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先生是位學者,一部《管錐篇》足以彪爍古今，為文對錢先生來說也許只是文人雅興，並無刻意為之，留下來的也不過不多的一些短篇小說和可以稱為長篇的《圍城》，但就這一部《圍城》，令許多專業的小說家為之汗顏。竊以為一部好的小說是技巧與才力的博弈，思想內容只是一個進程性的因素，文類學家對人類文學史上的作品加以歸類，發現所有的作品只有幾種最基本的因素，如愛恨情仇等，再加上一些特定的組合，成為幾十種固定的場景，一切故事從中出焉。一篇作品是否優秀，其實考驗的是作家的才氣、技巧、精神氣質以及對時代氛圍的反應與超越，從這個角度看，錢鍾書先生的《圍城》為我們展現了一部優秀的小說的所有特徵。
眾所周知，錢先生博通古今，據說他能給意大利人講意大利人沒有聽過的意大利童話，和法國人談法國人不曾聽聞的法國傳說。畫家黃永玉和錢鍾書是鄰居，有次遍查不到鳳凰涅槃傳說的出處，然後打電話向錢鍾書請教，錢先生直接在電話中分析了幾種可能，然後隨口說出一本參考書，讓黃在某某頁進行查找，令黃歎為觀止，稱之為活字典。在圍城中，這種博學得到了淋漓精緻的體現。如方鴻漸回國後去一所學校搞個講座，談到了鴉片煙與梅毒，講到，“方鴻漸躊躇，下面講些什麼呢？線裝書上的議論和事實還記得一二，晚飯後翻看的歷史教科書，影蹤都沒有了。該死的教科書，當學生的時候，真虧自己會讀熟了應的！有了，有了！總比無話可說好些：“西洋文化在中國歷史上的影響，各位在任何歷史教科書裡都找得到，不用我來重述。各位都知道歐洲思想正式跟中國接觸，是在明朝中葉。所以天主教徒常說那時候是中國的文藝復興。不過明朝天主教士帶來的科學現在早過時了，他帶來的宗教從來沒有合時過。海通幾百年來，只有兩件西洋東西在整個中國社會里長存不滅。一件是鴉片，一件是梅毒，都是明朝所收的西洋文明。”聽眾大多數笑，少數笑，少數都張了嘴驚駭；有幾個教師皺著眉頭，那記錄的女生漲紅臉停筆不寫，彷彿聽了鴻漸最後的一句，處女的耳朵已經當眾喪失貞操；呂校長在鴻漸背後含有警告意義的咳嗽。方鴻漸那時候宛如隆冬早晨起床的人，好容易用最大努力跳出被窩，只有熬著冷穿衣下床，斷無縮回去道理。“鴉片本來又叫洋菸－－”鴻漸看見教師裡一個像教國文的老頭子一面扇扇子，一面搖頭，忙說：“這個‘洋’當然指‘三保太監下西洋’的‘西洋’而說，因為據《大明會典》，鴉片是暹羅和爪哇的進貢品。可是在歐洲最早的文學作品荷馬史詩《十年歸》Odyssey裡－－”那老頭子的禿頂給這個外國字鎮住不敢搖動－－“據說就有這東西。至於梅毒－－”呂校長連咳嗽－－“更無疑是舶來口洋貨。叔本華早說近代歐洲文明的特點，第一是楊梅瘡。諸位假如沒機會見到外國原本書，那很容易，只要看徐志摩先生譯的法國小說《戇第德》，就可略知梅毒的淵源。明朝正德以後，這病由洋人帶來。這兩件東西當然流毒無窮，可是也不能一概抹煞。鴉片引發了許多文學作品，古代詩人向酒裡找靈感，近代歐美詩人都從鴉片裡得靈感。梅毒在遺傳上產生白痴、瘋狂和殘疾，但據說也能剌激天才。例如－－”呂校長這時候嗓子都咳破了，到鴻漸講完，臺下拍手倒還有勁”。這本是一段遊戲文字，大家也大多當做笑談，但是這並不是京油子侃大山之類能涉及到的內容，短短的一段話，涉及到了中西文明的接觸與比較，中國古典文化與希臘史詩，而且提到的徐志摩的翻譯，更勾起我們對五四風流的回憶，這實為功力的表現。現在我國的外國文學研究歸於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這個大的科目之下，我們在追溯我國比較文學的肇始時，不得不提的一個名字就是錢鍾書，上面那段看似遊戲文字，實際也是一種比較視野的表現，充沛的學識流露，笑談之中皆有學識蘊藏其中。
另外不得不提的是錢鍾書的幽默，這是《圍城》的一大特點，不笑不足以談《圍城》，二十世紀以來，我們生活不易，笑始終是一種稀缺資源，因此一些以幽默著稱的大家名家就更值得我們回味珍惜。如老舍先生，鉅著短制皆有諧趣，但經過老舍先生的努力，小說卻並不油滑，《四世同堂》正是這種風格的一個鮮明表現。錢鍾書先生可以說是在這方面做的很好，之後80後生人的韓寒，以一部《三重門》出道，為文實有錢先生的風範。韓寒少年得志，意氣風發，對前輩作家多有不屑，唯獨對錢先生始終推崇，這也源於風格上的仰慕。錢先生本人就是一個很有童趣的人，記得曾看過一個他的趣事，講錢先生有段時間和林徽因鄰居，一次夜色已晚，楊絳女士找不到錢先生，來的院子裡，看的錢先生穿個拖鞋，拿個長竹竿幫自己的貓和林女士的家的貓打架，不禁莞爾一笑。錢先生還有許多類似事蹟，足見童心不泯，小說中的幽默是其性情的自然流露，自然也是俯拾即是。如《圍城》中，方鴻漸一夥人奔赴三閭大學的路上，有段擠車的描寫“第一輛新車來了，大家一擁而上，那股蠻勁兒證明中國大有衝鋒敢死之士，只沒上前線去。鴻漸瞧人多擠不進，便想衝上這時候開來的第二輛車，誰知道總有人搶在前頭。總算三人都到得車上，有個立足之地，透了口氣，彼此會心苦笑，才有工夫出汗。人還不斷的來。氣急敗壞的。帶笑軟商量的：“對不住，請擠一擠！”以大義曉諭的：“出門出路，大家方便，來，擠一擠！好了！好了！”眼前指點的：“朋友，讓一讓，裡面有的是地方，攔在門口好傻！”其勢洶洶的：“我有票子，為什麼不能上車？這車是你包的？哼！”結果，買到票子的那一堆人全上了車，真料不到小車廂會像有彈性，容得下這許多人。這車廂彷彿沙丁魚罐，裡面的人緊緊的擠得身體都扁了。可是沙丁魚的骨頭，深藏在自己身裡，這些乘客的肘骨膝骨都向旁人的身體裡硬嵌。罐裝的沙丁魚條條挺直，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彎成幾何學上有名目的角度。辛楣的箱子太長，橫放不下，只能在左右兩行坐位中間的過道上豎直，自己高高坐在上面。身後是個小提籃，上面跨坐著抽香菸的女主人，辛楣回頭請她抽菸小心，別燒到人衣服，倒惹那女人說：“你背後不生眼睛，我眼睛可是好好的，決不會抽菸抽到你褲子上，只要你小心別把屁股揞我的菸頭。”那女人的同鄉都和著她歡笑。鴻漸擠得前，靠近汽車伕，坐在小提箱上。孫小姐算在木板搭的長凳上有個坐位，不過也夠不舒服了，左右兩個男人各移大腿證出來一角空隙，只容許猴子沒進化成人以前生尾巴那小塊地方貼凳。在旅行的時候，人生的地平線移近；坐汔車只幾個鐘點，而乘客彷彿下半世全在車裡消磨的，只要坐定了，身心像得到歸宿，一勞永逸地看書、看報、抽菸、吃東西、瞌睡，路程以外的事暫時等於身後身外的事。”相信大多數經歷過春運的中國人看到這裡都要會意的笑笑，想想我們現在的春運比之戰爭時期的行路還要艱難，卻又最終哭笑不得。
不管學識還是幽默，都是一種才力的表現，這種才氣體現在小說中，令我想起了韓寒一句雖然不雅但卻鋒芒畢露的話，文思如尿崩，誰與我爭鋒。我相信以錢先生的性情，一定會對這句話報之以哈哈大笑。在《圍城》中，雋語比比皆是，令人如春日行林蔭道上，目不暇接。如著名的“婚姻就像圍城，城裡的人想出來，外面的人想進去”，人們在一笑之餘，這句話卻總是會在不同的層面觸動你，這樣的句子構成了圍城的光彩與鋒芒，只是一種哲學，卻不故作高深，在世俗的角度打動你，它不用艱深的語句加以表達，在幽默中自然流露，絕不說教，卻讓你受到教育，才力只化人，確實如春雨一樣，無聲無息，卻沁人心腑，記得王小波說過，如果小說去說教，那就是小說的失敗，我覺不寫這樣的小說。王小波和錢鍾書先生正是同道中人。圍城也是個城，之中也有事態炎涼，有人的爾虞我詐，有時事的不堪收拾，有男女的鬥爭也甜蜜，它有著豐富的內容，沒有能夠脫離時代的小說，《圍城》的時代背景是更是複雜而波瀾壯闊，關於《圍城》表現的這個時代，我們有著太多的大敘事作品，其中不乏佳作，但是現在《圍城》反而能激起大眾的閱讀興趣，這是在源於錢先生的幽默與才氣，與之相應的有沈從文先生的恬淡與才氣，他們並不迴避社會、時代，但是他們往往著眼於一個夢幻般的邊城，一個小小的圍城，在加以對文字出神入化的運用，可以說使他們超越了時代，百年之後，當時的時代褪變成歷史書中發黃的事蹟，宏大敘事的小說縮居圖書館塵封的角落，像錢先生、沈先生這樣的洋溢著幽默、從容、學識和無盡才氣的小說必定任然會激起我們的性情，這就是錢先生的偉大之處，也是《圍城》的偉大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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