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來“才不饒人”的高曉松曾公開表示,有一個他“爭不過”,卻只能鬱悶三秒便心中竊喜、充滿期待的人。
誰?
姜文。
十年前,高曉松尋到《俠隱》作者張北海先生處,求購電影改編權。
晚姜文一步。
十年後,姜文帶著《邪不壓正》歸來。
先睹為快的高曉松給出評價,“滿屏荷爾蒙飛濺,愛恨劈頭蓋臉。”
看到這句子,應該有不少人跟我一樣,自顧把電影想象成一名熱血少年,充斥著不安分的躁動與燃情。
然而看完片後,我倒覺得,除卻姜文標籤式的燃與戲謔之外,《邪不壓正》還有著氣貫長虹的浪漫詩意。
它更似一位頂尖美人兒。
從皮相到風骨,從耳廓到足尖,無不讓人心口一蕩。
皮相之美,在於令人驚豔的視覺呈現。
姜文自有一套影像風格,佈景講究,採光寫意,色彩分明。
這濃烈鮮明的腔調在《邪不壓正》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影片開篇恍若穿越時空——
正陽門下,皚皚白雪,玉樹瓊花。
1937年的北平尚無高樓林立,火車踏雪而過,映入李天然(彭于晏 飾)眼簾的是斑駁的老城牆、寧靜的護城河、空靈的天壇、炊煙裊裊的街市巷弄……
萬物生動又極具韻味。
生生還原了那句,“一下雪,北京就變成了北平。”
原著中,張北海筆下的北平有著慵懶而溫柔的質感。
“曬在身上暖乎乎的太陽,一溜溜灰房兒,街邊兒的大槐樹,灑得滿地的落蕊,大院墻頭兒上爬出來的藍藍白白的喇叭花兒,一陣陣的蟬鳴……”
這質感體現在電影裡,便是南池子大街上的商販吆喝,是李天然騎著二八大槓轉彎時的一扭頭,是迴盪在四合院上空的清脆鴿哨,是肉店門口掛著的吹滿氣的豬尿泡,是藍青峰(姜文 飾)出場時要去打的那瓶醋……
接地氣,還求講究,撲面而來的人間煙火。
若只是還原,還不夠姜文——他更擅長的,是「再造」。
把北京的瓦帶到雲南,他竟生生實景搭建了四萬平米的「屋頂世界」,這也為整部電影鋪墊了又一層魔幻質感。
屋頂之下,是聲色犬馬、處處喋血的權謀縱橫;
屋頂之上,是快意恩仇、情潮湧動的浪漫江湖。
層層疊疊的灰瓦匯成一片綿延不絕的浪。
當李天然在浪中奔跑穿梭,騎著自行車、甚至險些不著寸縷跳躍前行時,恍惚間,你會覺得角色本身被賦予的複雜坎坷都消失殆盡,城市最純粹、最敞快的一面傾瀉出來,什麼爾虞我詐、愛恨情仇,不過彈指一揮。
那能行人、能走車,還能種花種菜的屋頂,才是一座城池的風骨。
梁思成朝思暮想的老北平,活了。
從《陽光燦爛的日子》到《邪不壓正》,從馬小軍到李天然,姜文鏡頭下的主角,一直就沒從屋頂下來過。
更確切地說,姜文的作品其實一直就在屋頂之上,那是一個一旦陷進去就不想走出的平行時空。
大飽眼福的鏡頭應接不暇。
除卻創意性的屋頂跑酷、騎單車:
還有你熟悉的姜文式暴力美學。
一槍入眉心,聽得人心怦怦跳。
可就連拍血腥打鬥,他也能拍出一種精緻之美。
五把槍,三個人,連帶打鬥留下的雪痕,佈局得無可挑剔。
一個鏡頭掃過去,講究得讓人想拍掌。
當然,景美只是初級,《邪不壓正》的魂之美在於人。
如果說畫面滿足了視覺體驗,那麼戲中人物的塑造,在某種程度上則能令人五感頓開,甚至生出一種可觸而不可及的感情。
尤其是女人。
雖然劇情全由李天然的視角推進,但兩個女人的光芒卻不可忽視。
直至結局,她們各自儀式般的離場更為影片鑲上一道金邊,令人難以忘懷。
許晴飾演的唐鳳儀,外表嬌柔性感,十足交際花。
打美容針,撩小鮮肉,口口聲聲要去馬爾代夫做島主,天天賞景生娃……
你以為她只負責做李天然的性啟蒙導師?
呵,錯了。
越往下看,越發覺這個女人骨子裡的硬。
她受過高等教育,想要什麼、想做什麼,心裡門兒清。
她依附男權,卻也敢反手給男人幾巴掌。
她有拿腔作調的小性情,也有大局為重的仗義。
當你錯覺她與那混亂時局水乳交融時,她卻用行為反擊:
原來她自始至終是一個人燦爛,沒有同類。
比之“北平之花”,周韻飾演的關巧紅則是另一種神秘,另一種迷人。
她給予李天然的,是初愛的悸動,是靈魂的指引,是一個全新的屋頂世界。
從某種程度上說,她集結了姜文電影裡那類「需要仰視的女人」的所有品質,最後煉出一股俠氣。
是的,所謂“俠隱”,她才是那個真正的「俠」。
屋頂之上,關巧紅用力地踩著單車,為的是放開裹了多年的小腳。
錢幣從四面八方灑來,她見怪不怪,不把世俗放在眼中。
她的眼中有什麼呢?
起初,是復仇的怒火;
後來,是對自己膽怯的失望;
再後來,是參破人性的決絕;
直至最後,她將自己所學會的、所參破的一點點滲透給李天然,自己則依舊是“一個人,一把槍”。
她束起長髮,飲茶時的沉穩眼神轉為拿槍時的凌厲,那一刻,我的心隨李天然一起深深淪陷。
影片中有不少展現李天然與巧紅互生情愫的小情節。
她隨他飛簷走壁,穿過那麼多間尋常人家的屋頂,來到藏身的鐘樓。
她教他復仇的道理,“不需要讓別人相信”。
她扔過去一件早為他做好的長衫,叫他“體面的小夥子”。
……
在充斥七情六慾、明爭暗鬥的大背景下,他們的相處一片澄澈,美得如同一場不存在的夢。
而我最喜歡夢的結尾——
巧紅教給李天然至關重要的最後一課:告別。
然後,她在他眷戀的目光中轉身離開。
似笑非笑、悵然若失間,這個女人的美達到了頂點。
她的精神世界足夠豐滿,甚至不需要同類。
也正是這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結局,讓我更加確定:
看姜文的電影,你千萬別帶著預設立場。
沒有套路,就是他的套路。
影片裡俯拾皆是的「彩蛋」,都是他那些戲謔趣味的疊加,哪個能預料到?
比如,讓朱潛龍(廖凡 飾)落淚的那副“太祖畫”,簡直神還原對不對。
實際上,是姜文給原畫上加了兩撇小鬍子。
合影時廖凡故意頂出的下巴,配上藍青峰那句“太像了!一看就是親孫子!”,笑到人捧腹不止。
看看畫像,倆人吃餃子,一起埋汰人。
“那我能靠誰,老蔣?”
“那個寫日記的人。”
“正經人誰寫日記啊。”
“你寫日記嗎?”
“我不寫。”
“誰能把真心話寫進日記裡?”
“寫日記裡的那能是真心話?”
“下賤!”(齊聲)
那個寫日記又不成事的人是誰?
你只能聯繫歷史,自己猜。
還有李天然去協和醫院報道時,對著一顆腎的標本宣誓。
那顆腎又屬於誰?
電影裡出現三個“曹雪芹寫《紅樓夢》”的地點,到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這些遊走在現實與虛幻之間帶有荒誕色彩的笑點,皆屬於姜文的「皮一下」,是別的電影學不來的。
就像姜文鏡頭下的景、物、人——
美出一道另類光華,成為華語電影繞不開的情愫。
有點任性,但足夠可愛。
無論姜文還是姜文作品,之於中國電影,都是不可或缺又不容忽視的一股勁兒。
他的存在,數王朔說得最到位:
“中國需要這麼個人。有他在,我們才好說,本大國電影也不都是行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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