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海水,一半廖凡

“出來混,我和你不一樣的地方是,你是為生活所迫,而我是喜歡幹這一行。”

這句反覆被媒體拿來咀嚼和標榜的話,出自2008年,劉奮鬥那部《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一半海水,一半廖凡


廖凡,也正是在這部“導演白日性夢”中,成為“惡人”。

未經鋪墊爆發出的惡意,沒有任何提示襲來的暴力,隨時隨地解開腰帶的熾欲,讓習慣了銀幕這道完美屏障的觀眾,都難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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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眼人都知道,臺上臺下,本質不可混淆。但對廖凡這種性格演員來說,雖然戲路寬廣,但多半還會有些尷尬。很多人能一眼看出他演的是誰,而談起本人,卻多語焉不詳,含糊不清。

就算是2014年,作為第一位獲得柏林電影節最佳男演員的華人,四十歲生日第二天,就接到這份大禮的廖凡,也免不了在掌聲平息後,略感一絲悵然。好像這份遲來的肯定,也改變不了他骨子裡的一種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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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在他身上很難找到多少被稱為“雄心壯志”的東西。

相比外表一股子匪氣,廖凡本人卻很是沉默寡言。演藝之路,走得既不一波三折,也非順風順水。反像那位從附庸人生中獨立出來的徐霞客,一生步履不停,把前路當做花園,有時駐足觀望,恍然眼前一片奇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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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回頭來,1974年出生於湖南長沙的廖凡,走上演員這條路,優勢得天獨厚。

父親廖丙炎,湖南省話劇團團長,《雍正王朝》中當朝首輔佟國維,無需對次子廖凡多加提點,自己就耳濡目染。

相比視表演為人生夙願的外家子弟來說,演戲這件事之於廖凡,就好像只是吃飯喝水般來自天然。

他也不是那種打小叛逆的刺頭,考入上海戲劇學院後,廖凡就成了典型的好學生,紮紮實實,亦步亦趨,靠的不是天生一股靈氣,而是自控認真,一點點死磕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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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小生不夠,丑角未滿的臉,也讓廖凡的大學生活,少了很多該有的青春回憶。別人那時無外把妹翹課,他得意滿滿的卻是一次賭約——穿著戲服化上妝,去火車站裝乞丐討錢。

但看看他年輕時代的照片,你就會明白為何他早年會一直不鹹不淡。

同級的任泉與李冰冰大紅大紫之時,他卻拒絕了留校任教的機會,獨自來到北京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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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導師孟京輝,對廖凡有句很有預見性的評價,“他身上有很消瘦的詩意,目光中有一種貪婪。”

我們不能把這種“貪婪”簡單理解為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慾念。它更像指廖凡骨子是存在主義者,他不會簡單聲稱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有什麼處事原則,而是專注於描繪生活經驗本身,通過這種描述,通過如徐霞客般一路記述,達到一種更加真實的狀態。

但這種沒有明確目標的旅途,註定前路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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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第一次認識廖凡,是從《將愛情進行到底》開始。眼鏡男雨森,苦戀文慧,終而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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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像霧像雨又像風》裡的吳伯平,自私狡猾冷漠,作為頭號反派,落得個慘淡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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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出戏,捧紅了一大批同期演員,陳坤、陸毅、李亞鵬、徐靜蕾、周迅……但凡提到廖凡,卻總是以“那誰”來指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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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路難行,總有解救。

2004年,廖凡第一次飾演男主角,劉奮鬥導演《綠帽子》

同樣也是導演處女作的影片,讓廖凡獲得了“新加坡國際電影節最佳男演員獎”,不大不小,第一次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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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對愛情的瘋魔模樣,頗有藉機一抒胸中塊壘的感覺。也正從此開始,早年青澀書生迅速蛻變,書卷氣消散殆盡,楚地生人獨有的匪氣浮現,但骨子裡的小眾與另類,讓其入世之前,就已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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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一半海水一半火焰》一直未能上映,沒讓太多人見識廖凡的爆發力和風格突變。

對廖凡自己來說,王耀這個角色,以及練出王耀那個身材的經歷,至今讓他印象深刻。事後他並未刻意保持身材,腹肌很快消失,精幹氣質卻留了下來。附帶的獨立自省,也延續到了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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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不得多大成功的用力過猛後,廖凡終於能在那本遊記中,加上一枚書籤。

2014年,《白日焰火》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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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每個被大眾抱以大器晚成這種惋惜口吻的演員一樣,直到獲獎才為媒體熟識的廖凡,說不在意曾經的低谷,那只是逢場作戲,當不得真。

他之所以一口答應邀請,很大程度上還是因為劇本魅力。第一次讀時,就找到了一種久未有過的共鳴。

“他的人生要走下坡路了,而他對此無能為力。”

男主角的複雜與另類,讓廖凡找到了他想演的那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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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不再贅述《白日焰火》的故事,簡而言之,它的生冷與陰鬱,的確對柏林影人有一種天生的親和感。

廖凡飾演的角色,警察張自力,與他以往的角色似有雷同,夠爺們,有人味,多少帶點極端性格,但總體來說還算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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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實際情況,遠不是幾個形容詞能夠概括。

“他看起來不是那麼陽光正面,但是實際上他在黑暗的當中有一點點閃光,其實也更耐人尋味了。”

身為正義使者,廖凡親手把所愛送進囹圄,其糾結苦痛有口不能言,只得在片尾,白日中點燃焰火,為其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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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可以通過扮演這個角色,把積壓在心裡一些感覺都釋放出來。 ”

很多人認為,這場焰火是廖凡對那個女人的最後一點浪漫溫存。但實際看來,更像是對自己無奈過去的一種告別。

配合著結尾處的獨舞,廖凡所飾演的小警官,慢慢接受了人生中剛剛經歷的缺憾,他把它抹平,把它壓在身下,然後藉著僅存的一點光,即使是迅速消散的光,繼續邁向前方的一片混沌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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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費里尼在《大路》中最後一場戲:奎恩回到他出發的地方,聽到了當年熟悉的歌聲。他停下腳步,偷聽旁人談論一個死去的女孩。那一瞬間,他被某種東西擊中了,這個男人突然顯得無比蒼老與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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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浩峰找上廖凡,早在他柏林擒熊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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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凡評價這位導演,也是從他的書著手,文中見人,“我覺得這哥們兒挺神的。他有一種他自己的幽默,特別荒誕。”

但真等徐浩峰發出邀約,說他有點像李小龍時,廖凡還是猶豫了。

畢竟這樣一部動作片,對不是武行出身的廖凡來說,籌備週期不足兩三月,別說把式,連架勢能不能練得像,都是問題。但一位好演員,從來不會拒絕一部好劇本,才讀三兩頁,就硬著頭皮接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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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末年,老派武術,沒特效也沒大牌,想來這個題材就離市場很遠,但這種可能更打動人的小眾,是廖凡最喜歡的味道。

開機前,廖凡只有兩個月時間訓練,徐浩峰向他保證“你失敗了,就是民國武林的失敗。”

詠春在外界看來,多是拳法代稱,也的確,整門兵刃唯有兩件,一是棍,二是刀,前者有甄子丹先例,後者卻是廖凡開的先河。天不亮就開始練功,超過七百個小時密集訓練,在這個浮躁年代,連徐浩峰都稱讚廖凡這種表面看來無風無浪的散人,私底下卻自律到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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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遺世獨立,自成一體”的氣質,恰恰符合《師父》一片的精神內涵。詠春唯一傳人陳師父,攜一身奧義北上經營,試圖在亂世中尋一處落腳地,卻偏偏選在了天津這一地界。

對他這一外人來說,天津是北方武術中心,能在這裡紮下根,詠春一脈才可能萬古長青。但誰料想,時局變幻,武林早已沒那麼單純,政軍兩界,都不會袖手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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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得到武林泰斗提點,假收徒弟,真立門戶。但真亦假時假亦真,詠春能打趴下半個天津衛,卻敵不過人世的真情。

於公還是於私,遠不是二選一就能解決,一連串的橫生枝節,讓廖凡這個人物身上的糾結一點點蔓生,一步步鎖結,他不止是一介武人,他還要承擔被叫一聲師父的人,所需承擔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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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可想而知,他做了一位師父應該做的。也同時保持了,一如既往,獨立而沉默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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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邪不壓正》,在原著小說《俠隱》中,朱潛龍的名字共出現109處,但他好似一陰影,多半是假以旁人之口,道出他的陰狠毒辣。

待到真正與李天然面對面,已是全文末了,背頂著牆,頭上血直冒,揹著四條人命的代價,在粉壁上蹭出幾條血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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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他的戲,最好就是帶著一個專注的心去。”

廖凡一言點中了姜文的脾氣,果不其然,就算是先期吃透改了多遍的劇本,到了現場,廖凡還是發現相比嚼臺詞,姜文要的是臺上隨性而發的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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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錯過了《一步之遙》的廖凡,終於等來了姜文的電話。果不其然,這次邀約跟戲有關,只是按照姜文一貫的脾氣,不到開機時間,你看不到完整劇本,就算看到了劇本,也難保當天不改個面目全非。

就比如六國飯店那場圓桌戲,大燈剛剛架上,新詞就給拿了上來。現場看,現場背,現場發揮,導演只會給你提點一些節奏,所有具體發揮,都有賴先前多年經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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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句話說,你腦袋裡那潭潛意識之水的深淺,決定你能不能架住姜文這種導演的劃撥。

“好像我這個人一心不能兩用,不像有些演員一邊演戲一邊還知道自己長什麼樣,我都不知道我現場長什麼樣。”

這也成就了片中朱潛龍的表演風格,並非一刀一鑽琢出的木偶,而是將自我抽離出具體場景,完全化身一種純粹的勢能。

一張口,觀眾就知道,這是獅子,他會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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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與我們以往認識的廖凡不太一樣。

他話很多,戲很重,陰險狡猾,有種深入骨髓裡的壞。在排除了那些刻意營造的笑點後,這個人物好像缺乏一種複雜,太過直白地披露了惡的本質,無論何時,都不會做出背離自己利益的選擇。

但這又何嘗不是廖凡喜愛與適合的角色呢?

一個在媒體面前總是話很少的演員,一個總是垂青小眾角色,稀有題材的演員,一個曾經與桂綸鎂對談時,讓對方說出“我好像還是僅僅認識戲裡的那個廖凡”的演員,當然會被演繹一個純粹的惡人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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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乎,廖凡把自己與以往徹底割裂,按滅頭頂的燈,讓黑暗與兇殘,徹底流露出來。

還是六國飯店那場戲,唐鳳儀趁機打了朱潛龍幾個耳光報復,而朱潛龍硬生生忍了下來沒有發作,還自嘲道這幾個耳光讓他清醒了。這當然不是他良心發現,也不是出於愧疚,只是審時度勢的智慧,眼神中藏著的,還是之後要百倍報復的打算。

這種不乏狡猾的狠戾,正是一個時代即將終結時,最不穩定的導火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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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數月前,賈樟柯新片《江湖兒女》,入圍第71屆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

廖凡在片中與趙濤搭戲,飾演一對從山西出發,行進整整7700公里,重返故鄉的情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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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待到影片上映,137分鐘的公映版本,雖然相較完本確有遺憾,但廖凡在其中的演出卻絲毫未受影響。

通觀全片,廖凡的主角時間,明顯被趙濤壓過一頭。而在時代背景基本退居幕後的江湖中,廖凡飾演的山西大哥,卻要比一般意義上的社會人更為“乾淨純粹”。

表面來看,廖凡塑造的大哥,從峰頂跌落塵泥,其間定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辛酸苦楚,但除了僅有一次爆發,更多時間的隱忍,讓其在作為時代變遷的註腳之外,又透出些許失敗者不明所以的困惑。這種困惑,不僅來自個體對巨大未知的茫然不解,也來自導演所傾注於角色之上的一種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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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卻影片本身內涵,對廖凡來說萬變不離其宗,還是好故事對他的誘惑。“它給了演員一個極大的創作的空間,這裡邊人物跨度很長,極具戲劇變化,中間拍攝也輾轉了7000多公里。每次隨著場景的改變、時空的改變,人物的境地也在不斷地改變,這很吸引我。”

整整17年,跨越三個時代,他偏偏選擇以最為平實和剋制方式,來書寫一個人的大起大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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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賈樟柯會評價說,廖凡“有種雷電交加的感覺”

這種描述,的確很適合形容廖凡的遺世獨立與深藏不露。

就像大部分個體,都是在隱忍中,在波瀾不驚中,慢慢證明了那些曾讓我們飽受困擾的東西,也教給了我們何謂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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