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第二部 第1、2、3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平凡的世界》第二部 第1、2、3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第一章

黑色的新式“伏爾加”小轎車在茫茫的春雨中穿過綠色海洋般的中部平原,由北往南,向省城飛馳而行,車輪在積水的柏油路面濺起一溜白霧。黃土高原邊緣地帶的沖積階地和兩級臺原,象一抹荒涼的海岸線消失在了北方遙遠的天邊。透過車窗,從遼闊的平原上望過去,南方巍峨的橫斷山脈漸漸出現在視野之內。一列列鋼藍色的山巒象大海中的艦隊一般威嚴;突兀的峰巔之上,隱約可以了見那白皚皚的積雪。

小汽車在奔馳。綠色。還是綠色。無邊的綠色中,有時會閃過一片緋紅或一方金黃——那是大片返青的麥田中盛開的桃花和油菜花。溫暖的春天從中國的南方走來,開始用生命的原色裝飾北方的大地了。

綠色中飛馳的小車急速繞過一個拋物線似的大彎道,把弧線內一座巨大的化工廠甩在後面,重新轉入筆直的路面,在平原上繼續向南飛奔。道路兩旁晃過一排排青楊綠柳,那枝葉被雨水洗得油光鮮亮;成對的燕子翻著低掠過霧氣騰騰的麥田,用它黑色靈巧的剪刀裁剪密麻麻的雨絲……喬伯年沉默地坐在車內,對原野上的一派春光並不特別在意。他不是詩人,也不是遊客,看來無心觀賞這撩撥人的飛紅流綠。

實際上,在這個頭髮斑白的人眼裡,此刻車窗外依次出現的只是內陸省的三種截然不同的地貌。北方那消失了的一抹黃色,就是荒涼的黃土高原。那裡溝壑縱橫,土地被流水切割得支離破碎,面積卻要佔全省版圖的百分之四十五。這季節那裡仍然是一望無際的荒涼——他出生在那裡,閉住眼也能看見故鄉一年四季的景象。

展現在眼前的這幾百裡綠色平原,當然是全省的“白菜心”了。這塊肥得流油的土地,也曾經是中國歷史上的“白菜心”——散佈在平原上那一個個小山似的古代帝王的墳冢就是證明。不過,對於全省來說,這塊風水寶地畢竟太小了,面積只佔百分之十九。

南邊雲霧繚繞的蔚藍色山巒,是亞細亞兩個龐大水系的分水嶺。那裡土壤單薄,怪石嶙峋,屬半封閉狀態的貧瘠山區。

中間一點“白菜心”,周圍全是“菜幫子”,這就是本省大自然的寫照。多少年來,南北廣大山區的千百萬人,連起碼的溫飽問題都沒有解決。正因為如此,他,剛上任不久的省委書記,此刻哪有心思把這大自然的風光看成是一幅五彩畫圖呢?他深知這些美妙畫面的後面隱藏著什麼樣的景象。他深感責任重大。他的心情是沉重的。是啊,二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三千萬人口哪!

省委書記坐在車內,羅著腰,只是沉默地一支接一支抽菸,他身軀高大,但並不壯實。臉色是黝黑的,皮膚已經失去了光澤。顴骨和前額都很突出,整個頭顱象一塊粗糙的岩石。頭髮已經斑白了。並且脫得稀稀疏疏。

這樣的人物,面部總會有一些特點——喬伯年的特點主要表現在眼睛裡。即使是缺乏睡眠,這兩隻眼睛也總是充滿了活力和機警,並且象年輕人一樣閃爍著銳利的光芒。當然,如果走起路來,那神態就更象一個小夥子。

其實他已經五十八歲了。他原來的身體倒不象現在這樣瘦削——當年曾經象運動員一樣健壯哩。可惜一副好身體在“文革”的牛棚和監禁中耗費了大半。唉!那時間,他本以為,自己的後半生就要在“牛圈”裡窩囊地結束了,而不能再出去為人民拉犁耕作。誰能想到,在他接近花甲之年,中央卻把這麼重大的責任交給他來擔當。

責任的確是重大啊!他在上任前就充分估計到了這裡工作面臨的困難性。但一進入實際環境,困難比想象到的更為嚴峻。

可是話說回來,如果沒有困難,此地一片歌舞昇平,那要他喬伯年來幹啥?黨不是叫他來吃乾飯的,而是叫他來解決困難的!他意識到,這是他一生中最重大,也許是最後一次為國為民效大力的機會了。他決不能辜負中央的希望和信任。記得離京前,中央一位老領導特意找他談話,鼓勵他放開手腳工作,以便迅速打開這個省的落後局面。他是有信心的。去年底召開的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為整個國家做出了歷史性的總結,同時又展示了輝煌的發展前景。他強烈地意識到,一個新的歷史時期開始了,而眼下又是一個艱難的轉折階段:既要除舊,又要布新;這需要魄力,需要耐力,需要能力,需要精力,當然也需要體力——儘管這一切他喬伯年都不夠,但他自信他的生命還具備最後的爆發力!

他是在中央任命後第二天就到這裡上任的。只有多病的老伴和他同行而來。他們幾個大點的孩子都已經在北京參加了工作。小女兒倒正好前年考上了這個省會的一所全國重點大學,能和他們團聚了。他老伴渾身是病,這幾年除自己不能照顧家人,還要家人照顧她。親愛的秀英在“文革”中他被監禁後,一邊工作,一邊拉扯孩子,還要為他的命運焦慮——積勞成疾啊!沒有秀英,他說不定也就早垮了。儘管他眼下工作繁重,又一大把年紀,但只要有空子,他就盡力照顧老伴。小女兒雖然在這個城市,但不能讓孩子耽誤學習回家來侍候她媽。新來的保姆是個農村姑娘,剛到幾個月,還有些拘束,家務活上有時還得要他給這孩子當助手……省委書記在車裡一邊抽菸,一邊靜靜地望著車窗外綠色無邊的麥田。濛濛春雨中,農人們戴著草帽,正在大田裡掄看胳膊拋撒化肥。這場雨太好了,正趕上了農時。不知道北邊和南邊的山區下沒下雨。他在心裡說:“老大爺!最好給那兩個地方多下一點雨吧!沒有辦法,我們現在很大程度上還要依靠你吃飯哩!

是的,南北兩個山區一直是喬伯年最為關心的地方。他到職後最先跑的就是那兩個地方。這是他工作的重點。跑一跑,更心焦。那裡農村的貧困已經可以宣佈為緊急狀態。但最令他心焦的是,越是貧困落後的地區,那裡的領導往往受“左”的思想影響越深,腦筋也更僵化。改變那裡的極度貧困狀況首先要改變那裡的領導狀況。這是最咬手的問題。他已經讓省委主管組織工作的副書記石鍾同志儘快提出意見,調整和加強南北幾個地區的領導班子……喬伯年用指關節揉揉太陽穴,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他感到眼睛有些腫脹,很想在車裡迷糊一陣,但就是睡不著。昨晚在省農業科研中心開了半晚上會;會完後又失眠了很長時間。他現在很困憊,但又很清醒。

他是昨天上午到達位於黃土高原和中部平原接壤處的這個著名的農業科研中心的。本來他很早就想到這裡跑一趟,但一直擠不出時間來。他對這個農科中心抱有極大的希望。這裡有農學院、林學院、省農業科學院等十幾個科學研究和教學單位,擁有科技人員三千多人,僅教授和副研究員以上就有二百五十人左右,真正是人才薈萃之地——這在全國也是不多的。毫無疑問,今後全省農業的大發展,必須發揮這個科學中心的作用。

昨天出發時,他準備當天就返回省城——因為省上還有一些急迫的問題等待他解決。但他卻推遲到今天下午才回來。

這個農業科研中心的所在地僅是一個小鎮,幾千名科技人員的生活一直存在嚴重問題。糧、菜、煤、水和各種生活需要根本不能保障。他昨天一到那裡,科學家們就紛紛訴苦。他立刻決定晚上召開有關方面負責人緊急會議,研究解決辦法。除過先臨時採取了些措施外,他準備返回省裡後,著手研究將這裡的鎮一級建制改為縣一級建制,以便更好地解決這個遠離大城市的科研中心在後勤方面的問題。儘管這兩天他又跑路又熬夜,疲憊不堪,但他高興的是他沒有虛行這一趟。

現在,汽車已快要到省城了。南面逶迤的山嶺已經顯出他清晰的面目,如同屏風一般立在天邊。城市依傍著南嶺,在廣大的平原地區展開,此刻在春雨中灰漠漠一片看不見從東到西的邊沿。

汽車駛過郊外大片的蔬菜地和工廠區,進入了市內。

這季節的白天仍然是短暫的。當汽車上了二十華里長的解放大道時,天色已經接近黃昏。加之天陰得很重,城市實際上已開始了它夜晚的生活。

路燈映照著積水的街道,象一條條燦爛的銀河。兩邊的人行道擠滿了匆匆行走的人群,各種雨傘組成了一望無際的“蘑菇林”。主幹道上穿梭著各種車輛;一個接一個的叉路口,紅燈綠燈在交替閃爍。

“伏爾加”的速度慢了下來。

喬伯年側過臉,看見外面幾乎每一個公共汽車站,都湧滿了黑鴉鴉的人群。有的車站好不容易來了一輛車,車上車下擠成一團,遲遲開不走。他知道人們在這大雨天擠不上車是什麼滋味;他也知道這些人在抱怨,在咒罵,一片叫苦連天。

他在車裡嘆了一口氣。

汽車終於折進了省委大院,緩緩地滑到了他的家門口。

這是一個空蕩蕩的院落,有一座二層小樓。這是省委大院裡比較陳舊的一所住家宿舍。喬伯年到職後,省委辦公廳把他安排在已調到中央的原省委書記住的地方——那裡條件當然要好得多。但他就看上了這地方。一來這地方閒置著,二來有個大院落,他還能在其間營務點什麼莊稼。他有個癖好,愛在自己住的地方種點玉米什麼的。在他看來,即使從欣賞的角度來說,莊稼比之名花異草卻有一種更為淳樸的美感。

喬書記走進自己的小院子,不免驚訝地愣住了。他看見一些人正在他的院子裡移花栽草,忙亂成一團,對他來說,這是一種破壞,而不是美化。

“誰讓你們移栽這些東西呢?”他問其中的一個人。“張秘書長”。那人回答他。

“你去叫他到這裡來一下。”

那個人走後,他對其餘忙碌的人說:“你們不要搞了,這些花草從哪裡移來的,再移回哪裡去。”

這些移花栽草的人都停止了幹活,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知他們把什麼弄錯了。

這時候,省委常務副秘書長張生民來了。

“誰叫你在我的院子裡搞這些東西的?”他問張生民。門牙不知怎麼缺了半顆的張生民,咧開嘴難為情地笑著,吐字不清地說:“我尋思你院子裡光禿禿的,因此就……”“我準備在這地方種點莊稼呀!”

種莊稼?張生民和其他人都楞住了。

秘書長只好叫眾人把這些花草又移走了。

喬伯年這才進了家門。

他先上了二樓的臥室。

秀英正在床上躺著。她沒說什麼,象往常一樣,只衝他笑了笑。這笑容使他渾身一下子鬆寬下來。他現在才感到瞌睡得要命。真想馬上在她身邊躺下來迷糊一陣。

但他還有許多事要做,不敢睡著了。再說,還沒吃晚飯呢。

他問老伴:“沒什麼吧?藥吃了沒有?”

“沒什麼,晚上的藥還沒吃。”

他在起居間洗了一把臉,就走到樓下的會客室裡。保姆小陳給他沏了一杯茶。他抿了兩口,就走到廚房裡,準備幫小陳洗菜,結果被小陳硬攔住了。他就又動手為秀英熬中藥。因為老伴多年生病,他已經是個“老熬家”了,熬藥的經驗很豐富,足可以編一段“熬藥三字經”。只要他在家,秀英的中藥都是他親自熬他把砂鍋放在火上,和小陳開始拉呱起了家常。他東拉西扯,詢問她家裡的各種情況。小陳是位初中畢業的農村姑娘,剛到他家來,大概因為他是“大官”吧,這孩子一直克服不了拘謹。他想盡量使她很快隨便起來,就象自家人一樣,比方說,他在家裡做錯了什麼,她也敢批評和糾正他,就象他的小女兒虹虹對他一樣。

當他把第二遍中藥摻好涼水重新放在火上後,突然記起了一件事。

他很快出了廚房,來到電話間,迅速要到了張生民。他讓生民通知市委和市上一些部門的負責人,明天早晨上班前都到省委來。他告訴生民地要這些負責同志來幹什麼。不過他讓生民先不要給市上的領導說明。

明天要做的“文章”,是他剛才在汽車上“構思”的。

喬伯年打完電話後,先看著讓秀英吃完中藥,然後自己才開始吃晚飯。

他還沒吃完飯,門鈴就響了。他知道,今晚的第一批客人已經登門了。

小陳領進來的是省委副書記石鍾。老石是來和他談南北幾個地區領導班子調配問題的。同來的還有省委組織部長和組織部幹部一處的處長,他們見他還端著碗,就勸他吃完飯再說。

喬伯年一邊吃,一邊把他們領進會客室,說:“吃著談著!形象是有點對不起大家,但這是在家裡,你們都不是生人嘛!”幾個人都和他一起笑了。

當老石他們給他談起黃原地區領導班子的考察情況時,提起一個叫田福軍的人,說這個幹部威信很高,而且很有能力。

“田福軍?”喬伯年停下筷子,瞪住眼睛想了半天,說:“這個人我好象熟悉,但一時又想不起來了……幾位管組織的同志談完情況後,他接著指示他們再做詳細的考察工作,以便很快提交省委黨委會討論。

老石他們告辭後,他家裡先後又來了四五批客人。有談工作的,有反映問題的,也有來告狀的。有些是他事先約好的,有些誰知是從什麼門道里闖進來的……直到十二點,他才從煙霧騰騰的會客室出來,搖搖晃晃地上了二樓,走進自己的臥室。

太累了!他躺倒在床上,顧不得和秀英打個招呼,頭一挨枕頭就迷糊了。他隱約地聽見自己在呻吟。他感覺到了那隻溫熱的手關切地放在了他的額頭上。他只來得及在心裡對老伴說:“我沒發燒……”就睡得什麼也不知道了。

《平凡的世界》第二部 第1、2、3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第二章

一夜春雨過後,城市的空氣中少了不少怪味道。省委大院裡鵝黃嫩綠,奼紫嫣紅,小鳥在樹叢中發出歡愉的啁啾。這個天地裡已經是一片春天的繁榮景象,天完全放晴了,東邊的太陽正從一大片樓房後面吃力地爬起來。

喬伯年比往常提前一刻鐘吃完早點,換了一雙圓口黑斜紋布鞋,準備過一會就離家出走。

這時候,省委常務副秘書長張生民來了。秘書長告訴他,除過市委和市上有關方面的負責人,他今天早上又通知了省上所有的新聞單位,讓他們派記者來,採訪今天上午這次“重大活動”。

喬伯年生氣地問:“這算什麼重大活動?為什麼要讓記者來?”

生民嘴裡漏著氣說:“你要帶著市委領導親自去街上擠公共汽車,這種深入實際的工作作風報道出去,一定會引起全省的震動!”

“生民同志,這是去工作,而不是去製造一條新聞!這個城市的絕大部分人每天都在擠公共汽車,我們去擠一次,又有什麼了不起!你趕快去打電話,讓新聞單位不要派記者來!”

秘書長在一剎那間愣住了。他心想:這不又是一條新聞嗎?省委書記去擠公共汽車,還不準新聞記者報道!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他不敢違抗書記的指示,趕緊調轉身出去打電話。

到外面的時候,張生民一路走,一路想:看來用老辦法已經不能適應這位新書記的要求了。但怎樣才能適應老喬的要求呢?作為省委常務副秘書長,多年來他已經習慣於一種傳統的思路和傳統的工作方法,而且前任書記對他的工作一直是很滿意的。唉,他現在不會工作了!接二連三地弄巧成拙!原來自視自己的一套是“創造性地工作”,現在卻都成了畫蛇添足。

張生民打完電話,剛出了院子,就看見一溜小轎車魚貫進入省委大院——這是市上的領導們來了。

他趕忙迎上去,把這些人領進了小會議室。

市委書記秦富功問張生民:“開什麼會?”秦書記的確有點納悶,開會前不知道會議內容,這種情況他一生中遇得還不多。至於市上的其他負責人,恐怕更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了——他們或許猜想:是不是國家又發生了什麼重大政治事件?這種事件通常都是先給他們這一級領導傳達的。

張生民露著缺了半顆的門牙,索性也故作神秘地對秦富功笑了笑,說:“等一會喬書記就來呀,到時你們就知道了。”當喬伯年進入小會議室時,所有的人都從沙發上站起來。他和大家一一握了手,也沒坐,立在茶几前說:“今天把同志們找來,不說別的事,咱們一塊去坐一次公共汽車怎麼樣?”

秦富功和市上的所有領導都互相瞪起了眼:去坐公共汽車?

不過,大家在一剎那間也就明白了過來:省委書記要深入基層瞭解情況,解決群眾坐車難的問題哩。

秦富功立刻有些尷尬地檢討說:“市上的工作沒做好。這樣一些小事情都讓喬書記操心,我們感到很過意不去……”“同志們,這可不是小事啊!成千上萬的人每天都要坐公共汽車,而且大部分人,幹部和市民上下班都要依靠公共汽車,這是城市生活最重要的環節之一,幾乎和本市所有公民都有關係,怎麼是小事呢?什麼是大事?難道整天泡在會議裡,發些不痛不癢的言論,做些可有可無的決議,就是大事嗎?不,我們現在要從根本上來改變我們的工作觀念和工作作風……好了,今天我們把會議搬到街道上去開吧!”秦富功等人都連連說:“好!好!”

張生民補充說:“喬書記這樣做是要了解這市公共汽車的實際情況,為不驚動四方,請大家出去不要公開身份。”

張秘書長見省委書記贊同地點了點頭,知道他的這個補充不是畫蛇添足。

緊接著,喬伯年一行人就相跟著步出了省委大院,來到了街道上。

他們先到一個就近的公共汽車站,準備坐四路公共汽車在解放大道六路口下車後,再換坐一趟電車。

此時正值早晨上班的高峰期,公共汽車站擠滿了黑鴉鴉的人群。他們站在這人群裡,也就是一些普通人了,看上去象外面來這個城市開會或辦事的幹部。街道兩邊,自行車象兩股洪流,向相反的方向滾滾而去,並且在每一個十字路口形成了巨大的漩渦。

過了近十分鐘,四路車還不見蹤影。人群中有的伸長脖子向大街的南面張望,有的焦急地看腕上的手錶,有的已經開始咒罵了。

秦富功等人也焦躁不安地向南面張望。他們多麼希望這該死的汽車早點來啊!此刻,他們專心致志地等車,已顧不得和省委書記說兩句閒話,以掩飾這令人難堪和不安的局面。

當一輛大轎車從遠方駛來的時候,市上的領導們如同看見了救星,臉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等車的人都爭先恐後湧到了街道上,準備拼搏一番。但是,這輛車駛近的時候,大家才發現不是四路公共汽車。秦富功等人臉上的笑容即刻消失得一乾二淨,再一次陷入到困窘之中。周圍的人群裡發出一片唉聲嘆氣。

一刻鐘以後,一輛四路車終於從南面駛過來了,而且上面空無一人。車站上的人再一次騷動起來,等待這輛車靠近。

可是,汽車甩站而過,風馳電掣般走了。人們只好朝著遠去的汽車連聲叫苦。

喬伯年不言不語立在人行道的一棵中國槐下。秦富功就象擠過一趟車似的,拿手帕不斷揩自己汗津津的臉。市交通局長掏出圓珠筆,把剛才甩站的那輛四路車牌號記在了本子上,臉上的表情似乎說:哼,鬼子孫,等著瞧吧!五分鐘以後,四路車終於來了。

這下一傢伙就來了四輛,像蜻蜓交尾似的親密地連在一起,徐徐進站了。

儘管這個站的人都能上車,但人群還是進行了一番瘋狂的擁擠,以便上去搶佔座位。有時候兩個胖子別在車門上互不相讓,後面的人就象古代士兵抬槓攻城門似的,齊心合力擁上前去打通阻塞。

等喬伯年一行人上了第三輛車的時候,已經沒有座位了。張生民指著喬伯年對旁邊一位坐著的姑娘說:“請你給這位老同志讓個座。”

那姑娘嘴一撇,扭過頭去看街道上的景緻,把張生民的話沒當話。

“算了,算了,”喬伯年用一隻手抓住懸空的扶手槓,“就站一會好了。”

因為一下子來了四輛空車,車內現在還不擠,他們後面的第四輛車甚至空無一人,好象是跟著前面的三輛車跑龍套。“你們為什麼四輛車跟在一塊跑呢?”喬伯年問他身邊售票的小夥子。

“不為什麼。”售票員連看也沒看他一眼。

“為什麼不間隔時間一輛一輛放車?這樣不是更好一些嗎?”

“為什麼你嘴這麼多?”售票員斜瞪了喬伯年一眼。

“你服務態度怎這麼不好!”秦富功氣得臉煞白。“態度不好又怎樣?你要什麼態度?”

市委書記氣得張口結舌,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根據“規定”,他不能讓這位態度蠻橫的售票員知道他現在在頂撞的是些什麼人。

“你叫什麼名字?”市交通局長在旁邊惱怒地問。售票員冷笑了一聲,理也不理。

交通局長正準備掏圓珠筆和筆記本,這時車已經到了下一站。車門“譁拉”一聲打開,上面的人還沒下完,下面的人就象決堤的洪水一般湧進了車廂。一剎那間。幾位領導就被擠得一個找不見一個了。

喬伯年一下子被湧到了一排座位中間,兩條腿被許多條腿夾住紋絲不能移動。他趕忙躬下腰將兩手託在車窗旁的扶手槓上。幸虧他身後有兩個小夥子頂著壓力,否則他就根本招架不住了。

汽車開動後,省委書記半趴半站,透過五麻六道的車窗玻璃,看著外面的街道。新建的大樓和破舊的房屋參差不齊地擁擠在一起。偶爾有一座古塔古亭,在一片灰色中露出絢麗的一尖一角,提醒人們這個城市有著古老的歷史。新和舊,古老和現代,一切都混同並存,交錯攙雜,這就是這個城市的風貌——如此也可以聯想到我們整個的社會生活……太陽剛出來不久,水泥街道已經曬乾了。但人行道上還存留著雨水的痕跡。所有的街道都是骯髒的,行車道上一片塵土飛揚,人的視野被侷限在很狹小的範圍內。解放大道中央雄偉的明代鐘鼓樓本來應該在目力所及之內,也已經被黃塵罩得不見了蹤影。街道兩邊的鋪地花磚積了厚厚一層泥垢,象一條條鄉間土路。許多店鋪的門面和牌匾,如同古廟一般破敗。清潔車堆載如山,一路瘋跑,把垃圾撒得滿街都是……唉,這一切都太令人沮喪了。人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胸口就象被什麼堵塞了似的憋悶,甚至想無端端地發火。就說這公共汽車吧,坐一段路,比干幾個小時活都累。此時,已經不知被擠到什麼地方的市委領導同志們,會有何感想呢?哼!多麼輕鬆!把這樣嚴重的問題看成是“小事”!好吧,自己體驗一下就知道這是什麼滋味了!

又過了一站的時候,喬伯年看別人買票,才反應過來他也應該買票。是啊,常不坐公共汽車,竟然連這種基本的觀念都忘了。

他一隻手用勁握著扶手槓,騰出一隻手在口袋裡摸錢。身上沒有零錢,他只好掏出一元人民幣,對售票員說:“到六路口一張票。”

“八路口下!六路口不停車!”售票員說。

“六路口不是有站嗎?”喬伯年問。

“有站也不停!”

“為什麼?”

“什麼也不為!”

“那要是六路口下車怎麼辦?”

“不停你下什麼?”

“有站為什麼不停?”

“早說過不停!你耳朵長到哪兒去啦?”

“小夥子,你難道不能把話說和氣一點嗎?”

“要聽和氣話回家找老婆去!”

喬伯年氣得手都有點抖了。他強忍著說:“那就買張八路口的吧。”

“拿零錢!找不開!”

“你手裡不是有那麼多零錢嗎?”

“零錢是為你準備的?”

喬伯年索性不再和這個蠻橫的售票員爭執了。

這時候,他背後的一個小夥子把他手裡的錢接過去,聲音堅定地對售票員說:“把票賣了!”另一個小夥子也幫腔說話。售票員看兩個棒傢伙出面,只好嘴裡不乾不淨地說著,把錢接了過去。

喬伯年很感動地看了看他身後的這兩個青年。他正想說句什麼感謝話,售票員把票和找回的零錢,象打人似的“啪”地摜在他手心裡,把他弄得一個趔趄。

他身後為他買票的那個小夥子立刻將售票員的手臂一擋,只聽見售票員尖叫了一聲,喊叫說:“啊呀!我的胳膊……”

司機聽見售票員的喊叫聲,立刻把車停下來,並且跳出駕駛室,繞後門擠進車內,大聲喊:“搗亂分子在哪裡?”

汽車裡頓時亂作一團。喬伯年想不到會突然出現這樣的事。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身後的那兩個小夥子一邊用手把眾人豁開,一邊架著他出了車廂。售票員和司機緊攆著跳下車來,要揪扯他們。

張生民和秦富功等也拼命從車裡擠下來,緊張得滿頭大汗跑過來。生民撥開圍觀的人群,大喊:“幹什麼!幹什麼!這是咱們省委書記!”秘書長一著急,竟然自己先“露密”了。

但售票員和司機怎麼可能相信省委書記擠公共汽車呢?他們嘲笑地說:“別他媽的糊弄人了!撒泡尿照照,看這傢伙象不象個省委書記?都上車!到公司去!一人罰款拾元!”“胡鬧!”市交通局長對這兩個狂妄的傢伙吼叫道。他掏出圓珠筆和筆記本,問:“你們叫什麼名字?”“別咋唬!快上車!”司機喊叫說。

氣急敗壞的交通局長只好跑到車後記牌號去了。

這時候,那兩個護架喬伯年的小夥子走到前面,其中的一個掏出個什麼證件遞到司機和售票員面前——那兩個人一下子臉色煞白,驚慌得手足無措。

喬伯年這才知道,這是兩個便衣保衛人員。他看了一眼張生民,生民咧開豁牙嘴笑了笑。

秘書長自認為這個“蛇足”不多餘,否則今天就麻煩了。

喬伯年掏出手帕擦了把臉上的汗,對司機和售票員說:“你們趕快走吧,已經耽擱好長時間了!”

兩個人立刻象兔子一樣竄上車,汽車一溜煙就不見了蹤影。

大家在人行道上圍住省委書記,紛紛問他身體受傷沒有?喬伯年笑著說:“沒受傷,只受了點氣。”他問大家:“現在咱們到什麼地方了?”

“快到八路口了!”市交通局長說。

“那咱們還得走回去兩站,才能倒坐電車?”

秦富功滿臉愧色,趕忙說:“喬書記!我要為你的安全負責,今天無論如何再不要去擠電車了。我們市上的幾個同志心裡都很沉重。今天對我們的教育太深刻了!你儘管還沒批評我們一句,但實際情況對我們的工作提出了無情的批評。請相信我們一定會盡快改變市內交通狀況的……”這時候,一溜小轎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了人行道旁。遵照張生民的指示,省市領導的小車一直不遠不近地跟著剛才那輛四路公共汽車。現在,生民已經讓保衛人員用步話機把車調過來了。

喬伯年只好說:“那好吧……這算是一次現場辦公會。同志們,還要說什麼嗎?事實已經全說明了!我希望這個問題能得到儘快解決!但不要頭疼醫頭,腳疼醫腳,而應該通過交通入手,全面改變市內各種公共服務事業的落後面貌……”

喬伯年做了簡短的指示以後,領導們就分別坐車回了省市機關。

當天晚上,喬伯年參加完省上的一個工業會議,回到家吃了幾片藥,正準備上二樓去休息,客廳旁的電話間響起了急促的鈴聲。

他拿起電話,原來是市委書記秦富功。

秦書記在電話上告訴他,他已經嚴肅地處理了今天那幾輛搗蛋公共汽車的有關人員,而且開除了他們坐的那輛車上的售票員。為了殺一儆百,他準備將這件事在晚報上公開報道……

喬伯年握著話筒半天說不出話來了。

他長嘆了一口氣,問秦富功:“這就是你們解決問題的辦法?請你立即撤銷對那些人的處分!也不準見報!”他放下話筒,兩隻手撐在桌子上,望著窗外滿天星斗,陷入到了焦灼的思慮之中……

《平凡的世界》第二部 第1、2、3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第三章

一九七九年,農曆有個閏六月。

陽曆六月上旬,也就是農曆五月芒種前後,田福軍從省城返回黃原。出任了地區行政公署專員。

這件事立刻在整個黃原地區引起了各方面的強烈反響。半月前,當原任專員調到省第二輕工業局任局長之後,地區各部門和各機關的幹部就開始紛紛猜測誰將是專員的繼任者。對地區部門的許多幹部來說,這樣重大的人事問題不關心是不可能的,不議論是不由人的。

從省裡的各種渠道馬上傳回來了各種小道消息。從這些消息看來,地區除苗凱以外幾乎所有的副職,都有擔任專員的可能性。也有幾個地區部門的領導人和一兩位名聲突出的縣委書記,列入了這個專員繼任者的隊伍。另外還有一種說法,省委可能要派省上某個部門的負責人來擔當這一職務。但又據本地的一些政治觀察家分析,最有可能的還是在現任地區副職中挑選出一個人來任專員。半個月來,某些處於微妙地位的人,心裡一直毛毛亂亂;他們的神經處於雷達般的敏感狀態中。

沒有人想到黃原地區的新專員是田福軍。

可是現在,竟然是這個人來上任了。

正因為太出人意料,當這件事成為事實後,公眾中引起的強烈反響就不足為奇了。幾天之內,田福軍一下子成了黃原地區議論的話題。他個人的詳細經歷,他的家庭、老婆、女兒,他的工作、生活、性格、愛好、走路、說話、聲音、相貌……都成了人們口頭傳播的“信息”。有好幾個地區已經出現了聲稱是田福軍親戚的人。還有人神秘地散佈說,解放戰爭時,田福軍和國民黨軍隊浴血奮戰,曾身負重傷,當年就在他們家息養了幾個月……

田福軍上任之前,省委的任命公文就先一步到了地區。因此他一回來,首先就遇到了這個議論他的風潮。

行署辦公室剛把他安頓在宿舍裡,以地區文化局副局長杜正賢為“領隊”的原西籍幹部,就聞風看望他來了。滿屋子的原西土話聽起來是親切的,但場面未免有點庸俗。在有些原西籍幹部看來,也許他們榮升的機會來臨了。

田福軍壓抑著內心的不快,儘量堆著笑容應付走了這群“賀喜”的老鄉。他想先儘快和地委書記苗凱同志見見面,聽說老苗幾天前病了,現住在地區醫院裡,他就很快起身去地區醫院看望他。

地區醫院的“高幹”病房裡,老苗和他熱情握手,歡迎他回來擔任專員職務。

田福軍誠懇地說:“苗書記,我沒有擔負過這麼重大的責任,也沒這種工作經驗,你是一把手,又是我的老領導,今後希望你能經常指導我。”

苗書記把兩片藥送進嘴裡,喝了幾口白開水,說:“我已經不行了。腦筋僵化,很難適應目前的領導工作。新時期正需要象你這樣思想解放,能開創新局面的領導幹部!另外,我最近身體很不好,血壓又上去了,從早到晚頭昏沉沉的,連當天的文件都看不完。我已經給省委寫了信,想請一段假,到省醫院去看看病。現在既然你已經到職了,並且又是地委排在第一位的副書記,那麼地區的工作你就先全面管上吧……以前我對你的工作安排有些不恰當,希望你能諒解。今後我們一定要緊密團結,爭取使黃原的工作有個大的起色……”田福軍說:“苗書記,你不必再提過去的事了。在任何時候,個人都應該服從組織,這是黨的原則……我現在擔心的是,我剛到,你就要走,這副擔子恐怕我擔當不好,是不是先請正文主持一段……”

“那還是你主持嘛!也沒什麼,地委和行署你都工作過,情況也熟悉,你就放手幹吧!即使是重大決定,只要常委會通過了,也就不必再給我打招呼;我想集中一段時間,好好把病看一下……”

這時護士進來要給老苗打針,田福軍只好告退了。

田福軍在地區醫院看罷苗書記的當天晚上,行署副專員馮世寬到宿舍看他來了。這兩個人的關係我們已經知道。過去他們在原西縣工作的時候,曾經發生過一連串的衝突。富於戲劇性的是,他們不僅又要在一個鍋裡攪稠稀,而且兩個人的地位發生了變化;以前是馮世寬領導田福軍;現在是田福軍領導馮世寬。世事蒼桑啊……由於種種原因,現在這兩個人見面後,都有點不太自然。

田福軍把馮世寬讓在沙發裡,趕忙給他斟好了一杯茶,並且先打破尷尬,主動說:“世寬,你過去是我的老領導,現在咱們又要一塊共事了,你可要好好幫助我啊!以前咱們在原西縣有過些碰磕,但大部分是為了工作,希望你不要計較。就是在今後工作中,一塊也免不了有些碰磕。但只要是為了工作,我想我們都是能相互諒解的。現在我們可要齊心協力呀!我們的責任可是比過去更重大、更艱難了。你已在行署搞過一段工作,我有失誤之處,你得及時提醒我……”馮世寬面有慚色地說:“過去在原西,責任主要在我。我這人比較主觀,看問題也很片面,檢討起來,在那裡工作時犯了不少錯誤。現在看來,你當時的很多意見都是對的。如今你成了我的領導,請相信我會尊重你的。你對我也不必客氣。我爭取當好你的助手!”

田福軍和馮世寬談了很長時間,直到呼正文和地區其他一些領導來拜訪,世寬才告辭了。他兩個人都沒想到。這次談話結果如此令人滿意。社會在變化,生活在變化,人也在變化;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包括人的關係。

對於田福軍擔任專員職務,從最初的反響來看,黃原地區的大部分幹部還是滿意的。許多人熟悉他,知道他是一個正派和有能力的幹部。另外,從資歷方面說(這一點在目前仍然很重要),他在“文革”前就先後任過行署辦公室副主任、主任;地委農村工作部部長;地委秘書長兼政策研究室主任。如果沒有“文化革命”,恐怕他也早被提拔到這一級當領導了。再說,他還是人大畢業的大學生。既有學識,又有長期的實際工作經驗,這在黃原地區歷任專員中也是少有的。看來省地委有眼力。將一個不被重用的人才一下子提拔到了這樣重要崗位上。人們都期望地區的工作從此能出現一個新面貌。但是,話說回來,黃原的專員可不是好當的!這是全省最窮的地區,也是最複雜的地區!這個叫田福軍的人會有多少能耐呢?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兩天以後,地委和行署在機關小餐廳舉行了一個小型茶話會,對新任專員表示歡迎。

苗凱同志也從醫院趕回來參加了這個茶話會。

在茶話會中間,苗書記向地委和行署的各位負責人出人意料地宣佈:省委已同意他去省醫院看病和檢查身體。他說這次看病時間可能要長一些,因此他走後這段時間,黃原地區的工作就由田福軍同志主持……第二天苗凱就坐車離開黃原,去省上看病去了。

關於苗凱在這個時候出去看病,在地委和行署大院裡產生了各種各樣的說法。有一種說法是,省委可能要把苗書記調離黃原。因為大家知道,苗凱同志一貫對田福軍有看法,並且曾在使用他的問題上採取了不信任的態度。在這以前的一年多里,田福軍實際是被苗凱從黃原擠到省上去“打零工”的。現在田福軍突然被派回來任了專員,這兩人怎麼可能在一塊同心協力工作呢?

與此同時,社會上也有人在散佈田福軍是新任省委書記的親戚這樣一些流言。但這種流言很快就被一些熱心的業餘社會考察專家否定了;他們證實原西縣的田福軍祖宗三代都和原東縣的任何人沒有親戚關係……苗凱走後,田福軍無心去理會各種各樣的無稽之談。他想盡力把工作鋪排開。原來他想到職後一段時間,先稍微適應一下新的工作環境再說。但現在他腳跟還沒有站穩,實際上就面臨主持全面工作的局面了。苗凱同志說不來什麼時候才能返回地區。在這段時間裡,他總不能只維持一個“看守內閣。”

他不能辜負省委的期望。對於目前黃原的工作,他實際上早有了一些打算。

小麥大收割之前,田福軍主持召開了一個全區農業工作會議。參加會議的除地區有關部門和各縣的主要負責同志外,還請了一些公社和大隊的領導人。會議的主要議題是討論在農村實行生產責任制以及建立各種形式的作業組問題。整個會議實際是一次大辯論。田福軍要求與會的所有人都大膽提出自己的觀點。會議不要求所有的問題都統一認識。

田福軍在會議結束前強調指出,五月十一日《光明日報》發表的評論員文章《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提出了目前工作中最重要的思想和認識方法。生產責任制這樣一種新的生產方式,必須敢於實踐,才能使它的優越性和存在的問題顯示出來。他認為,從根本上說,象黃原這樣的貧困山區,如果不砸爛大鍋飯,實行生產責任制,就不可能尋找另外的出路。當然在實行時,要穩妥;要不斷摸索,不斷完善……

他的大膽講話在會場引起了爆炸。有一位老資格的縣委書記當會站起來,向他提出了兩個尖銳問題:如果有的隊要搞包產到戶怎麼辦?而有的隊不搞生產責任制,繼續堅持集體生產方式怎麼辦?

所有縣委書記的目光都盯在田福軍的臉上,看這位“新政”人物怎麼回答。

田福軍果斷地說:“前一種情況不阻擋!後一種情況不強迫!”

啊啊!有幾個老練的黨務工作者在人群中又撇嘴又搖頭。哼!這是中央的“紅頭文件”,還是田專員的信口開河?

這次重要的會議結束後,各級領導有的情緒激動,有的憂心忡忡紛紛返回了他們的工作崗位。根據地委和行署的佈署,在夏收之後,地、縣、社三級要派出大多數的幹部到農村去搞生產責任制。在短短的時間裡,整個黃原地區立刻處在了一種激盪的氣氛中;並由此而引起了一場有關什麼是社會主義道路和什麼是資本主義道路的社會性的大辯論……田福軍自己當然更忙得不可開交了。其它方面的工作他還來不及鋪排。他已經派出由副專員馮世寬帶隊的考察團,包括地區部門和縣的一些領導人,去最先實行責任制的四川省考察去了。他本人坐車從南到北,一個縣一個縣往過跑,搞調查研究,和各縣的負責同志一塊討論解決一些棘手問題……

從縣上回到地區後,他就住在自己的辦公室裡。地委家屬樓已經給他安排好了一套房子,但一直空鎖著。他的家還在原西沒有搬。妻子的工作已聯繫到市醫院,但他騰不出時間把他們搬到黃原來。說實話,和愛雲分別了一年多,他實在需要她的溫暖和關照,巴不得天天晚上都能和她共眠一床。可是家裡老老小小的,光妻子一個搬不了這個家,非得他回去一趟不行。

好在這一段侄女還能帶他照料一下生活,否則他得經常穿髒衣服。他多年一直在家裡吃飯,省上一年多的大灶飯實在膩了。潤葉就在他辦公室旁邊的一間小房裡,臨時備辦了點灶具,給他做點家常便飯。

有一天,他看見那間小屋裡不光潤葉做飯,還有一個女孩子給她幫忙。他以為是曉霞這鬼丫頭來了。直到小房門口他才發現是杜正賢的女兒麗麗。麗麗是潤葉的同學,以前常來他家,他認識。

他問麗麗:“聽說你有了男朋友,怎不帶來?”麗麗笑著看了一眼潤葉,對他說:“本來要來,可是他爸不讓來。”

“為什麼?”

麗麗不好意思地笑著,看來不知該怎回答他。

潤葉只好說:“本來惠良想一塊來轉一轉,可他爸說,因為他們幫我調到了團地委,而現在你當了專員,惠良要是往你這裡跑,怕別人說閒話……”

田福軍聽這話,內心忍不住感慨萬端。他想不到自己當了這麼個“官”,在多少人中間引起了那麼多的看法、想法……這叫人感到無謂的煩惱啊!中國人把多少心思和精力都投入到了這種可怕的損耗之中……他只好開玩笑說:“你叫你的男朋友來玩,別管你公公說什麼!讓老武放心,我不會給他兒子什麼好處!”潤葉和麗麗都被他的話逗笑了。

過了不久,田福軍終於抽出一天時間,回原西去搬自己的家。

他當天回到原西家裡後,屁股剛捱到椅子上,李登雲、張有智、馬國雄、白明川、周文龍等縣上的領導就都相跟著來了。馬國雄一進門就說:“啊呀,我們還在招待所等你哩!房子和飯都安排好了。結果說你回了家!”

田福軍招呼他們坐下後,用略帶責備的口氣說:“我在這裡有家,為什麼還要在招待所給我準備房子和飯?”

說完這話,他馬上意識到,這種說話的口氣也大有點居高臨下了,於是又開玩笑補充說:“怎麼?我回來應該先看你們,還是先看我的老婆?”這一下才把大家逗笑了。正給眾人倒茶的愛雲臉通紅,扭過頭不好意思地白了一眼丈夫。

田福軍下午就準備起身,因此沒時間和原西縣的領導與各方面的熟人詳談細說。他說他過一段時間一定要專門到原西來,和老同事們一塊放鬆住幾天,既商量工作,也談閒話。

在田福軍回來之前,好心的李向前就率領妻弟潤生和妻妹曉霞,把他家的東西幾乎都打捆好了。

這天午飯前,縣上許多幹部都來為田福軍裝車——這種幫忙主要是為了表示一種情誼。當然也有個把勢利之徒,看原來在原西展不開腰的田福軍“高升”了,乘這最後之機,帶著巴結的激情,滿場吆喝著搬運東西。

李向前沒有來。他昨天就躲著出車走了。可憐的小夥子不願親眼目睹這個他熱切迷戀過的家庭從這裡拔根而去——在這之前,他心愛的人已經遠走高飛了。這樣的時候,我們真感到心裡酸楚。我們能理解他那難言的心情……下午吃過飯後,田福軍一家人就要去黃原了——在黃原那面,潤葉已經把那一套樓房宿舍收拾得乾乾淨淨,在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上車前,原西縣的所有領導和幾百名自動跑來的幹部,擠在縣委大院裡送他們。這情景使田福軍深受感動。而最使他感動的是過去和他“對著幹”的周文龍。文龍特意把他拉在一邊,說:“田主任,我過去實在對不起你……我知道這種道歉太膚淺了,我自己過去在迷途中走得太遠,我很希望到省黨校去學習一兩年,你能不能幫助一下我……”他親切地拍了拍文龍的肩膀說:“年輕人走點彎路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能反省自己,這是一個人成熟的表現。年輕人,甩掉包袱吧!你是國家未來發展的主力。象我們這樣的人,理智地說,是為你們下一步大顯身手做個過渡……你要去省黨校學習的願望我一定設法滿足你!”

周文龍為不耽擱別人和田福軍告別,緊緊握了一下他的手,就趕快退開了。

在田福軍和徐愛雲與眾人握手告別的時候,徐國強老漢已經帶著一種別離故土的悲涼心情,茫然地坐了小臥車的前座上,懷裡緊緊抱著他那隻老黑貓。

田福軍自己就要進車的時候,立在車旁的曉霞卻提出不坐他的小臥車,而要坐在大卡車的駕駛樓裡。

“為什麼?”田福軍問他的怪脾氣女兒。本來小車四個坐位,他兩口子加上曉霞和她外爺正好。

女兒嘴伏在他耳邊悄悄說:“爸爸,你官大了,要注意群眾影響哩!你看這麼多人為你送行,這是尊敬你。你不能不識敬。你們三個坐小車可以,我也坐在裡面就有點不象話了。你明白嗎?田專員!”

啊啊!田福軍眼圈一熱,用手愛撫地揪了揪女兒的小辮,說:“小夥子!那你去吧,給咱好好押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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