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俗話說：大暑小暑上蒸下煮，大暑節氣剛過，江南地區很快開啟了桑拿模式。
昨晚天空降下了一場雷陣雨，地面全都浸透了，厚重的溼氣籠罩在悶熱的空氣中，感覺像是把人扔進了蒸籠，行走在路上，周遭的環境壓抑得很，難受得讓人喘不上氣。
六點鐘不到，太陽已經露出了頭，它把耀眼的光芒毫無保留地灑向了這片大地，這給悶熱的天氣又增添了幾分熱度。
陽光照射到小區的圍牆，在地面上涇渭分明的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影子，影子裡有一群六十歲開外的老太太，她們身著各色的衣服，或胖或瘦，或蹲或坐，她們的臉上溝壑縱橫，寫滿了滄桑。
花花綠綠的蔬菜擺放在她們的面前，趁著清晨，她們在這裡組建了一個臨時的小型菜市場，這些蔬菜都是自家菜地裡的出產。她們相互之間沒話兒，自顧自地擺弄著蔬菜，只在有人光顧時她們面帶微笑，熱情地招呼著。
賣菜的人群裡有個張阿婆，她賣的蔬菜品種最多，這些蔬菜被她擺放得井然有序，像是一座座小山，放眼望去，有辣椒、茄子、黃瓜、豆角、空心菜、絲瓜、韭菜，最邊上還放著幾個圓滾滾的甜瓜。
張阿婆今年六十五歲了，她住進小區已經有四五年了，兒子生了二寶，她是來幫忙帶孩子的。小孫子一晃兒上了幼兒園，張阿婆白天就沒了營生。閒來無事，她便在小區南邊的院牆外開闢了一片小菜園，菜園裡種下了很多當季的蔬菜，她面前擺放的這些菜是一大早剛剛從菜地裡採摘來的，蔬菜上依然掛著晶瑩的水珠。
一大早路上的行人不多，買菜的就更少了。一群大媽在小區前面的廣場上跳著廣場舞，幾個大爺在廣場旁邊不緊不慢地打著太極拳，三三兩兩的年輕人圍著小區慢跑，一圈又一圈。
2
六點半過後，小區裡陸陸續續走出來一些買菜的主顧，他們把菜價挨個打聽一遍，選中中意的賣家，然後蹲下身子挑選蔬菜。有了生意，這群老太太開始忙碌起來。
張阿婆的攤位前圍攏了幾個人，有買茄子的，有買韭菜的，有買黃瓜的，他們把這些蔬菜扒過來扒過去，沒過多長時間，張阿婆堆好的那些小山已經夷為平地。張阿婆忙著稱菜，找錢，也顧得不上那麼多了。
很快，這個臨時的菜市場人來人往，聲音嘈雜，亂成一片。
突然，這種嘈雜瞬間被一聲尖利的喊叫打破了。循聲望去，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站在那裡，她叉著腰，滿面怒氣，像是一個夜叉，正惡狠狠地向張阿婆怒吼：“真看不出來啊，你都這麼大歲數了，居然還能幹出這種事來，我都替你臊得慌！”一張50元的鈔票捏在她的手裡，她像是握住了天大的證據，義正言辭地教訓著張阿婆，“呸！不要臉的老東西！”一口唾沫啐到了張阿婆的眼前。
張阿婆唯唯諾諾，滿臉委屈，她的雙手在胸前揉搓著，一個勁兒地向中年婦女作揖，“我真不知道啊！這張錢是我早上剛收來的，我不知道這是假錢啊……”她受到了驚嚇，嘴裡不清不楚地絮叨著。
“不知道就是理由了？現在國家查的那麼嚴，想找到一張假錢都難，我看你不像是第一次幹這種事了吧？！”中年婦女不依不饒，冷嘲熱諷地說道。
周圍的人很快圍攏了過來，裡三層外三層，他們把這兩個人圍在了中央。一大早人們懶洋洋的，能有一件事兒給他們提提神，何樂而不為呢？
3
中年婦女佔了理，身邊又有那麼多人助陣，她更加肆無忌憚。
她把手裡的錢在空中揮了揮，嘴裡像是機關槍一般“突突突”的發射著子彈：“大家過來看一看，都給我評個理，這個老太太看起來忠厚老實，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她居然使用假錢！幸虧我認了出來，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上過她的當！真是個黑心的老東西！”
人群裡竊竊私語，發出各種聲音。
張阿婆身旁有一位胖大媽，她扯著大嗓門，炸雷一般喊了一句：“這位妹子，你不要著急，這錢是不是假的還不一定，這位老姐姐我認識，我們在一起賣菜也有挺長時間了，她不會做出這種事情的。”
被中年婦女這麼一鬧騰，張阿婆早已六神無主，這時她彷彿找到了救星，那顆懸著的心一下子有了依靠。她迴轉身，對胖大媽作了作揖，臉上勉強擠出來一絲笑模樣，幾綹散落的白頭髮隨著她一起一伏的身體飄忽不定。
見有人幫腔，中年婦女收斂了銳氣，她衝著人群喊：“好！這位大姐說了一句公道話，有誰懂得辨認假錢的，過來幫個忙！”中年婦女再次把手裡的錢在空中揚了揚，眼睛開始在人群中搜尋。
“我來看看吧。”一位60多歲的老頭兒站了出來。
這個老頭兒上身穿著白汗衫，下身套著大褲衩，一雙涼鞋在腳上拖拉著。他手搖蒲扇，不慌不忙走上前來，開口說道：“我以前在銀行上班，辨認假錢我在行。”說著他接過了中年婦女手裡的錢，翻來覆去地觀察著。
過了一會兒，他有了答案，他當眾宣佈：“這真的是一張假錢！”
人群中再次竊竊私語。
老頭兒像是在炫技，他把那張錢向空中舉了舉，繼續說道：“辨認假錢是有方法的，要‘一看，二摸，三聽’。這一看就是要看錢的水印清楚不清楚，這二摸就是摸一摸錢的手感光滑不光滑，這三聽……”他洋洋得意，表情誇張，像唐僧一樣絮絮叨叨。人們只關心錢的真假，對他說的這些完全不感興趣。
“聽見了嗎？這錢就是假的！你這個可惡的老太太，你還有什麼話說！”中年婦女打斷了老頭兒的話，她的聲音再次佔了上風。
4
張阿婆剛剛緩了緩情緒，現在她又緊張了起來，她帶著哭腔，繼續重複著剛才那一套說辭：“我真不知道啊！這張錢是我早上剛收來的，我不知道這是假錢啊……”
這時，一個聲音從人群裡傳了出來：“行了行了，讓老太太換一張真錢給你不就行了嗎？你看她都那麼大歲數了，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情呢？得饒人處且饒人，難不成你還要把她送到派出所嗎？”
“就是就是……”人們七嘴八舌附和著。
中年婦女討了沒趣，她翻著白眼珠四下看了看，極不情願地伸手把錢甩到了張阿婆的眼前，沒好氣地哼出了一個字：“換！”
張阿婆顫顫巍巍地從揹包裡找出來一張50元的紙幣，恭恭敬敬地遞到了老頭兒的手裡，她張了張嘴：“大哥，麻煩你再給看一眼……”
老頭兒點了點頭，端起了架子，有模有樣地檢查著。
“嗯，這是真的！”他給這張錢定了性，隨手遞給了中年婦女。
中年婦女把這張新錢拿在手裡，她仔細摸了摸，又對著太陽照了照，隨後把錢揣進了口袋。她鑽出人群，騎上車子，揚長而去。
事件沒有了主角，人群慢慢散去，張阿婆衝著散去的人群不住地作著揖，嘴裡唸唸有詞：“謝謝大家，謝謝大家，謝謝……”
很快這裡重新恢復了平靜，買菜的繼續挑菜，跳舞的繼續跳舞，打拳的繼續對拳。
張阿婆無心賣菜，她收拾收拾亂糟糟的心情，提前收了攤，推著車子往家走。
5
小區裡有一個小公園，公園裡種著很多樹，這些樹大都是南方常見的常青樹種，如香樟樹、桂樹、廣玉蘭等等，這個時間，這些樹生長旺盛，葉子綠油油的，遮天蔽日，它們在這片公園裡形成了一片天然的陰涼。
很多老太太經常一大早抱著小孫子、小孫女在這裡聊天乘涼。
看見張阿婆推著車子緩緩走來，她們熱情地向她打招呼：“老姐姐，今天你怎麼收攤這麼早啊？”
張阿婆把車子停好，她那不爭氣的眼淚又一次淌了下來。
她一邊抹眼淚一邊嘟囔著：“唉！今天早上真是倒黴哦！菜沒有賣出去多少，反倒收到了一張假錢，收到假錢也就罷了，我轉手又把它找了出去，沒料想被一個小媳婦罵了半天，幸虧有人幫忙說話，不然我今天怕是要攤上官司啦……”她說著，居然“嗚嗚嗚”地哭出了聲。
這些老太太都是熟識，她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勸慰著：“老姐姐，老話說不知者不怪，這又怨不上你，你何苦難過哩！”“就是就是，你又不是誠心的，不必往心裡去……”
“老姐姐，把你的假錢拿出來，讓我們見識見識。”有人不冷不熱的說了一句。
聽了姐妹們七嘴八舌的安慰，張阿婆的心情舒暢了很多，她平復了一下情緒，拉開了揹包的拉鍊。
拿著這張假錢，老太太們嘰嘰喳喳，指指點點，錢在她們的手裡傳來傳去。
忽然，有人叫了起來：“這哪裡是假錢啊！這分明是真錢嘛！”
“啊！這怎麼會是真錢呢？我剛才摸起來手感滑滑的，不可能是真錢！你搞錯了吧……”
“真錢！真錢！這的確是一張真錢！”很快她們一起叫嚷著，迫不及待地把這張紙幣塞進了張阿婆的手裡。
張阿婆將信將疑地接過了錢，她的手哆哆嗦嗦，表情也有些凝重，手指在凹凸不平的紙幣上游走，很快她的眼睛裡閃現出一絲亮光。緊接著，她又把紙幣朝向太陽認真地端詳著，這時，清晰可見的毛爺爺頭像和水印赫然顯現在她的眼前。
她愣愣地看了半天，然後緩緩地把臉轉向了這群老太太。她們正衝著她亂哄哄的嚷著，一個個笑容可掬，目光慈祥。她的眼淚再次噴湧而出，她不住地點著頭，作著揖，嘴裡含糊不清地說著：“謝謝大家，謝謝大家，謝謝……”
此刻，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它不遺餘力地把光和熱灑向了人間，世間萬物都被照得亮堂堂的。
又是平凡的一天。
閱讀更多 蝦米印象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