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俄羅斯女間諜、通俄門與「積極措施」的復甦

【評論】 俄羅斯女間諜、通俄門與“積極措施”的復甦

「評論」俄羅斯女間諜、通俄門與“積極措施”的復甦

資料圖:布金娜出席俄羅斯政府舉辦的專家會議,日期不詳。來源:視覺中國

美東時間7月16日下午三點,美國司法部對外公佈了一則消息:一名29歲的俄羅斯女性於當天早些時候在華盛頓被捕,罪名為充當俄羅斯政府間諜。起訴書中提及,被告曾為支持特朗普競選積極活動,試圖搭建美俄之間的秘密溝通渠道,“在2016年總統競選期間試圖安排特朗普與普京的會面”。

消息公佈時,特朗普與普京正在芬蘭赫爾辛基舉行前者上任以來的第一次正式會面,時機和內容的驚悚配合讓它一瞬間橫掃了美俄兩國各大媒體——在赫爾辛基,現任美國總統在普京面前的狀態最好用“繞指柔”來形容,不但否認了此前美國情報部門關於俄羅斯干預美國大選的調查結果,甚至在記者面前對克里米亞地位問題避而不答。從國會山到各大媒體編輯部,華盛頓對赫爾辛基會晤給出的最為統一的評價是“叛國”。

時至今日,愈演愈烈的“通俄門”已經成了任何人在理解美國政治現狀時繞不開的背景,此時在華盛頓被捕的“俄羅斯女間諜”,無異於給所有這些猜測和指控提供了直接佐證,而如果考慮到特朗普身邊已有多人被捲入相關調查,但還是第一次有俄方人員因此事被捕,這次抓捕行動給現任美國總統帶來的,恐怕不只是一時尷尬而已。

俄羅斯交際花

自美國司法部公佈起訴書以來,這位名叫瑪麗亞·布金娜的女嫌疑人成了美俄兩國媒體共同關注的焦點:她出生於俄羅斯遠東城市巴爾瑙爾,2011年從阿爾泰國立大學畢業後不久創辦了支持持槍團體“武器權利”並自任主席,時年21歲。此後的短短几年裡,這個組織在俄羅斯國內外都贏得了令人吃驚的政治影響力,其中最為引人注目的是來自美國步槍協會的積極支持——作為全美三大政治遊說團體之一,美國步槍協會是“擁槍派”的大本營。

布金娜開始頻繁往返於美俄之間。這位不過二十出頭的俄羅斯女郎在交遊方面堪稱效率驚人,依靠美國步槍協會,她的舊朋新友從美國國家安全顧問約翰·博爾特——正是後者陪同特朗普完成了在赫爾辛基與普京的會面——一直到2016年共和黨總統參選人之一、威斯康辛州長斯考特·沃克。2015年8月,布金娜在特朗普拉斯維加斯的見面會上拋出了“如果當選是否考慮取消對俄製裁”的著名一問,特朗普頭號政治顧問史蒂夫·班農在幾個月後的一次採訪中對特朗普的回答表示了驚詫:“很奇怪,他就像是準備好了一樣。”

2016年春天,布金娜再次出手,這一次的目標是爭取當時已在共和黨黨內初選中勝出的特朗普與普京的直接會面——由於莫斯科最終決定謹慎行事,這次嘗試並未成功,作為替代方案,特朗普長子小唐納德·特朗普與“普京的非正式代表”在5月實現了一次會面。

美國司法部的起訴書中沒有公開此人的姓名,但對於兩國媒體而言破譯謎底毫無難度:這個人只能是現任俄央行副行長亞歷山大·托爾申,正是他幫助當時年僅21歲的布金娜建立了“武器權利”,也是他在2014年通過布金娜的引薦成了美國步槍協會另一個外籍終身會員。更抓人眼球的是,托爾申事實上沒有任何財政或金融背景:在空降到央行以前,他長期在俄聯邦委員會(上議院)負責反恐和刑法修法工作,並被普遍懷疑與情報部門有未公開的深刻聯繫。

在決定抓捕布金娜前的近一年時間裡,托爾申已經被FBI鎖定為重點調查對象。2016年大選期間,美國步槍協會向特朗普提供了3000萬美元競選資金,就大選花掉的開銷則達到了7000萬美元以上,是其此前開銷紀錄的三倍有餘。這筆錢的來源成了檢方關注焦點,而托爾申不僅供職於俄羅斯央行,同時還曾被西班牙檢方起訴洗錢。

特朗普本人也是美國步槍協會會員,上任一年半,以善變著稱的特朗普只在極少數幾個問題上堅持到了現在,其中之一就是持槍權:2018年2月帕克蘭校園槍擊案後,特朗普拿出的應對方案是讓絕大多數人跌破眼鏡的支持中學教職工配槍,2017年10月拉斯維加斯槍擊案後,特朗普連發多條推特捍衛美國步槍協會——當時一位白宮匿名官員對媒體表示:“我不認為對他來說此事與槍有關……步槍協會向他提供了空前的支持。”

如果說還有第二個讓特朗普“初心不改”的問題,那麼大概就是對普京的態度了。

而對布金娜,她的工作並未在特朗普贏得大選以後結束,起訴書中披露的郵件內容顯示,勝選後幾天,托爾申曾向布金娜提出“想想我們能利用哪些問題拉近(和美國的)關係。ISIS是顯然的,還有什麼?”在同一時期的郵件當中,他們的另一個議題關於未來的美國國務卿人選。

看不見的網?

毋庸置疑,布金娜不過是俄羅斯在美國大選中調動起來的龐大網絡當中的一個節點,就在布金娜遭到司法部逮捕之際,特朗普前競選經理馬納福特正面臨著來自穆勒三世特別調查委員會的多項司法指控。馬納福特曾為前烏克蘭總統亞努科維奇工作多年,他的案卷當中不僅包括了他在普京與特朗普之間牽線搭橋的內容,還涉及了他與塔德·戴文此前不為人知的密切關係——後者是2016大選民主黨候選人伯爾尼·桑德斯的政策主管,已被檢方要求在馬納福特案中出庭。

成為調查另一焦點的是卡特·佩奇,這位以專家身份加入特朗普競選團隊的外交政策顧問從2013年開始一直是俄羅斯情報部門的接觸對象,還曾向俄羅斯間諜提供過有關美國能源行業的內部資料,因此而受到FBI的長期關注,但在特朗普宣佈他的加入之前,聲稱自己與俄羅斯能源巨頭有過多年合作關係的佩奇事實上並不起眼,無論華盛頓還是莫斯科,幾乎沒有人記得曾見過他。

第三個例子來自引爆特朗普上臺以後第一次政治危機的前國家安全顧問、特朗普競選團隊曾經的政治顧問邁克爾·弗林。自2014年從美軍退役之後,弗林創立的政治諮詢公司與外國政府接觸頻繁,2015年起,弗林成了俄羅斯國家對外宣傳平臺“今日俄羅斯(RT)”的付費嘉賓,同年年底,他在RT舉辦的高規格晚宴上被俄方安排坐在了普京右手邊——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外界無從得知,但這顯然不是一個常規安排。

特朗普當選以後,層出不窮的涉俄輿論風波迅速催化出了舉世矚目的“通俄門”,但公眾注意力切入的時機事實上導致了某種因果倒錯:真正值得注意的並非這些人以何種方式與俄羅斯發生了聯繫,而是他們是如何聚攏到總統候選人特朗普身邊來的。以上三人,以及作為馬納福特合夥人、之後也在特朗普競選團隊中發揮了重要影響的羅格·斯通,在2016年以前都與特朗普素不相識,彼此也從未發生過交集。2016年2月,馬納福特“通過一個共同的朋友”被介紹給了當時已成共和黨黑馬的特朗普,隨後成為後者的競選主管,同一時間,弗林也收到並接過了橄欖枝——儘管他本人是註冊民主黨員。3月,佩奇被特朗普吸納到團隊之中,據稱是他自薦而來。

毫無政治經驗的特朗普在團隊組建初期的一團混亂給這一切提供了最大掩護,但真正的佈局至此剛剛開始。同樣是那個3月,此前籍籍無名的喬治·帕帕多普洛斯在獲得特朗普競選團隊offer以後結識了兩個據稱手握希拉里“黑料”的神秘人物,其中的女性自稱是普京的侄女(事實並非如此)。兩個月以後,小唐納德·特朗普與托爾申見了面,又過了一個月,他與自己妹夫賈裡德·庫什納以及時任競選主管的馬納福特一同參加了與俄方“律師”娜塔莉亞·維謝尼茨卡婭的秘密接頭,一如作為托爾申代言人的布金娜,維謝尼茨卡婭的身後是俄羅斯總檢察長尤里·柴卡。

此後發生的事情舉世皆知,但直到這裡為止,故事仍缺少最核心的一環:唐納德·特朗普本人。從1991年到2009年,特朗普的地產生意先後六次宣佈破產,長期掙扎在資金鍊斷裂邊緣,到2004年再次宣佈破產以後,已經沒有美國境內銀行肯向他提供任何貸款。但從2008年起,大量來自俄羅斯的資金注入特朗普名下(來自小唐納德·特朗普當時的採訪),其中一位名叫雷伯羅夫列夫的俄羅斯富商以9500萬美元高價從特朗普手中購置了一處宅邸——自買下至今,雷伯羅夫列夫甚至沒有踏足過那處豪宅。類似的“水下”商業往來多不勝數,事情的另一面則是特朗普自宣佈參選以來始終諱莫如深的個人稅單。

2017年1月,特朗普的組閣方案正式落地,曾被托爾申和布金娜在郵件中討論過的國務卿一職交給了埃克森美孚石油公司的前CEO、被俄羅斯授予過友誼勳章的蒂勒森,司法部長塞申斯上任前曾數次與俄羅斯駐美大使秘密會面,教育部長德沃斯的親弟弟在選前特朗普團隊與俄羅斯的秘密溝通當中扮演過關鍵角色,白宮新聞官斯卡拉穆奇和貿易部長羅斯則被曝光與具有俄羅斯政府背景的企業早已暗通款曲——一如其競選團隊,勝選後的特朗普再次給出了一份其中人員既無相應政治資歷,也與自己社交圈關聯不大的人事名單,比起事後被證明並不存在的政治理念或共同目標,俄羅斯背景似乎才是這些人唯一的共同之處。

“積極措施”的復甦

連布金娜自己也不諱言,“武器權利”從一開始就是作為美國步槍協會的對應物誕生的,為了更好地吸引對方的注意,它甚至有意選擇了強調人權和個人自由的“自由派”話術。這兩個組織的迅速接近並非沒有吸引其他人的注意,質疑“武器權利”背後有政治庇護的問題一度甚至被拋到了普京發言人佩斯科夫面前,也有美國退役情報官員一口斷定這背後必有隱情。但很顯然,一如大選期間發生過的其他無數起類似事件一樣,當美國人的懷疑和猜測終於轉化為行動,對俄羅斯來說已經到了收網的時候。

站在局外人角度,俄羅斯使用的各種手法實在不算新鮮,當美國評論界致力於挖掘美國步槍協會乃至共和黨保守派與普京的俄羅斯之間的意識形態親和性的時候,沒有人意識到布金娜和她的“武器權利”至少可以毫無障礙地追溯到二戰以前——蘇聯時代它們被統稱為“積極措施”,其中不僅能夠找到與“武器權利”如出一轍的國際滲透行動,甚至也能找到通過陰謀論、虛假信息和偏差敘述分化並嘗試撕裂對象國社會共識的全套操作指南。

在蘇聯解體後克格勃官員的回憶當中,積極措施“是全部蘇聯對外情報工作的核心與靈魂”,它們的根本目標並不在收集情報,而在於削弱和顛覆西方,但回憶給這些前特工們帶來的更多是嘆息:儘管蘇聯在其中投入了可觀精力,然而二戰後最為核心的“積極措施”項目之一“世界和平理事會”幾乎一成形就被西方情報部門識破,此後的種種努力也始終投入多而回報少,最重要的是,這些精心設計出來的手法並未撼動冷戰的總體走向。

但歷史也沒有隨著冷戰的結束而停止,最近幾年的事態發展甚至讓人懷疑這些操控人心的技術只不過是生不逢時。俄羅斯顯然是在2014年以前某個無人察覺的時間點上全面復甦了“積極措施”,也的確在美國大選中動用了可能的資源試圖影響結果,但真正令人意外的是新時代的世界表現得對它毫無抵抗力——即使僅從目前已經公佈的調查結論來看,起初成為俄羅斯目標的也不只是早在網中的特朗普,還包括了桑德斯和沃克,在美國俄羅斯原本的目標顯然更傾向於把水攪渾。

多少有些諷刺的是,這次意外且空前的成功行動帶來的是更多變數,而非相反。時至今日,華盛頓的混亂狀態已經持續一年有餘,7月26日,在赫爾辛基會晤結束十天以後,白宮再次以補丁形式宣佈美國依然拒絕承認克里米亞合法地位,以及“會保持對俄製裁不變”。加上此前的“俄羅斯確實干預了我們大選”、“下次會面延後至明年”和“東烏公投不合法”,至此特朗普在赫爾辛基的全部表態已經又一次在白宮(以及特朗普本人)的後續反悔中落了空。比起因布金娜的被捕而引起的一系列反應,俄羅斯人對白宮的反悔倒表現得情緒穩定——特朗普時代,大家都習慣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