴呼呼吐氣。我總疑心牆外有個巨大的怪物,用小而亮的眼睛窺著、大而黑的嘴巴嗅著,隨時會撲下來。因而雖然大門對著寬闊的稻場和公路,我也很難放心一個人留在那裡。

廚房西側牆角開一扇小門,下兩級石階,是奶奶的臥室。雖與廚房並排,大小一致,臥室門卻低且矮。加上進屋又下兩級臺階,小小的我不知成年人初次進那樣的屋子,是否先撞了額角,又趔趄腳下。因地面低了兩級臺階,房梁便顯得極高。房梁都是黑黝黝的木頭,往下垂著長長短短的鐵鉤或粗繩,底端或鉤或繫著奶奶珍視的物件,是為著節省空間,還是為著趨避鼠蟻,我不大清楚。只知許多時候,奶奶會從某一個懸著的小鐵桶內,掏出讓我們垂涎的冰糖粒或炸春捲,我們便對懸於頭頂的物件充滿各種香甜的幻想。

朝著稻場的那面牆上,同樣高高地開著小小的木格子窗戶。門與窗都小而窄,土牆又黃黑厚重,屋內幾乎終年都是陰暗的。這種陰暗,在我們看來卻是神秘的,甚至是一種魅惑,引得我們頻頻捕捉奶奶的身影,毫不猶豫地追著她進進出出。在與奶奶同睡的夜晚,在她被厚重的棉紗帳緊緊圍攏著的小床上,是無比心安的,除了鋪著厚稻草的床溫暖舒適,還有就是她從未使用過鐘錶,卻能準點叫我們起床去上學。

廚房北牆,有一扇小門,進去有一小段廊簷。廊簷東側是小小的院子,用低的圍牆圈著。西側並排三間大屋子,一間我們叫它廳房,前後門對開,貫穿另一邊的大院子;另兩間分別是大伯家的廚房和二伯的臥室。臨到夏天,廳房最受歡迎,穿堂而過的涼風,是最好的享受。做完活回來的家人們,總要在簷下的長凳上坐一坐;家裡若有需要商議的事情,也都聚到這裡來;我們孩子,則手持風車,一趟趟地尖叫著來回跑。

後面的大院子,與前屋隔著一條窄窄的排水溝。因房屋依山而建,雨季常常盈滿混黃的水,平日裡也傾倒生活廢水。小孩子初學步時,大抵都摔進去過,長到三兩歲還不敢獨自跨過去的,也有。卻似乎從沒招人嫌過,彷彿它在那裡,和房屋是一樣重要的存在,沒有很美觀,也是自成一體的一部分,誰也不會質疑它的存在,更不會對它說三道四。

大院子並不寬大,狹長的,西面是三間正屋,中間是堂屋,供奉祖先靈位及各路家神,兩側分別是大伯家及我家臥室。北面兩間廂房,一間門口正對著正屋的側牆,用作柴房,一間門口對著院子,是我家廚房。這兩排房屋地勢較高,均有四五級石階,石階延伸下來,院子被佔據,便顯狹小。之所以叫它大院子,一是因它南側的空地上,栽上了葡萄及各種花草。二伯用竹枝和細繩搭了葡萄架,架上綠意盈盈的一大蓬,架下花草叢生,除能結出饞人的葡萄,還讓人心懷敞亮,是最最詩情畫意的所在。二是院子地面用青石鋪平,乾淨齊整,我們蹦跳嬉鬧,甚至摸爬滾打,都不會被大人罵,是我們最中意的樂園。

許多年後,有年長的人回憶:那一年,你們姊妹三個小人兒,一人搬個小板凳,喜氣洋洋地到新屋去。我才知道,在老屋幾十年的歷史中,我見證的不過是最後的十來年,我真正居住的,也只是我最混沌無知三年多。爸爸帶著我們從老屋搬出來時,我還不足四歲。所有的記憶都深刻清晰,角角落落彷彿都走過看過。童年大半的記憶,竟是在此。

後來,老屋被推倒,原址上建了三間兩層的樓房,牆根與屋角都無跡可尋了。新房屬於小叔,我每每踏進去,總在腦海裡搜尋腳下的那寸土地應屬於老屋的哪哪間屋子哪哪個角落,愈發覺出了老屋的狹小與逼仄,也愈發珍視腦海裡有關童年的記憶。恐怕日積月累的時光沖刷之下,這些記憶也會漸漸暗淡、模糊,直至消失。

再後來,奶奶去世了,記憶裡最溫暖的一部分突然被抽離,憂傷如藤蔓一樣生長,親人間因失去奶奶這一個核心,天南海北地定居與漂泊,很少再有機會舉家團聚。有關老屋與奶奶的話題,很少再被人提起,直至隻字不提,老屋與它的時代徹底消逝。彷彿只有我,還在年年繁盛的春草裡,念念不忘老屋的黃金時代。

那個時代,一家三代二十幾口人同吃同住,叔伯姑嬸彼此愛護互相扶助,堂兄弟姊妹結伴玩耍心無芥蒂。最重要的是,那個時代,奶奶還健在,還能在每日的炊煙裡,拖長了尾音輕喚:回家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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