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甘嶺戰役:世界現代戰爭史上堅守防禦的典範

上甘嶺,一箇中國人熟悉的名字,因為一場戰役。

我們熟悉的是“一條大河波浪寬”那甜美的歌聲和戰士們分吃一個蘋果的感人故事。

我們知之甚少的是它真實的殘酷與慘烈:方圓不過3.7平方公里的兩個小山頭,雙方先後投入兵力十萬之眾,43個晝夜的拉鋸戰,山頭被炮火削低兩米,化成一米多厚的粉末……

這場小山頭上的戰鬥“意外”升級成了戰役,中國人民志願軍創造了世界現代戰爭史上堅守防禦的典範。

範佛里特“攤牌”了

1952年10月14日清晨,“聯合國軍”的300餘門大炮、27輛坦克、40餘架飛機發瘋地向五聖山南的兩個小山頭傾瀉著彈藥。強烈的衝擊波激盪著坑道,高地上的志願軍守備部隊就像是乘坐著小船在波浪滔天的大海上顛簸,有的小戰士被活活震死!

這是朝鮮戰爭中單位面積火力密度的最高紀錄!

著名的上甘嶺之戰就這樣打響了。

此前,戰場一度相對平靜。自1951底,“聯合國軍”的地面部隊一直沒有大的作為,只是依仗空中優勢繼續對朝鮮北方進行狂轟濫炸。“聯合國軍”地面部隊指揮官、美第8集團軍司令官範佛里特一次又一次制定發動地面攻勢的計劃,但由於1951年夏秋季攻勢得不償失,遭到了美國國會和參謀長聯席會議的指責,這些計劃無一獲得“聯合國軍”總司令李奇微及其繼任者克拉克的批准。

範佛里特自知不久就要退役。和艾森豪威爾是西點軍校同屆同學的他不甘心人生的最後一仗在被動挨打中結束。他建議採納美第9軍的“攤牌作戰”計劃。

相比那些未獲批准的計劃,“攤牌”計劃行動比較小,目標在金化以北不到3英里處,雙方工事間隔只有200米。如果被逐出這些山頭,中朝軍隊將不得不後撤一千多米。勝利不僅可以鼓舞美軍的士氣,還將改善金化以北的防線態勢。

克拉克曾反對奪取高地的冒險行動,但現在情況不同了。第七屆聯合國大會開幕在即,朝鮮問題將要提交新一屆大會討論,美國當局亟須“聯合國軍”在朝鮮軍事行動的配合,以佔據政治上的有利地位。同時,一點“勝利”刺激,將有助於拉動“聯合國軍”的其他參與國投入更多力量,並在板門店停戰談判桌上爭取更多主動。

10月8日,美方代表單方面中斷談判會議,宣佈無限期休會。同日,克拉克批准了“攤牌作戰”計劃(我方稱為“金化攻勢”)。範佛里特微笑著告訴手下的軍長:“你可以放手讓飛機大炮發言了。”

10月14日,聯合國大會開幕的當天,範佛里特正式“攤牌”——以美第7師和南朝鮮第2師分別進攻597.9高地和537.7高地北山。此前,他們已對志願軍五聖山主陣地及上甘嶺地區,進行了持續兩天的火力轟擊。

敵軍瞄準的兩個小山頭正是志願軍中部戰線戰略要點、戰線中部地區的最高峰五聖山的前沿陣地。一東一西,相距只有150米,互為犄角,是向南楔入“聯合國軍”陣地的兩顆釘子。

東面的537.7高地,由志願軍和“聯合國軍”“共享”:我們佔據北山,他們控制高地,是令“聯合國軍”頭痛加心痛的“狙擊兵嶺”。西面的597.9高地,由3個小山頭組成,“聯合國軍”稱之為“三角形山”。兩個高地後面的山窪裡有個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莊,叫上甘嶺。當時沒人能料到,這個小村莊將因為這場戰事而載入史冊。

凌晨突襲

“聯合國軍”發起進攻的時間,我軍史記錄為凌晨5時。軍旅作家張嵩山卻對這個時間存疑,對比各國軍史記錄,他發現開戰時間說法不一:韓國《朝鮮戰爭》的說法是4時30分,而美軍作戰文書則說是5時44分。

不論是幾點,這都是一次讓志願軍有些意外的進攻。

負責五聖山、鬥流峰、西方山一線防禦的是志願軍第15軍。原本作為戰略預備隊的第15軍是幾個月前彭德懷司令在朝鮮戰場上最後一次排兵佈陣時拉上去的。那次作戰會議後,彭德懷把第15軍軍長秦基偉留了下來,告訴他:“五聖山是朝鮮中線的門戶,失掉它我們將後退200公里無險可守。你要記住,誰丟了五聖山,誰就要對朝鮮的歷史負責。”

守衛五聖山,易守難攻的上甘嶺方向並非防禦重點。由於只有3.7平方公里的狹小面積,兩個高地原本各只有一個連防守。

10月2日,南朝鮮第2師一名參謀投誠,供稱其所在的團要配合美軍將向這一地區發動攻勢。可惜這份意外的情報,沒能得到準確的解讀。第15軍判斷,敵人的進攻方向可能在西方山,命令第44師加強準備、嚴陣以待。估計五聖山方面的南朝鮮軍也會做些配合,但規模不太大,所以只令第45師第135團作一般準備,將防守這兩個高地的兵力分別增加到1個營。志願軍原本準備以第45師一個加強團向注字洞南山南朝鮮第2師1個加強營的陣地實施反擊,配合的炮兵此時已

進入陣地,炮口指向注字洞南山。

“聯合國軍”卻搶先動手了,且來勢洶洶。

軍事科學院編寫出版的《抗美援朝戰爭史》中記載,在強大的炮火支援下,美第7師第31團全部、南朝鮮軍第2師第32團全部、第17團1個營,共7個營的兵力,分6路,以1個排至1個營的兵力多梯次向志願軍防守的兩個高地發起猛烈進攻。

軍科院原軍事歷史研究部副部長、朝鮮戰爭史專家齊德學少將告訴記者,“7個營的兵力”根據的是志願軍資料;美軍戰史和南朝鮮軍戰史中記載,美軍和南朝鮮軍各使用了2個營的兵力。即使這樣也大大超過克拉克預先的用兵計劃。

一天之內,30餘萬發各種炮彈和500餘枚重磅炸彈亢奮地尖叫著砸向志願軍的兩個陣地。隨著火光中的一聲聲轟響,第15軍苦心構建了4個多月的地表工事到中午時已蕩然無存。曾經植被豐茂的山頭寸草未剩,就連岩石都被扒了一層皮,腳下一尺多厚的屑片粉末,一踩一個坑。張嵩山說,爆塵、濃煙遮天蔽日,以至他走訪過的許多老兵們都以為那一天是個陰天。

此時,志願軍第45師準備反擊注字洞南山的炮兵來不及變換陣地,能夠支援步兵作戰的只有榴彈炮3門、山炮6門、野炮6門。第135團擔任防守的志願軍,只能使用步兵火器依託各個闇火力點,抗擊密集衝鋒之敵。

驚心動魄的爆炸聲中,兩高地上的步話員一次次在坑道口立起天線,拼命呼叫千米之外的營指揮所。但炮火實在太猛烈,短短几分鐘,坑道里儲備的十幾根天線全數被炸燬,電話線更是被炸得不成樣子。彈雨中,營部電話班副班長牛保才衝了出去,一路上邊躲避炮火,邊接上斷線,隨身攜帶的整整一大卷電話線用完,還差了一截!多處負傷的牛保才雙手抓起斷線,用自己的身體接通了線路,用生命換來了三分鐘的通話時間。第135團副團長就在這寶貴的三分鐘裡向前沿坑道部隊下達了緊急作戰命令。

炮火也同時驚醒了位於4公里外的第45師師部。師長崔建功飛快地跑上山頂向南眺望,只見十幾裡外炸點閃爍成一線的前沿陣地上,有兩個點亮得格外刺眼。緊隨其後跑上來的作戰科長宋新安立即判明:“那是597.9高地和537.7高地北山。”敵人是主攻還是佯攻?通訊中斷,戰鬥進行了幾個小時,敵人的作戰企圖、兵力規模、戰術手段仍然一概不清。偵察連派人去前線瞭解情況,第一批人在半路上犧牲了,第二批兩個人幾經周折終於來到597.9高地的5號陣地,一看陣地上只剩下一個戰士了,美軍正蜂擁而來,他倆毫不猶豫立即投入戰鬥……

就在各級指揮員心急如焚地等待戰況彙報時,戰鬥一幕比一幕慘烈地在兩個高地展開——機槍射臺被炸爛了,戰士陳治國用負傷的身體充當射臺。孫子明4次負傷昏了過去,醒來時敵人已經衝上了陣地,他握著3顆手榴彈衝入敵群……

激戰至17時,儘管擊退了敵人一次又一次的衝鋒,大部分的表面陣地還是被攻佔了,傷亡較大的志願軍全部退守坑道。

秦基偉在回憶錄裡沉痛地寫道:“出於錯覺和判斷失誤,我們的精力仍集中在反擊注字洞南山,結果給敵人以可乘之機,贏得了戰鬥發起的突然性。我軍在14日戰鬥開始時沒能回過手來給敵以沉重打擊,從而拉長了戰鬥持續時間。”

拉鋸、增兵

黃昏時分,師長崔建功發出了作戰指示:趁敵人立足未穩,馬上組織反擊,連夜把陣地奪回來!當晚19時,在炮兵的支援下,第135團3個連另2個排分4路展開反擊。

夜戰,是志願軍的長項。承擔597.9高地2號陣地反擊任務的是第135團第7連。4天前剛剛從這裡換防下來的2排由排長孫佔元帶領,作為第一突擊隊。孫佔元親自帶領一個班開闢反擊道路。他們很快拿下2個火力點,殲敵80餘人。拖著被炸斷的雙腿,孫佔元仍然堅持戰鬥,掩護戰友拿下敵人多處火力點。最後,面對衝到身邊的敵人,他勇敢地拉響了手榴彈。孫佔元被追記特等功,他是上甘嶺之戰中的第一位一級戰鬥英雄、被朝鮮最高人民會議常任委員會授予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英雄。

經3個小時的戰鬥,在轉入坑道部隊的有力配合下,熟悉地形又早有預定作戰方案的志願軍奪回了表面陣地。

一天的激戰,從敵人投入的兵力及後續力量上看,戰鬥規模始終有增無減,第15軍當晚即決定:調整第45師部署,停止對注字洞南山的反擊,集中兵力、火力於五聖山方向,即上甘嶺方向。調第134團和第133團各一個營,作為兩高地的預備隊。各級指揮所前移,加強後勤保障,迅速向坑道補充食物和水。

這也是一場令“聯合國軍”意外的戰鬥。

考慮到彈藥庫存所能提供的最大火力以及空中力量的最大近戰支援,範佛里特曾對“攤牌”計劃相當樂觀——假如一切按計劃行事,5天時間,僅美國第7師和南朝鮮第2師的2個營就可以圓滿完成這一使命。野戰司令官們估計,有200多架次飛機和16個炮兵營280餘門大炮的支援,步兵不會遇到很大的障礙,只要付出200人的傷亡代價就可達到目的。何況擔任此次進攻主力的美軍第7師是王牌師。

然而,志願軍的防守能力大大超出克拉克和範佛里特的意料,“一開始就捱了當頭一棒。”一天的進攻,一寸陣地也沒撈到,可傷亡已達2000多人。

第二天起,範佛里特又投入兵力,在炮兵、坦克和飛機的支援下,輪番進攻。志願軍第15軍也不斷投入兵力火力,頑強抗擊。兩高地的表面陣地一次次被“聯合國軍”佔領,又一次次被第15軍奪回。南朝鮮第二師一個排長回憶說:“由於天翻地覆的炮擊和白刃格鬥,每當高地易手時,不到一平方公里的狙擊稜線便被鮮血染紅了。”

18日晚,志願軍悄悄向坑道里增兵,準備第二天夜裡進行大反擊,全面收復高地。

增兵並不容易。從597.9高地1號主坑道運動途中有一片美軍密集炮火的封鎖區。好幾個連隊都沒能衝過去。第134團8連卻是個奇蹟。他們先將地形、道路和敵人炮火、照明彈的發射規律背了個爛熟,再派一個尖刀班將必經之路上幾個敵人的地堡一一炸掉,這才全連上路。140多人拉開距離,忽疾進忽臥倒忽匍匐……安靜地爬向高地。可到了高地上,頭一天剛剛從這裡下來專門負責帶路的小通信員來回摸了好幾趟,就是找不到坑道洞口,急得帶了哭腔。一天,僅僅一天,地面已經完全被炮火變了樣。十幾米外就是敵人的地堡,多一分鐘停留就多一份危險!突然,藉著美軍照明彈的餘光,連長李寶成發現離他不遠有個坑,便滾了過去想躲躲炮,意外發現這就是已經被炸得朝了天的坑道入口。李寶成趕緊讓人搬出一袋麵粉,一路向外撒去做路標。緊隨他進洞的八班長來來回回爬了十幾趟,一身軍衣磨得成了布條,胸腹腿臂一片血肉模糊,終於將三個排依次帶進了坑道。到凌晨4時,八連全部進入1號坑道,僅有5人傷亡。第15軍軍史上說,這是19日大反擊勝利的基礎。

反擊

19日夜,大反擊。激戰中,出現了一個被中國人代代傳頌的名字——黃繼光。

597.9高地,志願軍部隊在奪回該高地西北山腳後,被美軍佔領的“0號”陣地的三個子母連環堡擋住了去路。進攻部隊幾次組織強行爆破,都沒能靠近。這時,離上級要求攻上高地的時間只剩下40分鐘了。第135團第2營通信員黃繼光主動請纓,帶領吳三羊、肖登良衝向火力點。前進到離該火力點三四十米時,吳三羊犧牲了,肖登良也負了重傷。胸膛被敵人子彈射穿5個洞的黃繼光艱難地向美軍火力點爬去。終於用力投出了最後一顆手雷。轟的一聲,敵人狂吼的機槍頓時成了啞巴。我突擊隊剛剛發起衝鋒,敵人的機槍卻又響了起來。原來,主堡大且堅固,手雷只炸掉了一個角。此時黃繼光手裡已經沒有武器了。他瞄了一眼還在吼叫的火力點,爬到機槍口,突然站起來,大張雙臂,用自己的身體堵住狂噴的火舌。

在目睹了這一幕的萬福來記憶中,黃繼光身上的傷口沒有流血,他說,英雄的血已經灑盡在匍匐前行的道路上了。黃繼光被追記為特級英雄和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英雄。

10月14日至20日,是上甘嶺戰役的第一階段,雙方爭奪的重點在597.9高地。“聯合國軍”白天進攻,志願軍夜間反擊。雙方都不斷增加兵力,在兩個高地上反覆激戰。

血戰七天,志願軍第45師參戰連隊大部傷亡過半,有的連隊只剩下幾個人。作戰科長向軍裡報告傷亡情況時,痛哭失聲。軍長秦基偉也始終守在電話機旁,一會兒前面報來情況:好,上去了!心裡一喜;一會兒陣地又被敵人奪走了,心情沉重。幾天時間,日記本差不多用掉了半本。

他告訴第45師師長崔建功:“15軍的人流血不流淚。誰也不許哭!國內像15軍這樣的部隊多的是,可上甘嶺只有一個。丟了五聖山,你可不好回來見我嘍!”

崔建功啞著嗓子說:“一號,請你放心,打剩一個連,我去當連長,打剩一個班,我去當班長。只要我崔建功在,上甘嶺還是中國人民志願軍的!”

10月20日,“聯合國軍”再次猛攻,激戰一日,攻佔了除597.9高地西北山腿的三個陣地外的其餘所有表面陣地。兩高地的志願軍部隊全部轉入坑道堅守。

本來“聯合國軍”發動此次攻勢,是為了扭轉被動局面。但是,作戰時間、投入兵力和傷亡情況,都大大超出了克拉克和範佛里特的原定計劃。為了挽回面子,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幹下去。“聯合國軍”一面以各種手段圍攻堅守坑道的志願軍部隊,一面為繼續實施進攻而調整部署。克拉克後來說:“這個開始為有限目標的攻擊,發展成為一場殘忍的挽救面子的惡性賭博。”

面對“聯合國軍”的不斷加碼,志願軍決心打下去。

此時,第15軍指揮部秦基偉的電話恐怕是朝鮮戰場上最熱的熱線。

志願軍代司令員鄧華打來電話,勉勵第15軍:目前敵人成營成團地向我陣地衝擊,這是敵人用兵上的錯誤,是殲滅敵人的良好時機。應抓住這一時機,大量殺傷敵人。我繼續堅決地戰鬥下去,可制敵於死地。

第3兵團副司令王近山是員悍將,人稱“王瘋子”,他就是《亮劍》中李雲龍的原型之一。這些天他一直和秦基偉保持熱線聯繫。而此時,他卻是來激將的:“秦基偉,你撤下來,我讓12軍上!”

“我不下!死了也不下!”

“那就一言為定,15軍不下,不過12軍也要上,我把12軍配屬你指揮,怎麼樣?”第12軍,王近山的王牌主力呀,從中野主力縱隊改編的這支隊伍不知打了多少有口皆碑的硬仗。把這樣的主力部隊配屬給第15軍,這種支持和信任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10月25日,第15軍在道德洞指揮部召開作戰會議。總結了此前出現的戰術問題,比如反擊出發地往往距目標較遠,運動中傷亡較大;反擊時間總是在17時至22時,總是先一次火力急襲接著就衝鋒,被敵人掌握了……基於痛打美軍、震懾韓軍的作戰方針,作戰會議決定10月30日首先對597.9高地實施決定性的反擊,恢復並鞏固陣地。

志願軍作加法的同時,美軍卻在作減法。10月25日,我志願軍第15軍召開作戰會議準備反攻的同一天,傷亡達2000人的美第7師撤出戰鬥,將奪取上甘嶺兩個高地的任務全部交給南朝鮮第2師,並調南朝鮮第9師作為預備隊。

對此,南朝鮮人頗為惱火。《韓國戰爭史》中寫道:“軍團的這一措施立刻激起輿論,給人一種只顧減少美軍傷亡的印象。”

地下長城

後方增兵運糧,前線上的第45師則重點轉入堅守坑道作戰,以爭取時間,為決定性反擊創造條件。

南朝鮮軍第二師師長丁一權曾經大為困惑:高山被密集的炮火洗過了一遍又一遍,怎麼還會有那麼多中國軍隊?為什麼炮火一停,他們就像從地底下冒出來的,拎起槍又打開了?

坑道,是志願軍屯兵和不斷實施反擊的有力依託。

為破壞坑道,殲滅坑道內的志願軍部隊,“聯合國軍”絞盡腦汁:用飛機、大炮對主要坑道進行狂轟濫炸;在坑道口上面挖掘深溝,用炸藥爆破;向坑道口內投擲炸彈、炸藥包、爆破筒、手榴彈、汽油彈;用硫磺彈、毒氣彈燻;用火焰噴射器噴;用石土、麻袋、成捆鐵絲、鐵絲網封堵坑道口;組織兵力、火力封鎖坑道口,或在坑道口建碉堡、設障礙,斷絕坑道內外交通……無所不用其極。

坑道里的日子,不是艱苦兩個字可以概括的。有的坑道被炸塌,坑道口被堵,越打越短的坑道里,地上堆放著彈藥、糞便,還有烈士的遺體;空氣中瀰漫著硝煙、毒氣、血腥和汗臭……不但人員行動困難,連呼吸新鮮空氣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極度汙濁、缺氧的坑道里有時連蠟燭都無法燃燒……

最大的困難,正是電影《上甘嶺》所表現的——水。敵人在破壞坑道的同時,加緊對供給運輸線的封鎖,切斷了五聖山至上甘嶺前沿的所有通道,坑道里糧彈缺乏、無水可飲。危急中,戰士們飲尿止渴,不但給它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光榮茶,還規定為保持體內水分,每次由一個人尿,大夥輪著喝。後來,連尿都成了稀缺資源,好不容易擠出一點尿還得先保證給傷病員……

坑道里,最難的就是傷病員了。水都沒有,何況是藥!藥運不上來,傷員自然也送不下去。傷口糜爛、無藥可用的傷員為了不影響戰士們的士氣,用床單堵住嘴。有的傷員犧牲了,咬在嘴裡的床單都拽不下來。張嵩山曾經走訪過不少參加過上甘嶺之戰的老戰士,其中一位趙毛臣老人說到傷員淚光閃爍,反覆唸叨著:“我們傷員真好啊,那傷多疼啊,可坑道里安靜得我們常常忘了那邊兒還躺著一片傷員呢……”

儘管藥品、醫療器械一無所有,留在坑道內的衛生員卻以驚人的責任心和創造力挽救著生命——夜裡冒著生命危險爬出坑道,撿回敵人照明彈上的小降落傘當繃帶,找斷槍管做夾板……在第15軍的軍功簿上,有許多衛生員的名字。

從後方到前沿坑道的路程是名副其實的死亡地帶。火線運輸員一批批派出去,卻一批批倒在封鎖線上。包子、饅頭、藥品、蘿蔔……前往上甘嶺的道路上,多少補給和生命都滾落在血泊之中。

蘋果,能把蘋果送進坑道就好了。第15軍後勤部緊急採購了大批蘋果,軍首長也用自己的津貼買來水果,在簍子上掛上條子,寫上自己的名字和祝福的話語,派人往上送。一位朝鮮農民聽說志願軍喝不上水,連夜跑了90公里趕到縣裡,用半年的積蓄買了300個蘋果送給志願軍。第45師甚至向火線運輸員“懸賞”,凡送上一簍蘋果者,記二等功。

然而,真正能送到坑道里的蘋果所剩無幾。當一隻珍貴的蘋果被交到坑道里七連連長張計法手中時,他捨不得吃,步話員、重傷員、全坑道的戰士……轉了一圈,蘋果又完整地傳回到連長手裡。最後在連長的命令下,大家才一人一小口分吃了這個蘋果。這個充分體現出革命戰士偉大的友愛互助精神的故事,記錄在電影《上甘嶺》裡,記錄在秦基偉的回憶錄裡,記錄在《抗美援朝戰爭史》中。

慢慢地,坑道“攻不破、打不爛、能攻能守”的優越性顯示了出來。

“張莊,張莊,我是李莊,我是李莊。門口淨是蒼蠅蚊子,快灑藥水……”這是堅守坑道的部隊在呼叫坑道外的炮火支援。志願軍專門部署了炮火,用炮彈給坑道部隊“站崗”,指定炮兵群分別支援兩個陣地坑道部隊的反擊。

在炮火的支援下,釘在高地上的坑道部隊不但沒被消滅,而且不時冒出頭去刺痛對手。夜幕降臨,戰士們就摸出去,炸地堡、搞哨兵。從10月21日到29日,他們出擊158次,令敵軍不勝其擾。

前面提到的李寶成帶領的第134團8連,原參戰約140人,打光了再補,前前後後補充了來自16個建制連的335人。堅守597.9高地1號坑道的14個晝夜,他們沒讓敵人睡一個安穩覺,組織大的反擊13次,小反擊80次,小部隊出擊12次,以傷亡254人的代價,殲敵1760餘人,為鞏固和恢復597.9高地作出重要貢獻,榮立特等功。

坑道工事堅固,被公認為是志願軍最終取得上甘嶺戰役勝利的重要因素之一。最終美國人哀嘆:“即使用原子彈也不能把狙擊兵嶺和爸爸山(五聖山)上的共軍部隊全部消滅”。

“開飯了”

10月28日和29日,志願軍以野炮、榴彈炮進行了預先炮火準備,猛烈轟擊“聯合國軍”在597.9高地表面陣地上構築的地堡和副防禦設施,並以迫擊炮進行監視射擊,阻止“聯合國軍”恢復工事。

10月29日夜,第15軍以第86團和第134團各1個連,越過“聯合國軍”炮火封鎖區,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597.9高地坑道,與原坑道部隊一起作為反擊的第一梯隊。以第86、第134、第135團的共7個連作為反擊的第二梯隊;第12軍第91團集結於五聖山前,作為後梯隊。

一切準備就緒,志願軍“開飯”了。

10月30日晚9時,志願軍104門火炮,突然發出怒吼,炮彈暴風般飛向597.9高地和敵軍炮兵陣地,開始了決定性反擊的直接炮火準備。

先是野榴炮開始急襲,10分鐘後炮火延伸。陣地上的南朝鮮步兵以為志願軍的反擊開始了,紛紛跳出工事,在山背後隱蔽的大批預備隊也衝上陣地,準備抵擋步兵的衝擊。沒想到的是,這卻是一次誘敵進入戰鬥位置的假延伸。志願軍火箭炮1個團實行全團的一次齊放,野榴炮突然又轉回原目標,給以5分鐘的火力急襲,接著火箭炮全團又一次齊放,最後又是急襲5分鐘。這一套漂亮的組合拳打下來,摧毀了陣地上南朝鮮軍的大部工事,殺傷其大部人員,“聯合國軍”炮兵被壓制2個小時沒有做出反應。

炮火準備過後,志願軍突擊隊在迫擊炮火力的支援下,數路數波依次發起衝鋒,後梯隊源源投入戰鬥,經5個小時激戰,擊退南朝鮮軍多次反撲,恢復了高地上大部分陣地。

10月31日4時,南朝鮮軍發起猛烈反撲,曾一度佔領第9號、第10號兩個陣地,被志願軍兩個班的反衝鋒趕了下去。接連幾日,“聯合國軍”一次又一次反撲,但同樣以失敗告終,597.9高地巋然不動。

11月5日,美國大選的日子。範佛里特和李承晚親自到前線打氣,“聯合國軍”發動了整整一天最猛烈的攻擊。此時,苦戰已久的志願軍第45師第135團、第134團已撤出戰鬥整補,從換防休整途中臨時調頭、星夜兼程趕來的第12軍有4個團參戰,堅守在597.9高地主峰及其南北陣地的是第12軍第91團。5連新戰士胡修道就守在敵人攻得最兇的主峰上。排長犧牲了,戰友們一個接一個倒下,他一個人頑強作戰,從上午打到黃昏,打退了敵41次衝鋒,殲敵280餘人,在後續力量的增援下,守住了陣地。他是第12軍在上甘嶺戰役中的第一個一級戰鬥英雄,被朝鮮最高人民會議常任委員會授予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英雄。

秦基偉在回憶錄中寫道:“第12軍是在戰鬥最緊張、最艱苦的情況下投入戰鬥的”,他們的參戰“保證了上甘嶺戰役的最後勝利”。

“聯合國軍”在597.9高地吃盡了苦頭,從11月5日以後,停止了對這一陣地的進攻。

收攤子

11月5日,志願軍司令部楊得志、樸一禹、張文舟、王政柱、杜平等首長聯名致電第15軍轉全體指戰員,祝賀收復和堅守597.9高地戰鬥取得的勝利。熱情讚揚作戰部隊“愈打愈強,戰術愈打愈靈活,步炮協同愈打愈密切,傷亡亦逐漸減少”。

這份嘉獎電被印成大紅號外,迅速傳遍了上甘嶺的每一個陣地。

同日,第3兵團對上甘嶺地區部署進行了調整:第12軍部隊接替第15軍的上甘嶺地區全部防務。建立五聖山戰鬥指揮所,由第12軍副軍長李德生負責,歸第15軍秦基偉軍長直接指揮;炮兵指揮所則由炮兵第7師師長顏伏統一指揮。

隨著597.9高地爭奪戰的結束,敵我雙方將爭奪的焦點轉到537.7高地北山。

11日16時,第12軍第92團2個連又1個排,在榴彈炮52門、迫擊炮20餘門和火箭炮1個團的支援下,分兩路反擊537.7高地北山。至17時,全部恢復537.7高地北山表面陣地,殲滅據守陣地的南朝鮮第2師1個營大部。當晚,堅守597.9高地的第93團以1個排向東北山腿第11號陣地發起攻擊,經5分鐘戰鬥全殲守敵,恢復陣地。至此,597.9高地表面陣地全部恢復並得到鞏固。

11月12日,南朝鮮軍投入第17團和第32團殘部反撲,爾後雙方繼續爭奪。至17日晚,第92團和第93團7天中擊退南朝鮮軍百餘次反撲,殲敵2000餘人。但南朝鮮軍仍佔據著第7、第8號陣地。

第12軍最後撤離上甘嶺的是106團。

11月18日,志願軍第12軍以第106團接替第93團,投入537.7高地北山戰鬥。

18日,3營8連打光了。

19日,7連打光了。

20日,最後一個9連拿上去了,又打光了。

沒有工事,分兵把守,80%的傷亡是炮擊所致……那麼多弟兄的鮮血流盡了,僅僅3天呀,得改變戰術!打得剩了光桿司令的3營營長權銀剛留在陣地上,協同2營一起“改良”作戰方法。這以後,志願軍減少兵力,只固守兩處陣地,其餘的白天用炮火控制,夜間派出小兵群伺機反擊。一面發揚迫擊炮和步兵火力與敵殺傷,一面盡一切力量構築地面和坑道工事。這一下,仗打活了。

至11月25日,第106團一個團擊退了對手三個團的輪番進攻,牢牢控制住537.7高地北山,完成了“打到底,收攤子”的任務。第12軍也有4500多名將士的血灑在了上甘嶺。

11月25日,南朝鮮第2師南撤出整補,其防務交南朝鮮軍第9師接替,從此停止了向537.7高地北山的反撲。至此,上甘嶺戰役宣告結束,志願軍轉入正常防禦狀態。

克拉克:“作戰是失敗的”

43天,上甘嶺又重新牢牢掌握在志願軍手中。

美國新聞輿論說:“金化攻勢已經成了一個無底洞,它所吞食的聯合國軍軍事資源要比任何一次中國軍隊的總攻勢所吞食的都更多。”“聯合國軍”總司令克拉克最終成了美國曆史上第一個簽訂沒有勝利的停戰條約的陸軍司令官。他在回憶錄中坦率地承認上甘嶺“作戰是失敗的”。

上甘嶺戰役的勝利,最直接的影響是——使志願軍和人民軍在整個正面戰場完全掌握了主動權,徹底打掉了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在正面戰線發動進攻取勝的信心。從此直至戰爭結束,“聯合國軍”再未動用一個營以上規模兵力發動進攻。

齊德學和張嵩山都不約而同地向記者強調,上甘嶺防禦戰役還創造了世界現代戰爭史上堅守防禦的典範。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中,我軍以游擊戰、運動戰為主;抗美援朝戰爭中,前期是運動戰為主,後期是陣地戰為主。經過上甘嶺這一戰役,證明志願軍正面戰線已能做到攻則必克,守則必固,可以集中精力徹底解決側後海岸防禦薄弱的問題了。

許多美國人想不通:為什麼花了大力氣,投了那麼多炮彈,死傷了那麼多士兵,卻拿不下兩個小山頭?

作為軍科版《抗美援朝戰爭史》的主編,齊德學少將歸納了上甘嶺戰役取得勝利的4點主要原因:坑道、炮火、合力和英勇。

在1951年夏季,戰爭雙方都轉入戰略防禦後,陣地戰成了雙方作戰的主要形式。對志願軍來說,野戰工事最多隻能堅持幾小時,就被“聯合國軍”飛機大炮的轟擊摧毀,很難堅守陣地。在1951年夏秋季防禦作戰中,陣地上出現了“貓耳洞”以及兩個“貓耳洞”挖通形成的雛形坑道。1952年春夏,志願軍大規模構築坑道工事。以坑道為骨幹的堅固陣地工事在上甘嶺戰役中立下大功。

此役志願軍參戰各種炮496門,共發射35萬餘發炮彈。按與“聯合國軍”同等口徑火炮計算,志願軍投入的火炮數量僅相當於“聯合國軍”投入的一半,發射炮彈總數不足“聯合國軍”的五分之一。但這是整個抗美援朝戰爭中志願軍在單位面積內集中火炮和發射炮彈最為密集的一次。與參戰初期相比,志願軍的炮火已不可同日而語,對抗禦“聯合國軍”進攻和反擊奪回表面陣地都發揮了巨大作用。毛澤東則指出,“我取得如此勝利,除由於官兵勇敢、工事堅固、指揮得當、供應不缺外,炮火的猛烈和射擊的準確實為制勝的要素”。

第3兵團、志願軍總部乃至中央軍委都高度關注此次作戰,為堅決打下去提出許多具體戰術要求,調集兵力、火力。各參戰部隊,包括第15、第12兩軍之間,步兵和炮兵之間,坑道內部隊和坑道外部隊之間,友鄰陣地部隊之間團結一致,密切協同,形成了抗擊“聯合國軍”進攻和反擊奪回陣地的合力。

後勤的有力保障、祖國和朝鮮人民巨大的鼓舞與支援,也是上甘嶺獲勝的重要因素。

然而,令所有人最刻骨銘心的無疑是部隊的英勇頑強、視死如歸。

上甘嶺戰役中湧現出50多名戰鬥英雄,其中包括特級英雄黃繼光,一級英雄孫佔元、胡修道,二級英雄牛保才等。在20世紀50年代,“上甘嶺精神”是中國人民戰勝困難、取得勝利的同義語。美國人算得出兵力、火力,又如何算得出有多少中國戰士可以如此捨生忘死呢?這或許是他們“攤牌”前最大的一個失算。

今年初,張嵩山出版了新作《解密上甘嶺》。他自豪地告訴記者,那是對17年前自己那本《攤牌——爭奪上甘嶺紀實》的自我修正。書中,他不厭其煩地對比、訂正有關上甘嶺的諸多細節,比如開戰的具體時間,雙方投入的兵力,上甘嶺的坑道里到底有沒有女護士……書的結尾,開列了一張清單,那是上甘嶺戰役中與敵同歸於盡的38位烈士。清單註明了每一位犧牲者獻身時間、準確地點,從黃繼光、孫佔元到陳大腳、李子華……只有最後一位,標註的是無名氏。“有些烈士的英名已經佚失在戰爭的紛亂中了。”最令張嵩山耿耿於懷的是,許多作品不知道上甘嶺為戰役而稱之為戰鬥。齊德學少將解釋道,上甘嶺作戰已完全構成了戰役規模,主要表現在雙方兵力火力規模和指揮層次上,只是這兩個方面都是逐步發展形成的,並非作戰伊始便如此。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朝鮮半島仍然是當今世界的熱點地區之一。瞭解那場戰役的人卻似乎越來越少。那場戰爭中所展現的中國人民的偉大精神,應是我們永恆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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