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靜:崔永元兩年花了一億兩千萬

柴靜:崔永元兩年花了一億兩千萬

文 | 柴靜

有人在節目留言裡問我:“有那麼多人民更關心的事,為什麼要做陳年的舊事?”

是,土地拆遷,醫療事故,教育腐敗……哪一項都是“人民”更現實更切身的問題。為什麼要去掀動陳舊的歷史?

很多人也問過崔永元這問題。

2008年,他離開了新聞,去做口述歷史的工作,訪問當年參加過抗日戰爭的中國老兵。

“不能再等了。”他說,“《論語》都是孔子死三百年以後才成書的,已經都不對了,再心得一遍,不知道說的是誰的事。我們做口述歷史這件事,就是直接聽孔子說……世世代代老聽心得,進步速度會非常慢。”

他採訪的是參加抗日戰爭的國共老兵,題目叫《我的抗戰》,“我們總說國家要體面,如果生活在這個國家的每一個人都灰頭土臉的,我不相信這個國家會體面。所以我建議多用‘我的’,少用‘我們的’。”

2010年我主持《我的抗戰》發佈會時,他已經採訪了三千五百個人,有時候一個人採訪一個多月,一百多盤帶子。收集的口述歷史影像超過了兩百萬分鐘,收集的紀錄影像也超過兩百萬分鐘,收集的歷史老照片超過了三百萬張。

兩年花了一億兩千萬,這些錢都是他自己籌來的,到處找,“最感興趣的投資人是我們抗戰的對手,日本人。”

底下人笑。

我說:“很多人覺得這些事應該是搞研究的人來幹。”

他一笑,多麼熟悉的嘴角一彎:“他們在評職稱,還有更緊要的事。”

有一位電視臺的同行,站起來請他談對當下電視臺紀錄片的看法。

“我對電視臺的使命和節目編排沒有什麼想法,我也不願意想,因為那樣可能會耽誤我幹正事。我有那個時間,就能多采訪一個人,多整理一些材料,這樣可能更有功德。我現在想,我2002年為什麼得病,就是老想不該想的事,現在為什麼快樂,就是不想那些事,只想怎麼把該做的事情做好,這一點可能更重要。”

那幾年評論部的內部年會,看崔永元主持是我們的狂歡,看他在臺上手揮目送,戲謔風頭人物,逗逗女同事,拿領導開涮。也就他能修理陳虻,說:“陳主任站起來。”

陳虻被群眾打扮成日本浪人,頭頂沖天辮,重重疊疊好多層衣服,半天才撐著大刀勉強站了起來,群眾起一大哄,小崔伸手壓住,指一指大屏幕上一堆怪誕字符,只有一箇中國字是“錢”。

小崔說:“這些字怎麼念,陳主任?”

陳虻踅摸了半天:“不認識。”

“哦,陳主任連錢字兒都不認識。”

大家笑。

“再給你一次機會。”他說,“這些字裡頭你認識哪個?”

陳虻這次答得挺快:“錢。”

“哦,陳主任原來只認識錢。”

大家吹口哨,尖叫。陳虻手扶著大刀也跟著樂。

小崔正是如日中天,可以“別一根簽字筆,揣一顆平常心,走遍大江南北,吃香的喝辣的”,但他公開說,每次錄節目,開場前心裡焦慮,總得衝著牆向自己攥拳頭。

我見慣了強人,他這點兒軟弱幾乎讓我感激。

2008年12月23日晚上,陳虻病危。

崔永元一個人站在病床邊上,握著陳虻的手。

我站在門外,透過一小塊玻璃看著他們。

陳虻一再跟我說,評論部裡,他最欣賞的人是小崔。

陳虻那個時候是副主任,小崔說:“他審我的片子,很不滿意,但他體諒我,知道我生病。片子裡現場觀眾連連爆笑,他坐在那兒一點表情都沒有,我就知道他心裡怎麼想。他不希望我這樣,但又不想給我太大的壓力。”

片子錄完,陳虻要籤播出單。小崔說:“每次去找他簽字,他還問我身體怎麼樣?我說挺好,然後就走了。其實我很難受。”

他站在病床邊,握著陳虻的手,我站在門口,從小窗口看著他倆。

崔永元說過:“我們這撥人可能都這樣,或者累死在崗位上,或者徹底不幹工作,沒中間道路,做不到遊刃有餘。”

崔永元和白巖松是“東方時空”原來的製片人時間發掘的,剛來評論部的時候,飯桌上同事常聊:“哎你說是時間厲害還是陳虻厲害?”

我第一次參加評論部的會,剛好是時間最後一次主持。小崔要離開了,坐在臺上,一聲不吭,差不多抽完一根菸,底下一百多號人,鴉雀無聲。

小崔開口說:“我不幸福。”又抽了兩口,說:“陳虻也不幸福。”

陳虻得的是胃癌。

小崔說過:“陳虻是一個特傻的人,特別傻,看起來很精明,實際上憨厚得不行。你要是看到他講課時那個傻勁、他審片時那個表情,你就知道這個人不可救藥。”

陳虻葬禮那天特別冷,我去的時候,緊閉的大門外,已經站了一千多人,我第一次見到臺裡那麼多同事,無人召集聚在一起,人人手裡拿著白菊花在冷風中等著。

陳虻葬禮儀式全結束後,有三四十個人沒有走。

小崔面色鐵青,坐在靈堂邊的小屋子裡不說話。

我坐他側面的椅子上,看著他。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把藥,我給他遞一瓶水,他拿在手裡,沒喝,直接把藥嚥下去了。

他心臟不好。

他看看我,說:“別生氣,別生閒氣,啊。”

我說不出話。

我想,不是我們有病,是這個時代有病。

崔永元是一個在這個時代裡,在這樣的夜裡,一直醒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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