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大功,作大死——立完功就挨刀的兩位奇人

建安九年(公元204年)八月,打馬揚鞭陪著曹操踏入鄴城大門的許攸,心情一片大好。四年前的官渡之戰,曹操在進退維谷之際,毅然採用了許攸火燒烏巢的計策,讓他從一個臨陣來投的降臣一躍成為曹軍破袁第一功臣。

而自官渡之後,曹軍可以說是在平定河北的征途上一路綠燈,愈發地彰顯出了許攸官渡獻策的重要性。此際,許攸終於輔佐曹操攻下了鄴城,還把仇人審配給收拾了,接下來就是論功行賞,可算是功德圓滿人生巔峰了。然而就在此時許攸開始狂態畢露,四處貶低曹操來誇耀自己的功勞:

攸自恃勳勞,時與太祖相戲,每在席,不自限齊,至呼太祖小字,曰:“某甲,卿不得我,不得冀州也。”太祖笑曰:“汝言是也。”然內嫌之。

——魚豢《魏略》

立大功,作大死——立完功就挨刀的兩位奇人

其實曹操也不是個很記仇的人,跟身邊的人沒大沒小,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也是有的,何況許攸那麼大功勞,偶爾來這麼一句,誰也不會介意,然而上文中的“時”、“每”這些字眼表示,許攸不是一次兩次,而是像個討債的包租婆一樣,成天在曹操耳邊嘮叨:“阿瞞啊,你要記得我的大功勞啊”,這就很煩人了,曹操再大度也經不住有這麼個人在自己周圍嗡嗡。

這還不算,之後,許攸居然變本加厲,除了跟曹操當面說,背後還跟別人說,曹操實在忍不了,就把許攸殺了——《三國演義》裡說是許褚殺的,其實不是,按史載就是曹操自己殺的。可憐許攸,還沒有看清楚絕頂風景,就一頭從人生巔峰上栽下來了,摔了個粉身碎骨。

關於許攸為什麼這麼作死,在三國話題中也算個小熱門。值得一提的是,新版《三國》的編劇朱蘇進,在劇本中居然將許攸塑造成了一個胸懷天下而遇人不淑的人才,他看透了曹操、欣賞劉備、看到了袁紹的下場卻因為恩義和忠心不忍離開他,最後,在官渡期間他遭遇陷害,忍無可忍才投曹獻計。

立大功,作大死——立完功就挨刀的兩位奇人

然而此後,似乎是對於背叛袁紹的內疚難以解懷,許攸也不願意再活在曹操身邊,於是在鄴城佯狂買醉,自己找死,這才斷頭於許褚刀下。這樣一來,許攸的影視形象,竟成了個令人唏噓的悲壯名士,不過,這種演繹並無什麼根據,只能算是讀者的一種美好願望或者“另類解讀”了。

實際上,從史料記載中不難發現,許攸從來就不是一個老實的傢伙。

他早年跟隨冀州刺史王芬謀劃廢漢靈帝,另立劉姓宗室——王芬是漢末名士,為人慷慨正直,名列“八廚”(指能以豐厚財貨救濟他人,不是八大名廚的意思),他陰謀廢立,可能也是對靈帝朝的腐敗實在看不下去了。

此事失敗之後王芬自殺,然而許攸則跑了。後來跑到袁紹處,雖然屢出計謀,卻被荀彧下了個“貪而不治”的判語,足見他平素為人處事。

他被逼降曹,也是因為被審配舉報他家人貪贓枉法——這事應該是真的,否則以他在袁紹身邊那麼久,按說不至於一個誣告就能逼得他非跑不可。好容易到了曹營立下大功,居然又開始作天作地,最終把命給作丟了。

立大功,作大死——立完功就挨刀的兩位奇人

可見,許攸雖然不乏才智,但到底還是一個道德有虧且不怎麼會做人的投機分子。屢背其主,政治立場不堅定;貪贓枉法,私心太重,不是有大志向的人,若說這兩點還要不了他的命,那情商不在線,擺不準自己位置,就是真正的致命弱點。

按理說,許攸在官渡功不可沒,平定北方也有積功,以曹操對待人才的態度,他足以悶聲大發財了,此後在曹操集團的名利地位都不是問題——劉曄最初不就是僅僅在打山賊的時候露了一手,後來就成了曹操的心腹謀士了麼?

然而許攸不,一心要給自己不斷地刷存在感,而他刷存在感的方式,居然是使勁挖苦曹老闆——可能在他的眼裡,以為曹操還是當年那個跟他一起遊俠無賴、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的發小。

可是他忘了,他們已經二十多年沒在一起,而曹操也已經成為了一個政治集團的領袖,身份地位如此巨大的變化,縱然心性未變,實際處境和需要也是大不相同了。

立大功,作大死——立完功就挨刀的兩位奇人

在舊時代,基層的官吏和普通的士兵,大抵沒有那麼高的覺悟和那麼複雜的想法,要想讓他們忠誠,必須通過不斷的勝利和讓他們覺得跟對了人,因此統帥千軍的領袖,必須儘可能保證自己的正確性,才能夠保持威嚴、統御部下。歷史上多少將領因為一個敗仗或者一個錯誤決策,就導致部下一鬨而散的?可是許攸不明白,非要為了自己臉上那點光,去踩曹操的臉,曹操固然臉皮厚,又能經得住你踩幾腳?許攸這不是自己找死是什麼?

退一步講,即便曹操不是一個領導者,只是許攸的同僚,反覆在人家跟前彰顯自己的功勞和恩義,本身就是一件非常討厭的事情。道理很簡單,恩情對於受恩者而言,既是財富,另一方面也是壓力,這種壓力的不斷強化會讓受恩者覺得自己永遠低施恩者一頭,時間長了,感激之情就會變成厭煩,恨不得這個永遠高我一等的人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的生活裡。

“升米恩,鬥米仇”就是這個意思,因此聰明的施恩者,會盡量避免將恩情轉化為壓力,反而會刻意淡化恩情的存在,從而讓彼此的情誼細水長流。更何況,謙遜自抑是為君子必要的德性,讀書人修身也好,做事也罷,為的是自身的不斷進步和有益於世道,而不應該是拿自己立的功勳和對人的恩德來自矜其能,這樣的心態會讓自己做起事情來變得急功近利,反而會壞事,再說也有損君子形象。《論語》說“無伐善,無施勞”,就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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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漢末三國英雄無數,許攸的故事在這大潮之內也只能算是驚鴻一瞥,過去了也就算了。誰知四百年後,竟然有個人走了跟許攸差不多的軌跡,他就是堪稱建唐第一功臣的劉文靜。

立大功,作大死——立完功就挨刀的兩位奇人

平心而論,劉文靜是個大才,既能識人,又能斷事。

他在隋朝時任晉陽縣令,一眼就看中了李淵、李世民父子,尤其讚賞李世民,便刻意與他們結交,而他的才學也引起了李世民注意。後來劉文靜因為跟李密有親戚而下獄,李世民居然跑到大獄裡向他詢問對時局的看法,劉文靜也老實不客氣,一通分析之後直接勸李家起兵反隋,然後李世民還真聽了,從此開始策劃造反的事。這一大波操作足以看出劉文靜的才華和魅力——這種掉腦袋的事,他一個蹲大獄的,一說人家就聽,這是什麼樣的魔力啊!

李世民開始行動之後,劉文靜怕李淵不肯造反,又聯合了跟李淵交好的晉陽宮監裴寂,一同給李淵吹風,同時暗暗幫李世民招兵買馬,在李淵逐漸下定決心後,劉文靜設計先發制人,幹掉了留守太原的隋將王威、高君雅,然後遊說突厥借得援兵,輔佐李淵正式扯起反旗——這又是一大波騷操作,足見劉文靜不僅善於謀劃,而且勇於任事,執行力也非常之強,正是他的翻雲覆雨、推波助瀾,才讓李家父子順利起兵建唐,這立國之功,是無人能超越的。

然而,開國之後,劉文靜的待遇和地位,卻並不是無人能超越的,這就讓劉文靜覺得不公平——越想越不公平,於是他開始較勁。

較勁總得有個對象,他選擇了曾經的好夥伴裴寂。原因很簡單,自始至終唐朝建國的主導者都是他,他從骨子裡看不起裴寂,可裴寂卻始終混得比他好。

立大功,作大死——立完功就挨刀的兩位奇人

裴寂

裴寂是什麼人?簡言之,紅人。他出身於堪稱中國歷史上第一傳奇家族的河東裴家,這家人從三國時候就名人能人輩出,一直顯赫到唐末五代年間,真算是名副其實的“六百年起,還不打折(當年明月語)”,可以說但凡是名留史書的裴姓人物,幾乎全是這一家出來的。

裴寂的才幹和品德雖然都不怎麼樣,但這樣的背景也讓他天然具有著廣大豐厚的資源,一路順風順水。再則,裴寂任晉陽宮宮監,近水樓臺,與李淵的關係極好,唐朝初建,裴寂跟李淵就是摯友般的心腹近臣。這一切,都是普通官員家庭出身,又跟高祖毫無私交的劉文靜所沒法比的。

劉文靜雖然有大功於國,但在帝王心目中,功臣不如寵臣往往都是至理;而且劉文靜最初是李世民的人,李淵對於兒子身邊有這麼厲害一個人物本來就心懷猜疑和戒懼。然而已經有些昏了頭的劉文靜根本沒有想這些,自恃功高加上一腔怨氣,他開始了不斷針對裴寂、也就是招惹李淵的作死之路。

立大功,作大死——立完功就挨刀的兩位奇人

劉文靜對裴寂的反對,有時候並非因為見解和立場不同,而是完全的對人不對事,幾乎已經到了“兩個凡是”的程度。怨氣鬱結,甚至在醉後拔刀狂言要殺裴寂——這其實就很有失風度了,可以說傲氣和怨氣已經讓這個出色的政治家生出了偏激刻薄的小人之心。

偏偏這時候劉文靜家裡出了內鬼,被誣告謀反,裴寂又藉著李淵對他的親信和對劉文靜的猜忌趁機進讒,李淵便將劉文靜和他的兄長劉文起一同處死——這是唐高祖武德二年(619)的事情,離劉文靜輔佐李家父子造反立國,僅僅過去了一年。

當然了,與許攸不同之處在於,劉文靜的確是遭遇了不公平在先,其作死之處僅僅在於沒有看清楚人際關係和官場情勢。因此從另一個角度看,劉文靜的“作死”或許也體現出一種風格和傲骨——有才華的人,往往只服比他更有才華的人,因此他不甘心屈居於裴寂這樣一個寵佞之臣的下僚,不屑於在李淵和裴寂跟前耍那一套官樣文章,最終狂傲地死於奸讒小人之口。

從這個角度看的話,也可以算得上是魏晉遺風了。但他跟裴寂鬥爭期間,的確是為反對而反對,有不顧大局、因人廢事之嫌,這一點對於一個政治家而言,終究是不足取的。

最後,一個小彩蛋:貞觀三年(629),在太上皇李淵正式靠邊站之後,李世民給劉文靜平了反,同年將裴寂罷官,此時距劉文靜被冤殺正好十年,也算是遲到的正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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