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隱隱於俠:《邪不壓正》里的江湖韻味|武俠志

《邪不壓正》當中,有著鮮明的武俠元素和特色。無論是從整部電影的故事推進,還是電影裡大量加入的動作元素,都帶著很深的武俠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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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文無意去探究一個俠客的成長史,也無意去詳述一段歷史,武俠只是他用來講述這個故事的一個外殼而已。歷史小說家大仲馬,有一個經典的論斷,他說:歷史是什麼?不過是我用來掛小說的釘子——這個論斷到姜文身上,就是:武俠是什麼?不過是我用來掛故事的釘子。

姜文的電影,靠隱喻,重意像,埋下了許許多多讓人思索的東西,以至於有一種調侃聲音:看姜文的電影是一種大型的猜謎遊戲。而江湖本身是有悖於正常生活的,它就像一個社會的陰面一樣,遊走於法律和道德的邊緣,它是灰色的,也是神秘的,因此江湖的種種也是要靠猜的。

當一個謎碰上另一個謎,故事就精彩了。姜文藉著武俠片的某些元素,發揮才氣,釀了一壺屬於自己的江湖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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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邪不壓正》改編自作家張北海的小說《俠隱》,但是整部小說在電影當中被改得面目全非——姜文並非簡單地在乎故事講了什麼,而是注重這個故事傳遞的一種情緒和感覺。

整部電影,如果只從故事層面來看,僅僅是一個略顯模糊、充滿曖昧的復仇故事。跳出故事之外,在滿屏飛濺的荷爾蒙和動不動就上房的橋段中間,我們看到的是一個人從不自覺到自覺的過程,這就如同世家子弟行走江湖,從一無所知的菜鳥成長為一代大俠,光影裡透著武林的聲色犬馬,鏡頭中閃著江湖的寶氣珠光。

同門相殘背後的玄機

“師弟,都是一個師傅教的,破不了招啊!”朱潛龍(廖凡飾)對李天然(彭于晏飾)的這句話,聽起來滿是笑點,卻是武俠世界裡的一個常見的現象。出於種種原因,江湖上收徒授藝的這一過程,選拔的標準完全在於師傅個人,並沒有一套完備嚴謹的篩選人才的流程。所以說,進入同一門派,一同學習武功的師兄弟之間,心術、人品往往是良莠不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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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個師傅教出來的徒弟,因為授課內容相同,所以他們的基本功底和招式相差無幾,如果兩個人的資質並非相差很遠的話,那麼除非後天有過某些奇遇,武功得以突飛猛進,否則單就本門派功夫而言,雙方是很難分出伯仲的。

在王家衛導演的電影《一代宗師》中,馬三投靠日本人,叛出師門,殺了師父,宮二姑娘為清理門戶、替父報仇,要殺她的大師兄,然而一個師傅教出來的,他們的武功差不了太多。

所以,她奉了獨行道,苦練多年功夫之後,才完成了報仇。一來是江湖規矩,二來是最初她也沒有成功復仇的把握。為了報仇,她捨棄了自己的七情六慾,把全部的精力都灌注於提升武功這一個目標裡。相比之下,馬三在投靠日本人之後,各種各樣的瑣事,消耗了他的時間精力,在武功上,他顯然沒有宮二姑娘進步快,這樣一來兩人拉開了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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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不壓正》裡的朱潛龍也投靠了日本人,也叛出了師門,也殺了師父。李天然要殺師兄復仇,但年紀尚幼的他可比不了宮二。如果不是有了去美國的一番經歷,李天然很難做到後來的復仇成功,他前往異國的經歷和武俠小說裡主角吃了奇珍異果平添一甲子功力之類的奇遇故事,本質上來說都是一回事。

同門相殘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中國人好面子,重規矩,往往講究的是把所有的組織都過得像家庭一樣,和和氣氣。父慈子孝,兄愛弟敬,那是再好不過的了。可惜美好的願望永遠抵不過殘酷的現實,叛出師門,兄弟相殘,甚至欺師滅祖,這樣的事情,在江湖上,永遠口耳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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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拿法制說話,憑公理立足,可江湖作為一種偏離正常社會的存在,欺師滅祖是常有的事,這看似是對現行規則和秩序的挑戰,其實反而可以理解:在一個一切靠實力和拳頭說話的領域內,什麼都可以被踐踏,洪洞縣裡是沒有好人的,同門相殘不過是副產品而已。

這個女人不尋常

行走江湖,乾的是刀口舔血的買賣,做的是法律邊緣的勾當。由於這種生活極具不穩定性,江湖人很少會建立穩定和諧的家庭關係。

然而渴望安定是人的天性,只是在武俠的世界裡,如果一個成名已久的大俠,想要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去過一種安定的生活的話,那麼恐怕不是什麼好的徵兆。在金老爺子的《笑傲江湖》裡,大俠劉正風決定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結果,全家慘遭滅門。類似的慘劇,在無數武俠創作者的筆下被反覆書寫,可見,它是一種大概率事件。

既然組建安定美滿的家庭,不問世事,成為一種奢望,那麼行走江湖的俠客們,退而求其次,開始渴望露水情緣。醉生夢死,花天酒地,成為了很多俠客們的首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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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客與妓女,是天然的同病相憐的兩類人。

和俠客中常有大俠一樣,風塵之中,亦有奇女子,比如宋時的梁紅玉,明時的柳如是,再近一些,姜文自己電影也涉及過,在《讓子彈飛》裡提到的小鳳仙——那是民國最有名的青樓奇女子。

在《邪不壓正》裡,唐鳳儀這個角色是交際花。所謂交際花云云,不過是民國之後社會進步改了名字的叫法,本質上和妓女多有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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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塵中的女子往往被人以負面形象看待,“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是人們經常掛在口頭上的老話,在《水滸傳》裡,梁山好漢想要攻取華州,九紋龍史進在華州城裡有一個相好,所以史進就潛入城中,密會舊情人。然而他的結局是被妓女出賣給了官府。

“自古娼門裡迎來送往,往官府裡陷害了多少英雄好漢?”這是施耐庵的看法,姜文顯然不這麼看。如果唐鳳儀只是一個被金錢、情慾所挑動的一個交際花,那麼她跟之前文藝作品中的同類形象也沒有什麼太大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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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人大搖大擺開進北平城的時候,守土有責的政府,離開了這座城市,而這個被人鄙視的交際花,從城牆上縱身一躍,反而砸死了一個日本兵——這個細節本身極具諷刺效果。

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這樣的女人,尋常麼?

血海深仇有講究

復仇是中國武俠故事中最經典的一大命題了,多少經典武俠電影中江湖風雨的開端,都是一個身負國仇家恨的熱血少年的登場。

仇恨是推動影片發展的原動力,沒有仇恨,整個故事就不成立,所以說相當多的武俠片其實是根植於仇恨之上。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在漫長的中國武俠小說史上,當滅門的仇恨無法訴諸法律,公理和正義無從實現的時候,基於血親的同態復仇,就成了被儒家思想所認可的道德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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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親生父親一般的師父被殺,被許配給自己的師姐被殺。對於李天然來說,這是“天賜大恨”。歷經磨難手刃仇人之後,故事也就了結了。

但在江湖上,《邪不壓正》的故事還可以接著寫下去,如果朱潛龍還有後人的話,那麼他的後人找李天然報殺父之仇,這樣的一個故事,是正當的嗎?非常正當。

在儒家看來,所有為自己直系血親復仇的行為,都是值得嘉許和鼓勵。假設雙方的後人足夠多,並且無限繁衍下去,那麼雙方家族就形成了另一種武俠故事裡常見的關係——世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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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仇是解不開的,現實裡沒那麼多羅密歐與朱麗葉在仇殺之餘卿卿我我,更多的是被傳統束縛且被推著往前走的犧牲品。

雖然李天然是在美利堅長大學藝的,但是中國人的很多思想和傳統,還是深深地刻在血脈基因裡。江湖再亂,也是要拜關二爺的,而關二爺隨身帶的,除了青龍刀和赤兔馬之外,就是一卷《春秋》。

《春秋》是孔子所著,或者說人們希望是孔子所著。暴力的化身武聖愛看文聖寫的《春秋》,說明蠻橫的武力終究還是要匍匐在文明之下。李天然內心對於復仇的糾結,除了源自血脈的呼喚之外,未必沒有美國因素的誘導。美國是文明的代表,民國是亂世的典範,前者講究科學民主,把德和賽兩位先生供起來,奉為神明;後者看重槍炮權力,把術與詐兩門把戲學到手,如獲至寶。

這仇能報麼?李天然的猶豫之中,是文明與野蠻的掙扎,現代和傳統的糾結。

江湖已經沒落了,日本人也打進來了,一切似乎都亂套了,殺與不殺真的那麼重要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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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李天然最後還是開槍了,江湖事江湖了,甭管多新派的人物,受了多少文明的薰陶,最後見真章的時刻,骨子裡還是傳統的。武聖讀了《春秋》,不妨礙他過五關斬六將。以血還血,以牙還牙,那是被刻在漢謨拉比的石柱上的,江湖人沒見過什麼石柱,可這道理沒人不懂。

歷史的隱喻,江湖的外殼,文明的思索,人性的拷問,姜文想說的太多,可歸根結底還是離不開傳統的影子,這影子,就在江湖上飄著。

用了武俠的外殼和元素,故事也就少不了江湖的熱血和豪情。沒了這些,《邪不壓正》就要失色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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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電影還得咂摸深處的味道,不能只看面兒上。很多人說,姜文在電影中重建了老北京的風貌,做了梁思成想做而沒有做成的事兒,這種看法浮於表面了。

對老北京的風土人情,世情建築,姜文未必有多大感情。重現老北京,只是一個電影人對電影的尊重和細節極致的追求。就醋包餃子,講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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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文說的是歷史嗎?我看未必,反而覺得像是直指當下,武俠本身就是反諷的——對現實不滿的時候,武俠是最好的隱喻和突破口。所以諷刺背後有著理解,隱喻的底下有著坦白。有些片子,看不懂也就看不懂吧,導演本來也沒準備說透。

回望江湖,正與邪之間,誰又說得清楚呢?只聞笛聲一曲悠揚。可惜笛聲猶在,江湖已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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