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法庭上說你跟爸爸,你追著車子喊:「媽媽——姐姐——」

文 | 蔣英姿

你在法庭上說你跟爸爸,你追著車子喊:“媽媽——姐姐——”

-01-

爸爸媽媽鬧離婚那陣兒,我和你也吵得天昏地暗。爸爸從廣州帶回來的那個女人就住在二叔家,媽媽天天以淚洗面,你卻很不爭氣地瞅空就往二叔家跑,吃那個女人給你買的糖,玩她給你買的玩具,還在別人的慫恿下喊她媽媽。

  我拖你回家,不許你喊那個女人媽媽。你哭,你鬧,你理直氣壯地說,爸爸就要跟媽媽離婚了,那個女人是新媽媽。我氣急敗壞地推了你一掌,你跌坐在地上邊哭邊大聲地罵粗話。媽媽走過來,一人給了我們一耳光,怒氣衝衝地說:“不爭氣的東西,你們還能在一塊兒呆幾天啊?”

  我不再理睬你,一個人氣呼呼地收拾東西,我要跟媽媽離開這兒,回外婆家去住了。你看著我把自己的衣服、課本,作業全部放進了一個紙箱子,終於忍不住說了一句:“你真的要走嗎?”我不理你,只顧忙自己的。你說:“我以後不喊那個女人媽媽了。”我還是不理你,你又說:“我以後跟媽媽。”我說:“好,我們拉鉤!”我用小手指鉤住你的指頭,我們一起說:“金鉤鉤,銀鉤鉤,誰騙人,是小狗。”可你沒有遵守我們之間的約定。你在法庭上說你跟爸爸。

  我牽著媽媽的手要上車時,你突然飛奔過來拉住了我的衣角,你說:“姐,我跟你們一起走——”

  我冷冷地推開了你。車子開動了,媽媽大聲哭喊著你的名字,你追著車子喊:“媽媽——姐姐——”車子轉眼就把你遠遠地落下了……

  那一年,我8歲,你5歲。

-02-

  半年後,媽媽帶著我嫁到了離家兩百多公里的益陽。繼父是個菜農,我便也成了小菜農。學習的空餘,學著拔草,施肥,澆水,搭架,繼父很喜歡我,因為我勤快,聽話,懂事。

  第二年,媽媽又生下了一個弟弟。她因為思念你而黯淡的眼神開始有了光彩。我看到那個小嬰兒就想起了你。我開始後悔走的時候對你的冷酷。我知道了,你改變主意的原因是因為家族裡所有的人對你施加了影響。你不過是一個5歲的孩子。

  小小的弟弟一天天長大,我很小心地帶他,處處讓著他。我想起了跟你一起度過的童年。記得每次吃西瓜,我都是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那份消滅,然後開始對你那份虎視眈眈。我說,給我吃點好不好?你說,不!每一回,我都用各種方法,使你那一份西瓜大半部分都落到了我的肚子裡。

  我從來都不知道要讓著你。可是現在,我懂事了,我從來都不跟小弟弟爭東西。我精心地照顧著他。用他對我的依賴和愛來博取家人的歡心與關愛。別人都誇我懂事的時候,我在想,你在爸爸和新媽媽的身邊,也已經變得懂事許多了吧。

  那個時候,你跟著爸爸去了廣州。我好不容易從姑姑那兒問到了爸爸廣州家裡的電話號碼,揹著繼父和媽媽給你打了電話。我想你,想聽你的聲音,你卻不肯接電話。無論爸爸怎麼勸,都不肯,然後,我聽到了爸爸的叱喝聲和你的哭聲。我放下電話,跑到村頭的田埂邊,哭了好久。

  那一年,我12歲,你9歲。

-03-

  初中畢業,我以全縣第三名的成績被重點高中錄取,並可享受免除學雜費的待遇,繼父說要獎勵我,問我想要什麼樣的禮物。我鼓足勇氣說我想把大弟弟接過來住一段時間。繼父遲疑了,這確實是一個過分的要求。我低著頭,眼淚吧嗒吧嗒落在鞋面上:“就住一星期,一星期好嗎?我們已經分開8年了,我不知道他現在長成什麼樣子了。我只看一看他就行。”我絕望的哭聲顯然讓繼父嚇了一跳,我是一個文靜內向的孩子,從來沒有向大人訴說自己的想法,提過要求,繼父答應了讓你在這兒住一個暑假,我說不出心裡對他的感激。

  姑姑把你送過來的時候我正帶著小弟弟翻曬辣椒,看著你慢慢地走近,我很惶恐。我已經從你身上找不到一點點童年的熟悉的影子了。我懷疑眼前這個高高的瘦瘦的小男孩不是你。早在半年前,我就從別人的口中得知爸爸因為吸毒被抓了。你的新媽媽變賣了房子和家裡的一切。你被送回了爺爺奶奶家。

  媽媽摟著你大哭了一場,然後將你從裡到外換了個嶄新,做了好多你小時候愛吃的好菜招待你,你非常拘謹,只有繼父不在的時候,你才敢動筷子夾菜,媽媽問你在那邊的情況,你都說好,除了這個字,再不吐露半句別的話。

  天氣特別熱,我和你帶著小弟弟在院子裡葡萄架下乘涼。媽媽說,來吃西瓜啊!我看著一分為三的西瓜,從中揀了一塊,拿給小弟弟,又拿起另一塊,大口大口吃起來。你也捧起一塊,小心翼翼地吃。我很快吃完,虎視眈眈地看著你手中的西瓜說:“給我吃一點好不好?”你看著我,居然很順從地把西瓜遞給我。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多麼希望再聽到你稚氣的一聲:“不!”可是,那些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我變得更加聽話,更加勤快。我對繼父說,爸爸,你現在送我上學,等我大學畢業了,我就供小弟弟上學。繼父誇我,真是個懂事的孩子,爸爸沒白疼你。我趁機說:“爸爸,讓大弟弟也跟我們一起好嗎?將來你老了就有3個人孝敬你了。”

  繼父看著我笑笑說:“你弟弟是劉家人,我怎麼能把他留在我家裡呢?而且,我也沒有能力供養3個孩子。”

  開學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你沉默寡言的性格一點也沒有改變。跟你一起的時候,一直都是我一個人在說話。姑姑來接你了,我悄悄地塞給你20元錢,那是我攢下的零用錢。你問了我一個問題:“姐姐,你更喜歡現在的弟弟還是更喜歡我。”我說:“我更喜歡你,現在的弟弟跟我只共一個媽媽,你跟我既是一個媽媽又是一個爸爸。”

  你說:“那你為什麼不打他不罵他,卻又打我又罵我?”我說:“因為我跟他只有一半親。只有特別特別親的弟弟才能打和罵。”

  你放心地點了點頭。你走的時候,又問我:“我們以後還能在一起嗎?”我說:“會的,等我長大了攢錢了,一定要把你接到我身邊,我們永遠不再分開。”

  “不許騙人!”你說。“好,我們拉鉤!”我用小手指鉤住你的小手指,我們一起念:“金鉤鉤,銀鉤鉤,誰騙人,是小狗。”

  那一年,我16,你13。

-04-

  從那次分別之後,我又有4年時間沒有看到你,你的消息卻時時震撼著我。你輟學了,你偷東西了,你打架傷人了,你被管教了。我說不出心裡有多痛,媽媽流著淚說,你像爸爸,是遺傳。我不這麼認為,我不相信我心愛的弟弟天生就是一顆壞種子。

  我專程向學校請假去勞教所看你,你不願意見我。我等了一整天,都沒有見上你。走的時候我在管教幹部的跟前跪下了,19歲的女孩子,是深深懂得膝下有黃金這一點的,可是我就是那麼自然地跪下了,為了你。

  我進大學時,你出獄。我一星期一封信,三天兩天一個電話,苦口婆心要你走正道,好好做人。你卻走火入魔迷賭博,換衣服一樣換女友。我恨鐵不成鋼。你說:“你現在想改變我已經遲了。我長成竹子了,我是筍子的時候你在哪兒呢?”我憤憤地說:“為什麼要人家管你,成長不是你自己的事嗎?”你說:“既然是我自己的事,你為什麼又管我。”我說:“好,以後我再也不管你。”

  你被人打傷的消息傳到學校的時候,我正在期末考試。我丟下3門功課沒有考,跑去了你那裡。我怎能做到真正不管你。你的頭被打破了,縫了二十多針,右腿也被打斷。我東挪西借來的一點兒錢一個星期不到就花光了。暑假我只好在離你不遠的一家酒店找了份當迎賓小姐的工作,我必須為你掙一點點藥費和生活費。

  那年,我21,你18。

-05-

  大學畢業後,我開始拼命攢錢還債,供小弟弟唸書。你成了一名三輪車司機,天天踩著車子滿城跑,日曬雨淋,嘴裡哼著流行歌曲。那天,我正在加班趕製一份策劃,你打來電話,問我為什麼週末都不休息。我說:“為了生活!”你很嚴肅地說:“不要完全為別人而活,應該多關心一下自己。”我說:“好,我知道,有個弟弟關心我感覺很好。”你惱火地說:“今天是什麼日子你知道嗎?”

  我愣了一下,眼淚立即湧上了眼眶。

  那天,是我的27歲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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