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素的愛徒:維根斯坦

羅素日益認同維特根斯坦,日益在他身上看見一個同道心靈,看見一個把一切力量和激情都投注在理論問題上的人。“這是罕見的激情,發現它是快樂的事。”甚至“他對哲學具有比我更多的激情;他的是雪崩,相形之下的我似乎只是雪球”。羅素的描述中再三出現“激情”:維特根斯坦(跟羅素自己一樣)“在最高等級上”具備的“一種純粹的激情”,“它令我愛他”。

羅素的愛徒:維特根斯坦

羅素的愛徒(節選)

瑞·蒙克

1911年暑假末,維特根斯坦已為自己設想的哲學著作擬定了方案;他前往耶拿找弗雷格討論這個方案——大概是想弄清是否值得寫下去,或者是否應該繼續搞他的航空學研究。赫爾米勒·維特根斯坦知道弗雷格是個老人,很擔心這次訪問,她害怕弗雷格缺乏處理這種局面的耐心,或不能同情地瞭解這次見面對她弟弟的重大意義。結果——維特根斯坦後來告訴朋友——弗雷格“輕鬆擺平”了他的方案;這或許是這本他設想的著作銷聲匿跡的一個原因。不過弗雷格還是給予充分的鼓勵,建議維特根斯坦到劍橋跟隨伯特蘭· 羅素學習。

這建議的好處超出了弗雷格的想象;它不只引出了維特根斯坦生命中一個決定性的轉折點,還對羅素的生活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因為正當維特根斯坦需要一位良師之時,羅素也恰好需要一位愛徒。

1911年多少是羅素生命裡的一條分水嶺。上一年,他在付出十年筋疲力盡的勞作後寫完了《數學原理》。“我的智力再也沒從這損耗裡完全恢復,”他在自己的《自傳》裡寫道,“從此我處理困難的抽象問題的能力確實比以前差了。”寫完《數學原理》後,羅素的生活在個人方面和哲學方面都進入了一個新階段。1911年春天他愛上了自由黨下院議員菲利普· 莫瑞爾的貴族妻子奧特琳· 莫瑞爾,兩人展開了一段持續到1916年的關係。激情最盛時他每天給奧特琳寫信多達三封。這些信幾乎逐日記錄了維特根斯坦帶給羅素的感受——他後來也講過維特根斯坦的軼事,但對好故事的熱衷常常勝過了對準確性的考慮,所以這份記錄對於其中的某些故事是有益的校正。

部分因為奧特琳的影響,部分因為《數學原理》的寫作對他能力的削弱效果,羅素的哲學工作開始變化了。《數學原理》之後他的第一本著作是《哲學問題》,即他的“廉價小說”;這本書是他的許多通俗作品中的第一本,也首次顯現出他清晰地表述艱深思想的卓越天賦。同時他取得了三一學院的數理邏輯講師職位。教學工作,他在寫一本普及自己思想的書——還有《數學原理》耗盡了他的力氣——這些事合起來令他相信,從此以後,在發展《數學原理》中的思想這件事上,他的主要任務在於鼓勵別人從他停下的地方繼續前行。1911年末他寫信給奧特琳:“我曾認為留待我做的技術性的哲學真的非常重要。”但現在:

總的說來我對哲學有點不自在;留待我做的哲學(我指技術性的哲學)看上去不具有頭等的重要性。我真覺得廉價小說是更值得寫的……我確實認為重要的事情是使我的想法易懂。

這段時期裡,奧特琳的影響最清楚地體現於羅素寫一本論宗教的書的計劃,書名定為《牢獄》;尚在完成《哲學問題》時他就開始著手此書了,但1912年的某個時候他放棄了這個計劃。書名取自《哈姆雷特》的一句臺詞——“世界是一所牢獄,丹麥是一間最壞的牢房”;此書的中心思想是,“冥想的宗教”可提供逃出困住人類生命的牢獄的辦法。羅素的“冥想的宗教”指的不是對上帝或不朽的信仰——即便醉心於極虔誠的奧特琳,他也不能相信那種事。他指的是一種與宇宙的神秘結合,在那種結合裡,我們的有限自我得到克服,我們與無限合而為一。因為,照他對奧特琳的說法(口氣確切得可疑),“你

叫作上帝的東西正是我叫作無限的東西。”可以合理地把這個計劃視為羅素想調和自己的懷疑主義的不可知論和奧特琳的虔誠信仰的一次努力。在一封寫給奧特琳的信中,他描述了她的愛對他的解放效果,這封信又一次提到了此書的核心想法:

……現在已沒有我的牢獄。我伸展出去,觸到星辰,穿越時間,到達每一個你的愛為我照亮了世界的地方。

因此,1911年維特根斯坦遇到的羅素,遠非他後來成為的那個尖銳的理性主義者和信仰的冒犯者。他是個正被浪漫抓住的男人,比從前和以後都更能欣賞人性中非理性和情緒化的一面——甚至到了接納一種超驗神秘主義的程度。或許更重要的是,他此時已認定自己對技術性哲學的貢獻到此為止了,正在尋覓某個具備青春、活力和能力的人來發展開創的事業。

羅素的愛徒:維特根斯坦

伯特蘭·羅素(1872—1970)

有跡象表明,維特根斯坦起初傾向於不理睬弗雷格的建議,繼續在曼徹斯特工作。因此我們看到,秋季學期開學時他仍被列為工程學系的研究生,他的獎學金又延了一年。可能是這樣:在自己的論證被弗雷格駁倒之後,他決心克服自己對數學哲學的執念,堅持從事工程師的職業。

10月18日——米迦勒節學期開始兩週後——他突然出現在三一學院羅素的屋子裡介紹自己時,顯然事先沒跟羅素聯繫過。

羅素正和C.K.奧格登(後來是《邏輯哲學論》的第一個譯者)一起喝茶,這時:

……一個陌生的德國人出現了,他幾乎不會說英語,但拒絕說德語。結果他是這麼個人:曾在夏洛騰堡學工程,但在那期間自己對數學哲學產生了熱情,現在來劍橋是想聽聽我怎麼說。

立刻引起我們注意的,是維特根斯坦介紹自己時的兩處省略。第一處是他沒有提及是弗雷格建議他來找羅素的。第二處是,他沒告訴羅素他曾在曼徹斯特學習工程(真正說來,以身份而論他仍舊在學)。這些省略雖然很奇怪,但也許只是說明了維特根斯坦的極度緊張;如果羅素的印象是他幾乎不會說英語,那他肯定是真的很不在狀態了。

從我們瞭解的隨後幾周的事來看,維特根斯坦的意圖似乎不只是聽羅素的課而已,他還要在羅素面前表現自己,而這是為了一次性地——彷彿要從伯樂的嘴裡——搞清楚自己有沒有真正的哲學天賦,從而搞清楚自己放棄航空學研究是否合理。

羅素的數理邏輯課吸引了很少的學生,常常只對著三個人講課:C.D.布洛德、E.H.內維爾和H.T.J.諾頓。因此,首次見到維特根斯坦的那天,發現他在班上“正襟危坐”時,羅素有理由感到高興。“我對我的德國人很感興趣,”他寫信給奧特琳,“我希望經常見到他。”結果他們的見面比他指望的更多。維特根斯坦纏住了羅素,纏了四個禮拜——課上討論時他是一霸,課後又跟著羅素回屋,繼續為自己的立場爭辯。羅素的反應混合了賞識的興致和不耐煩的怒意:

我的德國朋友有成為負擔的危險,他在課後跟著我回去,爭論到晚飯時間——頑固,執拗,但我覺得不蠢。[1911年10月19日]

我的德國工程師很愛爭辯,很煩人。他不肯承認,這屋子裡確確實實沒有一頭犀牛……[他]又回來了,我換衣服時他一直在爭辯。[1911年11月1日]

我的德國工程師,我覺得,是個笨蛋。他認為經驗的東西都不可認識——我要他承認這屋子裡沒有一頭犀牛,但他不肯。[1911年11月2日]

[維特根斯坦]拒絕承認任何東西的存在,除了斷言命題。[1911年11月7日]

我的課進展順利。我的德國前工程師照例主張他的論點,說除了斷言命題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但我最後告訴他這個論點太大了。[1911年11月13日]

我的野蠻的德國人來了,他在課後跟我爭論。他對任何理性的批駁都置若罔聞。跟他討論真的只是浪費時間。[1911 年11月16日]

日後羅素頗渲染了這些討論,聲稱他到課堂所有的桌子椅子底下都看了個遍,企圖使維特根斯坦信服並無犀牛在此。但很清楚的是,對維特根斯坦來說問題是形而上的而非經驗的,關係到的是何種東西組成了世界,而非一隻犀牛在此與否。事實上,他在這裡如此固執地提出的觀點,預示了《邏輯哲學論》著名的第一句話所表達的東西:“世界是事實的總和,而非物的總和。”

從上文的摘錄可看出,羅素對維特根斯坦的哲學才能尚無把握。可是,為維特根斯坦的前途作決定的責任很快就落到了他身上。米迦勒節學期快結束了,11 月27 日,維特根斯坦去找羅素徵詢意見,他的問題是於他最要緊的問題,其答案將決定他對職業的抉擇,並最終平息他為之掙扎了兩年多的興趣上的衝突:

我的德國人正在哲學和航空學之間猶豫;他今天問我是否認為他在哲學上肯定沒有希望,我告訴他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不是。我要他給我一點成文的東西幫助我判斷。他有錢,對哲學有強烈的興趣,但他認為,除非他還不錯,否則不應當獻身。我頗感覺到自己擔負的責任,我真的不知道他的才能如何。[1911年11月27日]

離開劍橋前維特根斯坦和羅素有一次社交性的接觸,這次他總算在羅素身邊放鬆了下來,不再只是全然潛心於哲學問題,展現出了某些除此之外的自己。羅素終於發現他是奧地利人而非德國人,還有他“愛好文學,非常愛好音樂,舉止宜人……而且,我覺得真是聰明”,因此:“我開始喜歡他了”。

不過,1912年1月維特根斯坦帶著自己假期寫的手稿回到劍橋時,真正的轉折點才到來。讀了手稿之後羅素對他的態度立刻改變了。他告訴奧特琳,手稿“非常好,比我的英國學生寫的好得多,”又說:“我一定會鼓勵他。也許他會做出大事。”維特根斯坦後來告訴大衛· 品生特,羅素的鼓勵使他確定得以獲救,並結束了他九年的孤獨和痛苦,在那九年裡他不斷地想到自殺。由於羅素的鼓勵,他能夠最終放棄了工程學,掃除了“那個背後的聲音:他在這世界裡是多餘的”——這個聲音以前令他為自己沒有自殺而感到羞恥。由此可得出,羅素鼓勵他從事哲學,肯定他放棄工程學的想法之正當,是在完全字面的意義上救了維特根斯坦的命。

在下一個學期裡,維特根斯坦學習數理邏輯的能量如此之足,以至於學期末羅素說他已把該學的都學會了,甚至還學得更多。“是的,”他對奧特琳斷言,“維特根斯坦是我生活中的一大事件——無論結果是什麼”:

我愛他,覺得他將解決我因為太老而解決不了的問題—我的工作提出的、有待新鮮的頭腦和年輕的活力去解決的所有種類的問題。他正是你會期待的那種年輕人。

僅僅指導了維特根斯坦一個學期,羅素就認定他是自己尋覓的愛徒。這個學期的三個月當中維特根斯坦實際做了什麼哲學工作,我們並不知道。在羅素寫給奧特琳的信裡只透露了一點叫人乾瞪眼的口風。1月26日維特根斯坦提出了“對邏輯形式、而非對邏輯內容的定義”。一個月後,他“就邏輯的一個重要問題,提出了一個非常好的創意,我認為是對的”。不過,這點口風足以提示出,維特根斯坦的工作從一開始針對的就不是“什麼是數學”這個問題,而是更加基本的問題:“什麼是邏輯”。這一問題,羅素自己覺得,是《數學原理》尚未回答的最重要問題。

1912年2月1日維特根斯坦被接納為三一學院的成員,羅素當他的導師。羅素得知他從未上過正式的邏輯課程,覺得這種課程對他有好處,就安排了著名邏輯學家、國王學院理事W.E .約翰遜“指導”他。這一安排只持續了幾個禮拜。維特根斯坦後來告訴F.R.利維斯:“第一個小時我就發現他沒什麼可教給我。”利維斯也從約翰遜那裡聽到:“第一次見面他就給我上起課來了。”這兩句評論的差別是,約翰遜是在挖苦,維特根斯坦則完全是認真的。事實上提出結束這個安排的是約翰遜,於是羅素不得不憑藉其全部的老練和機敏,向維特根斯坦指出他的過錯而又不弄得他心煩意亂,這是第一次,這種場面還將有許多次:

我正在準備我的講演,維特根斯坦很興奮地來了,因為約翰遜(我建議他接受約翰遜的指導)寫信說不再教他了;約翰遜的真正意思是,維特根斯坦在他課上爭論的太多,而不是像個好孩子一樣學習他的課程。他來找我,想知道約翰遜這樣看他是否正確。他現在特別頑固,別人幾乎插不進話,大家普遍當他是個討厭的傢伙。我確實非常喜歡他,所以我能就這類事情給他一點暗示,還不傷害到他。

這個學期維特根斯坦開始聽G.E.摩爾的課,他給摩爾留下的印象大不一樣。“摩爾對維特根斯坦的頭腦評價極高,”羅素告訴奧特琳,“—說當他倆有分歧時,他總覺得W.一定是對的。他說在他課上W.總是一副極其困惑的樣子,但其他人看上去卻沒那麼困惑。我很高興我對W.的讚賞得到了支持。—年輕人並不重視他,或者就算重視他也只是因為摩爾和我稱讚他。”對於維特根斯坦,羅素則“說他是多麼喜愛摩爾,說他是怎樣由於人們的思考方式而喜歡或不喜歡他們的—摩爾擁有我所知道的最美的微笑,那微笑打動了他”。

維特根斯坦和摩爾的友誼仍待以後發展。不過,在他和羅素之間,一條熱烈的情感紐帶迅速形成了。羅素的讚美是無止境的。他在維特根斯坦身上看到了“完美的學生”,這種學生“用強烈且非常聰明的異議表達熱烈的欽佩”。維特根斯坦跟布洛德正相反,布洛德是羅素帶過的最可靠的學生——“幾乎肯定會做出許多有用的工作,但不是傑出的工作”——而維特根斯坦“充滿了會使他無所不往的沸騰激情”。

羅素日益認同維特根斯坦,日益在他身上看見一個同道心靈,看見一個把一切力量和激情都投注在理論問題上的人。“這是罕見的激情,發現它是快樂的事。”甚至“他對哲學具有比我更多的激情;他的是雪崩,相形之下的我似乎只是雪球”。羅素的描述中再三出現“激情”:維特根斯坦(跟羅素自己一樣)“在最高等級上”具備的“一種純粹的激情”,“它令我愛他”。幾乎像是他在維特根斯坦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鏡像——或許更恰當的說法是,像是他把維特根斯坦視作自己的子嗣:

他的性情是藝術家式的,直覺的,喜怒無常的。他說自己每個早晨懷著希望開始工作,每個夜晚結束工作時卻伴著絕望—當他不能理解事物時,他生出的正是我生出的那種憤怒。[1912年3月16日]

我對他有著最完全的智性上的同情—同樣的激情和熱切,同樣感到人必須要麼理解要麼死,以及打斷思考的極度緊張狀態的突然蹦出的玩笑。[1912年3月17日]

……他甚至跟我作同樣的比喻—一面牆把他和真理隔開,他必須設法將其推倒。我們上一次討論後,他說:“唔,弄倒了一點兒牆。”他的態度證明我對我的工作抱有的一切希望都是正當的。[1912年3月22日]

羅素讚許地注意到維特根斯坦具備極好的禮貌,不過更讚許“爭論時他忘記了禮貌而只是說出他想的”:

沒有人比維特根斯坦更真誠,或更無妨礙真理的虛假禮貌;他讓自己的感覺和感情流露,這一點溫暖人心。[1912年3月10日]

例如,維特根斯坦碰到了一個碰巧是修士的本科生,羅素就這件事開心地向奧特琳報告說,他“比我更不待見基督徒”:

他是喜歡F.的,那個本科生修士,得知F. 是修士後他覺得很恐怖。F. 來和他喝茶,W. 立即抨擊他—跟我預想的一樣,伴著十足的狂怒。昨天他再次發難,並不論證而只是宣佈要誠實。他一般性地憎恨倫理和道德;他蓄意做一個衝動的動物,而且認為人應該這樣。[1912年3月17日]

“我不會為他的實際道德擔保,”羅素總結道。

這評語自相矛盾。它表明羅素弄錯了維特根斯坦論點的要害。既然維特根斯坦鼓吹要誠實,顯然他並非在為不道德辯護的意義上憎恨道德規範。他辯護的是一種基於忠實、基於真實面對自己及自己的衝動的道德—— 一種來自於自我內部的道德,而非規則、原則和責任從外部強加的道德。

對維特根斯坦來說許多事情都繫於這個問題。他為了哲學放棄工程學,難道不是摒棄了本被視作他責任的東西,去追尋某種在他內部灼燒的東西?還有,如我們看到的——也是羅素最初就得知的——這決定需要一種辯護,即這樣做不僅僅是心血來潮,而是走上一條他頗有可能作出重要貢獻的道路。

羅素對這一點的誤解是將來發生之事的一種預示,它提示了,他和維特根斯坦的“理論激情”終究並非如他設想的那麼相似。這個學期末他倆的關係到了這樣的程度:維特根斯坦覺得自己可以告訴羅素,在羅素的工作中自己喜歡的和不喜歡的是什麼。他談到《數學原理》的美,覺得很棒,他說——這大概是他能給出的最高讚美——它就像是音樂。但他很不喜歡那些通俗作品——特別是《一個自由人的崇拜》,和《哲學問題》的最後一章“哲學的價值”。他甚至不喜歡說哲學有價值:

……他說喜歡哲學的人會做它,別的人不會,到此為止了。他的最強烈衝動是哲學。[1912年3月17日]

很難相信維特根斯坦的態度完全像羅素提示的那樣直截了當。畢竟,在成為羅素學生之前的數年裡,哲學是他最強烈的衝動這件事在他身上造成的責任和衝動的衝突一直令他深受折磨。他確實相信,人應當——像他父親、他哥哥漢斯和一切天才那樣——是衝動的動物。但他也具有幾乎壓倒一切的責任感,而且易於產生反覆的極度自我懷疑。羅素的鼓勵之所以是必需的,恰是因為他能由此而克服這懷疑,快樂地聽從自己最強烈的衝動。羅素鼓勵他做哲學工作後,他身上立刻發生的變化令家人吃了一驚。他自己在這個學期末告訴羅素,他生命裡最快樂的時光是在羅素的屋子裡度過的。但快樂的原因不僅僅在於他得以聽從自己的衝動,還在於他確信——既然他有非同尋常的哲學天賦——自己有權這麼做。

羅素要在這一點上理解他,這對維特根斯坦是重要的;下個學期他回到劍橋的那天他倆又談到了這個話題。羅素髮現他“穿得好極了……正如我預料的那樣好。我發現他莫名地興奮”,羅素仍然傾向於認為他倆的性情態度沒有根本的不同:“他和我活在同樣強烈的活力之中,很難坐得住或者讀一本書。”維特根斯坦說到貝多芬:

……一個朋友描述他如何來到貝多芬的門前,聽到貝多芬對著自己的新賦格曲“詛咒、咆哮和歌唱”;整整一個小時後貝多芬終於開了門,看上去像跟魔鬼幹了一架;他已經36 個小時沒吃東西了,因為他一發狂廚子和女傭人都躲開了。這就是應當去做的那種人。

但又一次地,這指的可不是“詛咒、咆哮和歌唱”著的任何人。如果這樣猛烈的傾注只產生出平庸的作品,維特根斯坦還會覺得那是“應當去做的那種人”嗎?他隱含的意思是,如果一個人最強烈的衝動是作曲,而且如果完全沉溺於這衝動能夠寫出崇高的音樂,那麼他不只有權聽從衝動而行動,他還揹負著這麼做的責任。類似地,羅素在維特根斯坦身上認出了天才的特質,因此就給予了他以同樣方式行動的許可。他後來這樣說維特根斯坦:

……也許是我所知道的傳統觀念裡的天才的最完美範例,激情、深刻、強烈和強勢。

夏季學期開學時他已開始在維特根斯坦身上看到這些特質。在4月23日的信裡他告訴奧特琳:“只要他上手了,我就不覺得我放棄那題目是怠慢”,彷彿為了說明這項任務所需的特質,他添上一筆:“我以為今天他要撞碎我房間裡的所有傢俱,他太興奮了。”維特根斯坦問他,他和懷特海將如何寫完《數學原理》。羅素回答說,他們將不會有結論;此書將只是結束於“隨便哪個剛好最後得到的公式”:

他最初顯得驚訝,然後看出那是對的。我覺得,只要此書包含了一個有可能省去的詞,就會毀掉它的美。

維特根斯坦無疑同情和認可這種對作品的美的訴求,在《邏輯哲學論》精簡的文體中,他將把羅素在這兒提出的簡樸美學提升到新的高度。夏季學期初兩人的關係已開始轉變。雖然形式上仍然是維特根斯坦的導師,但羅素愈來愈渴望得到他的讚許。復活節假期時羅素開始寫一篇要遞交給加的夫大學哲學學會的論“物”的論文。他希望,這項工作將展現一種更新了的活力——“一個激情而冷靜的分析的樣板,全然不顧人類感情,作出最痛苦的結論”。冷靜和激情?羅素解釋說:

對於物,我至今從未有過足夠的勇氣。我從未足夠懷疑。我想寫一篇我的敵人將稱之為“實在論的破產”的文章。沒有任何東西能與給予人冷靜洞見的激情相比擬。我最好的工作大多是得了悔恨的啟示而做出的,但強大的激情也一樣能做到。哲學是一位不情願的女士—只有激情之手握住的冰冷的劍,才能觸到她的心。

“激情之手握住的冰冷的劍”——這說法完美地描畫了這種景象:維特根斯坦把一個嚴格的邏輯心靈和一個衝動的、著了迷的本性結合於一身。他正是羅素的哲學典範的化身。

不過,維特根斯坦對此計劃的反應讓羅素失望了。他把整個題目斥為“無用的問題”:

他承認,如果沒有物,那麼除了他自己沒有人存在;但他說這並無害處,因為仍然能把物理學和天文學和所有其他科學解釋為是真的。

幾天後維特根斯坦實際讀了部分論文,羅素欣慰地注意到他的意見有點變化:維特根斯坦喜歡它的徹底性。羅素論文的開頭直截了當地宣稱,迄今為止哲學家為了證明物之存在而提出的全部論證,簡簡單單全都是靠不住的。維特根斯坦稱這是羅素做過的最好的事。看到論文的餘下部分時他意見又變了,告訴羅素他還是不喜歡;“但只是因為不同意,而不是因為它寫得糟”,羅素告訴奧特琳——彷彿抓到了救命稻草。這篇羅素最初寄予如此厚望的論文一直沒發表。

摘自《維特根斯坦傳:天才之為責任》(插圖本)

維特根斯坦傳:天才之為責任

【英】瑞·蒙克 著 王宇光 譯

簡介

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LudwigWittgenstein,1889—1951)是20世紀西方最偉大的哲學家之一。蒙克的《維特根斯坦傳》豐富、深入、好讀,公認為維特根斯坦的最佳傳記,是西方思想家傳記中少見的佳作,不僅向我們展現了這位偉大思想家的深刻的靈魂生活,而且有助於我們理解他的哲學思想。插圖本是在原平裝本的基礎上,精選了一百多幅維特根斯坦及其家人、朋友,以及作品等珍貴圖片,更好展現了他本人和他生活的世界,有助於更好地瞭解維特根斯坦其人及其學說。

作者

瑞·蒙克(RayMonk),英國南安普頓大學哲學教授,研究領域包括數學哲學、分析哲學的歷史,並長期致力於哲學家傳記寫作。1991年蒙克因《維特根斯坦傳:天才之為責任》獲得達夫·庫珀獎。其他傳記作品有《羅素傳》、《奧本海默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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