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索拉說,中國知識分子不懂音樂,這是一個悲哀

1987年,作為傑出青年的劉索拉應美國新聞總署邀請赴美訪問,回國一年後,她去了英國闖蕩,後來又轉赴美國學習藍調和爵士樂,出版了《藍調在東方》、《中國拼貼》等作品,重新回望中國民族音樂傳統,探索出繼承自中國傳統音樂元素卻獨具特色的前衛新音樂,確立了她在世界音樂界裡的存在。

本文為劉索拉專訪第二部分。

劉索拉說,中國知識分子不懂音樂,這是一個悲哀

張英:你的起點很高,大學沒畢業就成為了文化藝術界的名人,為什麼說自己在上世紀90年代出國以後才成熟?

劉索拉:我在很年輕的時候,沒有達到我現在的高度。我們這代人經歷了文化大革命,那個年代哪有什麼人的教育,都是自己自生自滅,然後上大學了,接受的學院化的教育好和訓練,畢業不久,在藝術上很快的成功,根本就不成熟的一個人,居然被社會認可,替社會代言,承擔了一種社會責任。

但是,我應該承擔什麼,我沒有這個概念,我其實連自己都承擔不了,但是社會把我放在那個地位上,我想做什麼音樂我都不知道,我想寫什麼書、能寫成什麼樣,我也不知道。最起碼的,連做一個女人我都不知道怎麼做,都是糊塗的,什麼都不知道。

如果不出國,呆在國內混,其實我也可以舒服過一輩子,很多人都是好運氣砸到你頭上,一個東西吃一輩子,什麼都不用學。我看得到如果不出國,我呆在國內會過什麼樣的生活。

張英:那意味著從零開始,你剛去國外的時候,沒有失落感嗎?

劉索拉:我到西方沒有失落感,因為我當時做好了全部準備變成零,這對我來說是一種幸福。我知道當時我在國內的地位,但我其實什麼都不是,根本就不應該被那麼欣賞,因為我的水平沒有到達那個地步--我不配。

所以出國當零,對我是最舒服的,我可以沒有負擔的重新往前走,可以學,一點一事,學做人、做藝術家。在西方,我就是一個普通人,接觸了很多普通的音樂家、藝術家和普通人。比如我到一個村子裡,接觸村裡的音樂家,他們一輩子在那個村子裡做音樂,在教堂裡演奏,有一個自己的固定地盤,很幸福,很高興。還有一個音樂家,他以前做音樂的,後來他在一個小鎮上改行做茶杯了,自己燒杯子自己賣,不做音樂家他也很高興。我當時特別羨慕他們的生活狀態。

人,要給自己找到一個喜歡的工作,你高興你願意做。而在我們那個時代,我們的教育是:你做不大你就死去,就這種感覺。怎麼做一個人,快樂地活著,工作、生活,這些做人的教育沒有。

劉索拉說,中國知識分子不懂音樂,這是一個悲哀

張英:中國藝術家不會改行的,他走紅以後可以吃一輩子老本。

劉索拉:很多人走紅一會,不知道怎麼辦了,因為在國內,你走紅以後,辦什麼事情都方便,或者說太方便了。

在西方,因為有競爭,不管是誰,都紅不了多長時間,它是有較量的,要有很多才華,很多知識和技術,勤勤奮奮、老老實實做音樂,你才能維持時間長。大部分人,都是紅幾天,過兩天就有人把你頂了,你還得想怎麼接著往下做。

所以,為什麼在西方連流行的商業歌星都有一定的思想質量,因為不可能說你光是作為形象代表,做偶像時間長不了,所以大家都得有一定的藝術質量,哪怕是做流行歌曲,它都有一個思想的相爭。

這是亞洲一直沒有學到的,亞洲的音樂家、歌星們,學到的都是表面:整容、走秀、緋聞、八卦,他們沒有學到音樂背後的人文和思想。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發現亞洲的歌星們,總是覺得聲音對了,其它方面他不能啟發我們,因為他自己還沒明白,他應該幹嘛呢,他只明白怎樣能賣錢。在西方,哪怕是能賣錢的音樂,也有一個人文的東西在後邊支撐著,這是我們沒注意的。

張英:你怎麼解決音樂上的自信問題?陳丹青畫油畫,到美國一看,天哪,有那麼多美術史的課還沒有補呢。

劉索拉:剛到西方,我突然發覺我知識量不夠,我知道的音樂都太侷限了,比方說流行音樂、搖滾音樂,它有不同的美學、不同的類型和不同人文背景在後邊,我們認為的Pink Floyd,當時我們覺得強,是一種反叛,但是在80年代的時候,它在英國已經是商業音樂了。

流行音樂都是這樣,更別說別的音樂了。比如說爵士音樂,90年代我到美國,正好趕上free jazz,那free jazz背後的人文是什麼東西,這又是可學的。作為一個音樂家來說,每一種音樂背後的人文的思想,這東西先得到你身上,到了你身上以後,你如何不變成他們其中的一份子,這是你面臨的現實,你不能被他們給化掉,你既要知道,還不能給化掉。如何不化掉?還得有自己的東西。現代音樂有很多學科、很多流派、很多理論,這些理論你知道以後,怎麼從中出來,做出所謂現代音樂的聲音,這些問題堆在我面前,我必須一個一個解決。

首先,作為一個作曲的,你要聽到你要的聲音,解決這個問題就好幾年,才能找到你的聲音;第二,你要知道你要的結構,這個技術問題,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有自己的結構,才可能完成一個體系。這是當代作曲家必須解決的事。

除外,還有音樂常識,得去把它弄懂。比如音樂有商業音樂,有電影音樂,有音樂會音樂,然後音樂會音樂還有各個流派音樂。這些不同類型背後是什麼?得分開看,不能全都一鍋燴,這是我們必須知道的。

劉索拉說,中國知識分子不懂音樂,這是一個悲哀

張英:這個適應過程艱難嗎?

劉索拉:這個不是適應,是你慢慢的去做。對我來說我沒停,我一出國就開始做項目,就開始演出,而且我剛到英國就有代理人,還是Pink Floyd的代理,他教了我很多事情,比方說搖滾樂音樂會應該怎麼做,我學到了特基礎的一些知識。然後我和Peter Gabriel參與世界音樂演出,接觸世界音樂家,又學到很多別的東西,比如世界音樂的概念,也同時懂得了世界音樂的侷限。

張英:什麼侷限?

劉索拉:只有在英國,你才知道作為一箇中國人的身份,意味著什麼。你怎麼樣去明白你的中國身份,而不是變成一個東方娃娃,因為中國人在國外發展,太容易變成東方娃娃了,中國人又顯年輕。對這樣的包裝和宣傳定位,我非常反感,不覺得好,所以我從英國逃跑了。

我記得我的美國代理人籤我的時候,他就說我要把你培養成東方明星,我當時說我不做東方娃娃,我是個搞作曲的也是個寫書的人,我從小就不想走這條路,不舒服。後來他尊重我的 決定。這一點,美國比英國好,美國的音樂世界特別寬,我一到美國就投入到爵士音樂裡,爵士音樂要什麼?技術。就是打擂臺,長什麼樣都沒事,上臺你盯得住盯不住對方跟你的挑戰、聲音,比方說那個人特別牛逼的一個聲音出來了,你怎麼辦?你的腦子反應不過來,聲音反應不過來,盯不住,敗下去。這個特好玩。

所以,在美國我就覺得開始有自由感了,沒有這種當東方娃娃的侷限,因為美國爵士音樂家、地下音樂家,他看到你的時候看的就是,來吧,他要你的精神、氣質、技術,這就逼著你非得有一個東西,就是打擂臺的技術。

我在美國的時候跟音樂家練的是這個。比如說在美國做錄音的話,基本上只兩遍,一遍算你試驗,從頭到尾來,不是一句一句接,從頭到尾這一個東西下來,比如一個半小時,完了以後,歇一下,第二遍再來一次,完了。

劉索拉說,中國知識分子不懂音樂,這是一個悲哀

張英:高曉松有個觀點,中國人譜曲能力不強,寫詞能力比寫曲能力強,古代戲曲裡永遠就那麼幾個調子,然後不停往裡面填新詞。

劉索拉:我不同意。其實中國的曲牌特別多,特別豐富,你光聽中國古代音樂就能知道有非常豐富的聲音。中國音樂有民歌、戲曲、器樂曲,全是不一樣的。到今天,我們的知識分子對音樂的理解特別淺,中國知識分子不懂音樂,這是一個悲哀。

中國古代音樂非常複雜、繁複,從孔夫子那時候開始刪音樂,減音,因為歷代文人認為音樂和巫術的關係太近了,孔子認為音樂的功效太強大了,所以他就開始儘量減少音樂在社會上的功效,只留禮儀音樂,音樂就變成宣傳品音樂了。

《呂氏春秋》裡就說到,音樂是傷害國家的,因為音樂能夠敏感的體現這個國家是否興旺,音樂聲不正,國家就不正,什麼叫聲不正?就比如今天我們演奏的音樂都算不正的,正的就是宣傳品音樂。

從一個作曲家的角度看,中國音樂和西方音樂的路完全相反,西方音樂越走越豐富,越走越無調,中國音樂剛開始是無調性,越走越有調,越走越簡單,它是跟西方整個反著的。這多好玩啊。比如,宋朝的古琴譜就還是像現代音樂一樣的,完全是無調性,中國音樂以前是無調性的,沒有這麼明顯的五聲音階。五聲音階是清朝開始制定的,然後它就開始衰落了。為什麼我說民樂好玩呢,就是那個美學裡能掏出來的東西特多,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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