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楊導演的西藏往事:聊著聊著就哭起來

張楊導演的西藏往事:聊著聊著就哭起來

▵張楊

導演張楊離開西藏已經幾年了,卻在2018年3月1日被一篇描述西藏往事的長文,送上風口浪尖。

當年出發前,《湄公河行動》找了過來,他對博納影業集團總裁於冬說:“不好意思,兄弟,我要去西藏搞藝術了。”

這次西藏之行是張楊最盡興的一趟旅行,他甚至覺得旅行本身比拍電影更重要。“我記得我跟成功(拍攝過程中)說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一切盡在掌握中。”

但他沒有料到的是,他遇上了一個失控的女子。

文 ✎ 張弘

圖 ❏ 尹夕遠

張楊變得更安靜了。

他戴著一頂牛仔帽,“整個人隱藏在帽簷下面”。這是導演刁亦男時隔一年再次見到張楊時的感受。他告訴《博客天下》,開始以為這只是張楊圖一時新鮮,過兩天準摘,沒想到幾天後再見面,帽子還戴著,吃飯喝湯也不摘。他意識到,張楊來真的了。

導演蔡尚君也有同感。蔡尚君、刁亦男和張楊是多年老友,張楊最初的兩部代表作,1996年的《愛情麻辣燙》和1998年的《洗澡》,都是幾個人共同編劇。他對《博客天下》談起近期張楊的變化:“有一種不知所措的感覺……見到大量的人和車,像見到異物一樣。”

這是在西藏待了一年多的結果。2013年11月到2014年11月,張楊輾轉西藏腹地,同時拍了兩部電影,《岡仁波齊》和《皮繩上的魂》。其間,他戴起帽子,留了長髮,蓄上鬍子,成了康巴漢子。

這不是他第一次留長髮。大學剛畢業那陣,他長髮及腰,直到拍攝電影處女作《愛情麻辣燙》才剪掉。蔡尚君覺得,張楊大學那會兒留長髮,是通過外表刻意表現與眾不同,是反抗的方式,而現在是自然而然的。

見面時,他幾乎全程望向窗外,抽著煙,就著紅牛和潤喉片。

他太疲憊了。

張楊導演的西藏往事:聊著聊著就哭起來

他走了10個城市,為了宣傳電影《皮繩上的魂》,每天三四場觀眾見面會。“比拍電影累多了,拍電影可以控制時間,現在所有的事都被安排好了。”張楊告訴《博客天下》,只要坐上車、坐上飛機,什麼都不幹,就睡覺。

忙碌很大程度是《岡仁波齊》票房奇蹟的延伸。這部電影不僅給投資方掙回兩部電影的成本,還引發業內外廣泛討論。有媒體稱,《岡仁波齊》是2017年的現象級作品。

1個億的票房並不算多,《戰狼2》僅用4個小時就破了億——但這絲毫不影響《岡仁波齊》的出乎意料。

《岡仁波齊》執行製片人成功和張楊一起在西藏待了一年多。從雲南出發時,他很擔憂,甚至覺得電影要流產——儘管張楊已經拍過8部電影,兩次獲得聖塞巴斯蒂安國際電影節最佳導演獎、一次金馬獎觀眾票選最佳影片獎。壓力來自多方面,資金沒到位,演員沒找到,劇本壓根兒就沒有。

即便是電影拍攝完成,參加了電影節,也獲了獎,但成功依然對收回成本不抱任何期望,“基本上我覺得這倆電影不可能上映,即使上映,三五百萬元票房就很牛了。”他告訴《博客天下》,最早的營銷方案甚至有過“買一贈一”的想法:到電影院看一場《皮繩上的魂》,同時可以在網絡上再看一部《岡仁波齊》。

生猛

電影《岡仁波齊》是在海拔5100米、零下15度、風力6級以上的岡仁波齊山腰上殺青的。回到拉薩,他掏錢擺了關機宴——劇組沒有這部分預算。

2014年11月殺青之後兩年半,電影終於得以上映。2017年6月上海國際電影節期間,蔡尚君和張楊在酒吧見了一面。張楊對在場的人說:“票房1000萬就不錯了,2000萬就不得了。”

兩週後,他們在北京的慶功宴上再次碰面。《岡仁波齊》票房猛漲到6000萬元。這意味著分賬之後,製片方足以收回成本。慶功宴當天,馮小剛、管虎等導演悉數到場祝賀。蔡尚君明顯感覺到張楊很興奮,“大家都沒想到這個結果,而且覺得肯定能破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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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無數理由可以解釋《岡仁波齊》票房成功的原因,最重要的一點是它的稀缺性。

刁亦男分析:“現在市場上脫離真實生活情境的電影太多了,你看它很好看,但花是塑料的,特別美,卻是絹花。不是對生活進行幻想和過濾,它是將生活蠟制化了。看到《岡仁波齊》這麼生猛,直擊人的狀態,人的信仰,你就會覺得很不一樣。也是一種獵奇,這是一種好的獵奇,我們需要這樣的獵奇。”

蔡尚君說:“這是無心合道的事情。它暗合時代的需求,對信仰、藏族生活方式,旅遊的需求,這個片子要早幾年上映,也做不到現在這樣的成績。”

僅僅在拉薩,《岡仁波齊》票房就達到1000多萬。成功說:“拉薩放映的時候,觀眾跟著電影裡的人一起唸經。”電影上映後,53歲的成功邀請身邊好友觀看,收效甚好。他試圖分析《岡仁波齊》的成功:“我一個人去電影院看好萊塢大片,我覺得丟臉。《岡仁波齊》讓35到60歲的觀眾看一部電影不丟人。”

錄音指導楊江去電影院看成片,進場時買了一桶爆米花,一粒沒吃,又抱了出來。現場安靜得他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張楊把《岡仁波齊》的票房奇蹟歸功於宣發團隊。拍攝時,他根本沒考慮市場問題。找投資時,他逢人必說的一句話是:這是賠錢的電影,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

據瞭解,《岡仁波齊》和《皮繩上的魂》兩部電影的宣發費用是製作費用的一半左右。

張楊在朋友圈看到過對《岡仁波齊》的批評文章。文章說電影不成其為電影,沒有起伏,沒有高潮,沒有情節,無非是在消費信仰,消費藏族文化。“大眾對電影的認識還是常規狀態,看熱鬧為主,這兩部不是看熱鬧的電影。”他不在乎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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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乎朋友的認可,“我周圍有很多畫家朋友,如果能夠得到他們的認可,我就挺開心的。”

《岡仁波齊》沒有給張楊帶來什麼變化。投資人找上來,他直接謝絕。2016年年底,他開始拍攝新片,跟《岡仁波齊》和《皮繩上的魂》同樣的操作方式。一部電影《火山》,講老太太畫畫的故事;一部紀錄片《大理聲音》,用聲音表現大理的一年。

票房劫

在票房這件事上,張楊現在看得很淡。

8月2日《皮繩上的魂》首映式上,他表達了對《岡仁波齊》即將破億的看法:“作為導演,我想的票房的事,實際上是看它變成多少看電影的觀眾。快1個億了,就是有300多萬觀眾。”

過去,他也對票房動過心。2009年,因為分歧,《飛越老人院》電影項目擱淺。那時,他已經兩年沒拍電影,眼看又要荒廢一年,焦急萬分。

他也缺錢。那時他在大理新建了客棧,催債電話不斷打來,兩年沒拍電影,囊中羞澀。在《通往岡仁波齊的路》一書中,張楊寫道:感覺必須要為生活而去掙錢了。

他接拍了電影《無人駕駛》。這是唯一一部張楊沒有參與編劇的電影,也是他試圖用商業製作方式拍攝的電影。“那時候流行一個概念,億元導演俱樂部,也想拍一部這樣的,證明一下自己,票房過個億啥的。”

5月初敲定項目,9月開機,11月底殺青。談了很多一線明星來演,最終確定劉燁、高圓圓、王珞丹、陳建斌、林心如等出演。這並不完全具備商業電影的賣相,還需要廣告植入——因為有許多車戲,專門為此植入不少汽車廣告。

投資1400多萬元,最終票房2000多萬元,遠沒有達到預期。

除了挫敗感,張楊感受最深的是拍攝過程中的掣肘。臨近開機,談妥的演員變卦,有的因為生病,有的因為對排位不滿意。整個劇組只好一邊拍,一邊更換演員,甚至幾次停拍——不知道第二天拍誰。最後是好友幫忙救場,才算拍攝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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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電影受制於演員、受制於明星的成分太大了,拍電影變成個痛苦的事情了。”這是張楊當時最深切的感受。也正因為此,後來兩部西藏題材電影的拍攝中,他選擇少有表演經驗,甚至沒有表演經驗的人出演。

受掣肘的感覺延續到下一部電影《飛越老人院》。張楊最初的想法是拍成帶有荒誕色彩的黑色幽默風格,但投資方出於市場考慮,堅決要走溫情、煽情路線。

他想過放棄,投資方也提出更換導演,但他捨不得這個劇本,只好加入很多雞湯式對白。最讓張楊不適的是,影片上映後,他要面對媒體講那些感人的故事,表達自己如何喜愛這部電影。

至此,張楊連續拍攝的三四部電影都在賠錢。他不是沒有輝煌過。第一部電影《愛情麻辣燙》1997年上映時,票房約3000萬,年度排名第三。第二名是《甲方乙方》,3600多萬;第一名是《泰坦尼克號》,3億多。

《無人駕駛》按照商業方式運作,賠了錢,張楊愧對投資人。但如果《岡仁波齊》和《皮繩上的魂》賠錢了,他能坦然接受,因為這兩部電影就是用來賠錢的,“它的藝術價值是值這個錢的”。

“拍完《無人駕駛》和《飛躍老人院》,我處於極度彷徨和迷茫中,開始厭倦電影,厭倦這個圈子。”他說。

不久,他離開北京,定居大理。

焦灼

2013年11月的一個晚上,張楊即將離開北京前往西藏,朋友給他踐行。那天他喝得大醉,接著痛哭流涕,罵在場的人:你們不關心我!

刁亦男看到張楊當時的樣子,覺得他心裡憋屈,“拍這種片子不容易,這麼多年來,好像所有的傷心事都勾起來了”。

張楊、蔡尚君、刁亦男、劉奮鬥從《愛情麻辣粉》和《洗澡》開始合作,那是他們在電影圈的成名作。到現在,4個人每年都會聚上一兩次,說說心裡話。

大家一致認為張楊既想獲得藝術認可,又想獲得商業成功很難做到,也很危險。劉奮鬥說:“你的作品太溫和了,太圓滿成熟了,要尖銳一點。”

蔡尚君的記憶裡,張楊至少有兩次聊著聊著就哭起來,“說明他內心焦灼”。憋在心裡的問題太多了:中國電影市場怎麼變這樣了?該拍什麼樣的電影?該怎麼拍?

遭遇票房劫後,《飛躍老人院》的投資人李力打算讓張楊再拍些商業片。張楊拒絕了:“我今年已經47歲了,西藏是我十年來心裡一直想拍的東西。《飛越老人院》也好,還是其他片子,我真的不知道這個市場現在成了這個樣子。”

張楊喜歡旅行,喜歡“野”的狀態。他曾經和朋友去內蒙古,10匹馬,每天40公里,騎了7天。刁亦男覺得張楊心中有很深的浪漫主義情懷,習慣把自己放到自然天地去冒險,將生命和工作投入與世俗截然不同的情景中去。

“在大理的生活,基本就是閒著。”張楊說。他每天中午起床,帶上筆記本,在洱海邊找家咖啡館坐一下午。可能記記流水賬,寫寫感想,也可能就是坐著,看人來人往,看蒼山日落。

張楊導演的西藏往事:聊著聊著就哭起來

但瞭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只是表面矜持。用刁亦男的說法,他是“沉著外表下包裹著一顆豐富敏感的心”。上大學時,張楊獨自遊歷新疆、西藏,在伊犁街頭跟醉漢發生衝突,被打破了鼻子。

蔡尚君到現在還記得,剛畢業那會兒,他們到重慶玩。一天晚上,張楊喝得爛醉,和另一個喝醉的朋友抱在一起,在重慶街頭打滾,大喊:“我們什麼時候可以拍電影?”

拍電影是張楊的初心。“這是你的工作,你最擅長的事情,也是你價值能體現最好的地方。”

在大理那段時間,成功和張楊合作過兩個廣告片。醉酒後,張楊會跟成功說:“商業電影我不是不會拍,我心不在此。我畢竟拍了8個電影了,第九個、十個要有所改變,不能說大勢已經這樣了,我就這樣了。”

刁亦男理解張楊的徘徊和迷茫:“現在市場的要求和當初做電影的初心有很大矛盾,需要你跨越很多東西,工業化和作者風格。”

那段時間張楊像剛剛進入電影行業的新人,時常在想一個問題:怎麼拍電影?

逆時針

2013年春節,張楊試圖說服成功做執行製片人,去西藏待一年,拍兩部電影。

成功沒有答應。他是廣州某製作公司老闆,主要工作是“賣導演去廣告公司拍廣告”,能賺不少錢。那時,他和張楊正合作拍攝一支大理的宣傳片。

“宣傳片嘛,完全可以假大空的,航拍來一下。”成功說。但張楊執意要找到真實生活在大理的人,拍一個仿紀實性質的片子。後來,成功才明白,張楊是在藉機磨合團隊。

他在尋找一種可能性:如何用規模最小的團隊,找普通人出演,用最低的成本拍攝電影。拍廣告時,他要求成功砍掉美術部門,服化道全部不要,由導演、攝影師、製片人兼任。原先拍一支廣告,劇組有80人左右,這次被精簡為30多人。

張楊花了7個月時間說服成功,直到2013年7月。他隔三差五就會念叨幾句:“你每天掙錢,多煩啊,忙忙叨叨的,總得有點野心吧。這麼說吧,中國電影史,你要留個名啊。你不能每天賺錢。你總得跟兒子講你老爸曾經幹過什麼事啊。”

他用同樣的方式說服了攝影師。

張楊導演的西藏往事:聊著聊著就哭起來

有了主創團隊,接著就是找資金。張楊把原本七八千萬的製作成本壓縮到3000萬。成功說,《岡仁波齊》就是減人,減到他要兼任生活製片,導演要兼任司機;《皮繩上的魂》就是減時間,兩個月拍攝,速戰速決。沒有開機宴和關機宴的預算,張楊自己掏錢。實際上,最能壓縮成本的是演員,以非職業和半職業的居多。

雲南的房地產公司老闆給了張楊750萬元,剩下的錢是他的朋友、和力辰光董事長李力和樂視影業張昭給的。一共3000萬元。“大家都是朋友,而且像買你一幅畫一樣,大家藝術上得投點資本。對他們來說,他得到兩部好電影,這樣的電影會給他們贏得尊重。”張楊說。

出發之前,《湄公河行動》的電影項目找了過來,他對博納影業集團總裁於冬說:“不好意思,兄弟,我要去西藏搞藝術了。”

刁亦男和蔡尚君都覺得張楊找到了自己的創作方式和風格。儘管拍攝條件簡陋,但在蔡尚君看來,排除資本和明星的干擾,反而是很奢侈的表達。“大劇組是表面奢侈,現在的戲劇公社、精神團伙,必須志同道合,才願意跟你在一起生活一年。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這是最大的自由。”

這次西藏之行是張楊最盡興的一趟旅行,他甚至覺得旅行本身比拍電影更重要。“我記得我跟成功(拍攝過程中)說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一切盡在掌握中。”

他沒有一定要拍成什麼樣的目的,也沒有資本壓力,處於徹底自由的創作狀態。他曾經想過,索性在普拉村拍一年藏民的生活;他還想過,《岡仁波齊》拍到拉薩就能結束,也能成一部電影。

一年後,他們終究還是抵達岡仁波齊。在那裡,張楊經常遇到兩個30多歲的苯教信徒,每天繞著岡仁波齊逆時針轉山,計劃轉1000圈。他們已經在山腳住了兩年,轉了600多圈。

“眼神裡都是虔誠和執著。”從西藏回來兩年多了,張楊至今還記得他們。

文章首發於2017年《博客天下》總第25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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