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讓人一頭霧水的電影,以及一個想構想世界的導演|我怎麼就成了一個導演④

一场让人一头雾水的电影,以及一个想构想世界的导演|我怎么就成了一个导演④

《步行指南》在 FIRST 青年影展放映完畢以後,影展策展總監段煉走上臺問大家,覺得自己看懂了這部電影的請舉手。觀眾沉默著。段煉露出一個微笑,說只有一位觀眾舉手。然後,他把話筒交給了《步行指南》的導演陳熹,讓他來為滿場感到一頭霧水的觀眾,解釋這到底是一部怎樣的電影。

在聆聽陳熹的解釋之前,請先允許我以一個觀眾的視角,來描述一下我所看到的東西。《步行指南》是一部動畫片,因為是陳熹一個人完成的,所以所有的 3D 建模都顯得十分粗糙。故事的開始,似乎是一個綠色的圓球。它從它誕生的地方,開始向外移動。走著走著,它遇到了一副由鋼筋構成的骨架。圓球穿上了骨架,現在它看上去有點像是一個機器人。

機器人繼續向前走,在它面前出現的是一個類似於施工中的工地的場景。一旁出現了一個豬型生物,交給它一把槍。機器人端著槍,在工地的一層,遇到了一群穿著西瓜樣式裙子的女孩,機器人抬槍,一個一個把女孩殺死。女孩身上浮現出黑色的球體,機器人收集這些球體,就像是遊戲中玩家操縱角色打怪之後,撿起怪掉落的裝備。

這時候,我以為《步行指南》是一個政治隱喻的故事。豬型生物就是《動物農場》中的豬,他們操縱了整個社會,借刀殺人。但隨著機器人被一位女孩引到了工地的頂端。遠處突然出現了一臺巨型機器人,它扛著激光武器一同掃射,機器人就這樣被殺死了。

豬型生物此時再度出現,從機器人身上把槍撿走,來到了一個在電影中從未出現的房間。房間中也有兩臺巨型機器人,它把槍放在一臺機器人身上,然後自己駕駛著另一臺,開始與殺死之前那個機器人的巨型機器人戰鬥,結果也不幸戰敗。我開始意識到,《步行指南》並不是我所設想的那個政治隱喻故事。

接下來的走向越發奇怪。我對於電影的記憶也開始因為電影本身難以解讀而變得模糊。之後的劇情似乎是,引導機器人走上工地頂端的女孩,搬起機器人的殘骸,放進一個修復櫃中開始修復。女孩自己也走進了另一臺修復櫃。修復完成之後,兩人一同通過地道,走向了海邊。海邊又出現了另一臺機器人,它從水中釣起了一個奇怪的生物,兩人從生物的口中走進去,進入了另一個空間。

電影發展到這裡,我已經徹底迷失了自我。我打賭這距離電影開始才過去了十分鐘左右,也清楚地記得在電影票上,《步行指南》的時長超過 80 分鐘。

之後的劇情對我來說已經變成了一個難以描述的存在,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理解它。那片藍色的,我以為是大海的東西,真的是大海嗎?它是不是另一種藍色的物體?修復完成的女孩還是之前那個女孩嗎?或者,我所理解的那個被稱為修復的行為,其實並不是修復,而只是女孩走進了一個可以被封閉的空間,然後過了一段時間她又走出來而已?因為無法對影片形成一個整體性的理解,我開始質疑我對銀幕上出現的每一個元素的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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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熹後來解答了我的疑問。藍色確實是大海,修復也確實是修復,我看到的槍其實是西瓜少女裙子上顆粒的收集器。但他覺得這不是關鍵問題。在影片的中後段,陳熹設計了一個木頭人的角色,它被一隻害蟲侵蝕,結果來了兩個其他角色,幫木頭人把害蟲殺滅。

我問陳熹:“我當時理解這隻蟲是這個木頭人的控制中樞。”

“這隻蟲它就是一個啃木頭的。“

“你看他們之後把蟲子抓走了以後,木頭人就乖乖和他們一起走了。因為他們通過蟲,把木頭人控制住了。“

“哦!也可以啊!“陳熹說,看上去像是認可了我的解讀。他興致勃勃地抄起座位邊一桶不知道是誰留在這裡的爆米花,開始解釋起原理。陳熹把幾顆爆米花堆成一堆,又在另一邊堆起另一團爆米花。

“遊戲設計的時候,設計師會設計一系列的節點,玩家註定會從 A 到 B。“陳熹然後用爆米花,做出三條把兩堆爆米花鏈接起來的路徑,“觀眾會覺得好爽,這遊戲做得好好,沙盒的。這是遊戲的 mechanics (機制)。”

陳熹有他惡趣味的那一面。“你把這個故事理解成為豬想要霸佔西瓜少女的女僕餐廳,也可以的。”

它讓我想到了段煉在邀請陳熹解釋完《步行指南》的理念後說的話:“我相信大家對於這部電影進入和理解的方式可能都不太一樣。對於我來講,這就是一個愛情故事,那個還挺打動我的。”

有一位觀眾在提問時說,他能夠堅持看完這部電影而沒有提前離場的原因,是他一直在創造性地誤解這部電影,比如把紅色的部分理解成為某種政治隱喻。這可能在觀看《步行指南》的人中有一種普適性的作用,包括我在內,每一個人都在試圖從這部電影當中理解一些什麼東西。

這符合人們傳統意義上對於電影的認知,或者說是觀影習慣。在一部電影開始的時候,觀眾先找到一個可以共情的人物。昏暗的燈光,佔據所有認知通道的銀幕,觀眾很容易感同身受,然後跟著主人公的同呼吸、共命運,在電影結束的時候,開始反思人物的經歷,最後從中獲得一點人生的道理。

“我們會發現,在這個片子裡頭,觀眾試圖進入,然後跟著一個人物線,不停往前走,你會認為這個人是個主角。你會發現跟著跟著,你就跟丟了,然後就換了一個人。“段煉說。作為 FIRST 青年影展的策展總監,他本身就代表了一種從電影通往《步行指南》的一個橋樑,”我覺得它打破了慣有的電影的敘事方式。我認為這是一種不太電影的電影語言。“

陳熹說,“我想推動影像敘事。“

一场让人一头雾水的电影,以及一个想构想世界的导演|我怎么就成了一个导演④

每一年的 FIRST 青年影展都會表彰一些實驗性的作品。以往他們把實驗片和動畫片合成一個獎項,今年因為“因鮮有對新影像語言探索和實驗精神”,組委會取消了這個獎項,但是把《步行指南》當成劇情長片選了進來,給了陳熹一個最佳藝術探索獎的提名。

在《步行指南》放映那天,陳熹穿著灰色的 T 恤、黑色的運動長褲,揹著普通的雙肩包,剃得很短的寸頭,像一個刻板印象中的理工男。他是江南大學美術系的本科,華東師範大學美術系的碩士。他生活在北京。他是一個搞藝術的人。

2016 年,陳熹在上海的 A+ 亞洲當代藝術中心舉辦了個人展覽,名字叫做 ∞,也就是數學上的無窮符號。他畫畫,也做動畫。在亞洲當代藝術中心網站對陳熹的介紹中,他們形容陳熹通過讓觀眾感受到“弔詭和不協調之感,反映了生活中不間斷的矛盾與衝突,抑或是慣常價值與日常運作原理的相悖之感”。

但如果要追溯《步行指南》的創作理念,或許可以在這個展覽的宣傳視頻中找到一些痕跡。陳熹說他想畫機器。“會把機器還原到一開始的幾個規則裡去,我就像一個機器一樣,一個程序一樣,我設定了程序的初始狀態,但我不知道這個程序最終會變成什麼東西。”

這一次他換了一種說法,“我想讓觀眾直接看到事件背後的格局”。或許機器就是格局,支撐機器運作的物理定律可以對應為格局的法則,而事件和人物,就是機器運轉下的產品。

更合適的類比可能是遊戲。你以為你在玩遊戲,但是實際上可能是遊戲在玩你。遊戲設計師為遊戲設計好了規則,玩家就只能在規則中行動。

陳熹說這個觀點被放置在了《步行指南》的開始,至少有幾處都可以讓觀眾產生這個疑問。一處是,綠色的圓球面臨兩個選擇,是往上走,還是往前走。往上走就能看見格局,但是綠色的圓球選擇了往前走,它觸動了遊戲或者說格局的開關,於是就整個電影就開始按照之前的法則和設定開始運行。

另一處則是視角。機器人在射殺穿著西瓜裙子的少女時,模仿了《反恐精英》這樣第一人稱射擊遊戲的視角。它同樣在提示觀眾,這是你在受到什麼東西的控制。

“一旦觀眾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就理解了這部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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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電影遠遠沒有那麼簡單。在女孩和同伴走入海底以後,它提供了大量的情節和豐富的細節。有兔子人和青蛙人對戰,有彈簧人和女孩之間的攻城戰,有跨越種族的愛情,有發射愛心光線的裝甲車。他們到底起了什麼作用。

“就像電影中有一段迷宮,“那是一個看上去很像吃豆人的段落,一個角色——我已經忘記了它是屬於青蛙人還是兔子人——拿著一把槍把漂浮在迷宮中的怪物一個一個點殺。我問陳熹,“這一段情節去掉會怎麼樣?”

“你會注意到,每一次殺死怪物以後會出現一段音樂,像是遊戲對於玩家的獎賞。“陳熹說,“這是對於觀眾的獎賞嗎?對於角色的獎賞嗎?對於誰的獎賞?”

“每一個場景都有這樣的設計嗎?“

“是的。“陳熹說,電影中設計了兩三次給觀眾休息的時間,“你是被 overwhelmed (壓垮)了嗎?”

他沉默了兩秒鐘——在他滔滔不絕的講述當中,這並不多見——然後說:“如果我不創造一個複雜的東西,我總覺得什麼事情都無從談起。你必須要讓觀眾看見覆雜的東西,人是生活在複雜的世界當中的。”

看上去,陳熹希望能夠讓《步行指南》成為世界的隱喻。你能感受到電影的格局,那個操縱你的東西。你也能看到在格局操縱下你的行為。那麼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你應該如何生活?

他的答案就是步行。在電影中,每一個角色都在不斷步行,面對它的環境,然後採取行動。“人有想做的事情,他就去做,他不會停,直到死亡把他從他的行動中拉出來。”

聽上去,似乎與陳熹構建的格局論有些矛盾。如果行動又被格局提前預設,那麼行動本身就並非個體的選擇,那行動的意義又何在?

“我們是宇宙為了達到穩定狀態,創造出來的消耗能量的設備。“他援引科學定律,能量越高越不穩定,“人類會把所有東西變成一個很穩定的狀態,宇宙就感覺最快樂。”

他壓低聲音說:“為什麼人類會發明塑料嗎?因為塑料是最穩定的。它把很多不穩定的東西都變成穩定了,這就是人類的本質嗎?“然後他哈哈大笑,像是發現了一個驚天秘密之後的心滿意足,也像是疲憊到了極點以後的精神恍惚,又像是自己惡作劇成功之後的洋洋自得。

這一刻的他看上去有些瘋癲,像是一個自我加冕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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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熹用自己賦予自己的權威,創造了《步行指南》中的的世界。

他先確定了世界的法則,例如球形代表每一個個體、關節代表被格局支配的行動,例如每一個人物在死亡之後,身體的一部分都會被下一個人繼承等等,又例如世界的上層代表格局,下層代表事件。然後,他創造每一個人物,根據人物再開始寫具體的故事。從有這個故事的概念,到最後成片完成,陳熹一個人花了一年的時間。

他很滿意。“這個難度非常高,但是我可以把它做出來,而且我也做了,而且地球上沒有人這麼做,目前長片裡,沒有人這麼做。”

我問他:“你考慮之後在映前做一個更詳細的解釋嗎?”這一次放映前,陳熹只是說這是一部信息量很大的電影,並且會越來越大。我告訴他,我感覺這個介紹太簡單了,以至於我看完之後很崩潰。

陳熹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電影的信息量很令人激動的。做完之後,我知道用了很多智慧,而且野心太大了,你居然想推動影像敘事。“

“我想幹這個事情,想解決演員和導演的敘事問題。”他頓了頓,然後很急切地撤回了原本的說法,“我不是想解決,而是想推動他們。”

買賬嗎?

段煉用“非常驚喜”來形容他第一次看到這部電影時的心情,但我的一位同伴在看完電影后對我抱怨,他根本不明白這部電影是什麼意思。

大多數人似乎都是這麼想的。放映之後,豆瓣上的評價陸陸續續地都出來了。“沒看下去”、“沒看懂”、“沒興趣去解讀它”、“不想評價”。而還有更多直接退場的人或許根本不願意留下自己的評價。放映結束,原本坐得滿滿當當的影廳裡,只有大約七成觀眾還留在座位上。

對我而言,我仍然隱隱約約地覺得,電影的英文片名 Sleepwalking Through The Walk Simulators (在步行模擬器中夢遊)暗示這部片子可能只不過是一場夢境而已。我也需要承認,陳熹的這些解釋催生了我再去看一遍《步行指南》的想法。

陳熹拍了拍他的包,電影就裝在硬盤裡面。他說他準備繼續投電影節,沒準哪個電影節就把它洩漏出去了。“然後大家就哇一下豆瓣上全部看過了,就莫名其妙大家都看過了。”

圖片來自劇照、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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