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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首发】作者 | 杜雨落 （原创作品 侵权必究）
奶奶出生于地主家庭，在当时我们那地方是出名的显赫人家。奶奶是家里的二小姐。
但是，好景不长，“斗地主”浪潮的兴起，让奶奶家备受打击，外太公和外太婆让她悄悄躲在后院把一叠叠房契烧掉，就为了让这个家庭逃脱那场折磨，可终究，没能逃掉。
外太公在“斗地主”的惨状中含恨死去，外太婆从此一病不起，姨奶还未成年便嫁做人妻，这个家，只剩下了奶奶和生病的外太婆，舅公三个人。不久之后，外太婆也离两姐弟而去。
大宅院变成了小房屋，某一天，在这一切都不尽人意的日子里，雪上加霜，小房屋燃烧在熊熊烈火之中。
那个时候，爷爷家离奶奶家很近。在火场中救出奶奶和她弟弟的是年少的爷爷。再后来，爷爷的父母开始尽力供养这两个可怜的孩子。
奶奶成年后和爷爷结了婚，弟弟也分了家。
他们没有令人羡慕的婚礼，只有一顿饭。奶奶一直想着，哪一天可以有一张结婚证，上面工工整整的写着：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几个月后，爷爷的父亲去世了，与此同时，奶奶怀孕了，生活的打击和扑面而来的压力，从小在父亲庇护下长大的爷爷顿时像是失去了方向，变得更加冷淡。
“不要这个孩子。”爷爷冰冷的说。
奶奶哭了，“你不要，我一个人养”。奶奶别过身子擦了擦滚滚不断的泪水。
自我有意识以来，爷爷都是很少回家，奶奶照顾家里的五个孩子和一个老人，还要赚工分。
从未见过爷爷对奶奶温柔，甚至有时候奶奶正在看电视，大老远的见到爷爷要回来了，就会关掉电视，爷爷很省，说看电视浪费电。
我问奶奶：“你为什么什么都依着他啊？”
奶奶居然回答了我一声：“能见到他就很好了。”转身离开，留下我看着她的背影一直彷徨。
才知道，年轻的时候，上面征兵，因为爷爷在那场救出奶奶的火灾中受伤了，腿有点瘸，所以才没有去。有一天，爷爷悄悄的离开了这个家，奶奶哭了，可是没有四处找他，在她眼里，爷爷是一个永远没有人管得住的浪子，她独自一人安安静静的承受着这些痛苦。
多年之后的一天，一个接近二十岁的男孩站在奶奶面前的时候，奶奶沉默了，转身离开了。爷爷四处找她，最后在奶奶的姐姐家里找到了奶奶，他对奶奶说：“孩子你不要了吗？家你不要了吗？”
“不要。”奶奶倔强的说。不肯看一眼爷爷。
第二天，奶奶还是妥协了，回了家，爷爷知道，孩子就是奶奶的软肋。
私生子的母亲是隔壁镇上一个女人。从小，奶奶就知道她的存在，是爷爷的同学，以前爷爷还在念书的时候，奶奶去隔壁镇上见他，就会见到这个姑娘。
从那次之后，奶奶就像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情一样，再也不提，一如既往的对爷爷好。
奶奶已经习惯了等爷爷吃饭，一次回家，接近下午三点，见奶奶一个人坐在床前的沙发上，呆呆的，不说一句话，家里的花猫蜷缩在床脚，奶奶手里的蒲扇时不时挥舞一下。
“奶奶你吃饭了吗？”
“等你爷爷回家呢。”她说得好像很骄傲的样子。
我去厨房转了一圈，厨房的锅还是热的，里面热着饭菜。我特别生气：“你等他干嘛呀！自己先吃啊！”
家里人都知道，爷爷常常赶场那天就会下午两点左右才会回家，有时候是在场上自己吃了再回来。可是奶奶总是要等他回来才吃饭，要不那天就不吃。
“习惯了，一起吃饭踏实。”
看着她平静的面庞，一阵心酸。
2008年5月12日，我们正在准备吃午饭的时候，地震抖落得老房子房顶的瓦上的灰尘落在了饭桌上，吊灯也晃得光线四处窜逃。我拉着爷爷跑出去，刚到门口，爷爷踉踉跄跄的跑回到厨房门口，吼了一句：“你还在里面干什么！地震了。”一脸的生气的模样。
“我把你的萝卜炖肉盖好，等会儿落了灰尘，也凉了，就不好吃了。”奶奶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委屈的站在那里。
第一次见到爷爷护着奶奶，是有一次，爸爸态度不耐烦的说了奶奶，爷爷将筷子往桌上一甩，严肃的吼道：“你怎么说你妈呢？这么多年白养你了！”
收起筷子，爷爷给奶奶夹了一块肉，奶奶信佛，不怎么吃肉杀生，那天爷爷给她挑的一块肉她吃了一大半。
时间好像不会绕过任何一个心存善念的人，2012年8月，奶奶从楼下摔下来，中风了。
爷爷大发雷霆，怪罪大妈不该给奶奶打电话，他说：“如果她不着急下楼接电话，就不会从楼上摔下来了。”
全场寂静，因为第一次见到爷爷涨红的眼睛，滚落出来的泪水。虽然不是大妈的错，可是也不忍心批评他。
那些一辈子坚强惯了，从来不肯低头的人，只要他们一落泪，你会觉得他的一生充满的神秘你永远猜不透，那一刻，心疼超过所有情感。
父亲立马叫了救护车，将奶奶送去县城的人民医院。
家里人不让爷爷跟着去县城，因为他年纪大了。
第三天，早上见到病房门口提着早餐的白发的接近八十高龄的爷爷，很吃惊。原来爷爷昨天晚上到的县城，在床前陪了奶奶一个晚上。
“她喜欢吃咸菜包子，我下楼看了看。”
他不会用电梯，就直接爬上了六楼。加上原本就有的哮喘和腿脚不方便，累得满头大汗。
他利索的擦干了汗水，将包子放在奶奶面前：“老太婆，你看有你最喜欢的包子，你醒过来吃一个吧。两个吧，都给你吃，我不吃了，你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吧。”爷爷的眼眶又红了。这是自从奶奶生病昏迷之后，我见到的第二次他不忍落下的泪珠。
记得有一次，只有我和爷爷两个人在老家，早上中午晚上我们都是丝瓜稀饭和咸菜包子。爷爷不会做饭，但是那天的稀饭和包子却让我觉得很美味。
后来，才明白，那些年日子苦，原本地主家庭的奶奶还能吃上咸菜加一点点肉的包子，自从去了爷爷家，常常都是丝瓜稀饭。吃的稀饭和包子里，不是粮食，而是包含了好多年的记忆。
几天后，奶奶终于醒了，治疗一段时间后，医院建议回家静养，奶奶彻底瘫痪了，生活不能自理。
奶奶回家后，常常躺在床上喊着她疼，有时候，爷爷听烦之后，会站在客厅就吼，“痛痛痛，你自己摔下来的，痛就忍着。”
回家后的爷爷，依旧每天不理人，早上出门，黄昏时刻才回家，也很少去奶奶的房间看她。和以前没什么两样，还是一张严肃的脸。
奶奶记不清人了，经常把我认作姐姐，把大爸当作父亲，可是她记得爷爷，很清晰。他们两人好像刚认识的模样。
一天中午吃饭，我去奶奶房间的时候，见到爷爷坐在奶奶身旁，两人还一直笑，很少见到爷爷笑，更是很少见到奶奶因为爷爷笑，我问，“什么事情呀？这么开心。”
“我给你奶奶讲小时候的故事呢，那个时候的我们啊，青梅竹马呢。”讲到这儿的时候，两人都笑的特别开心，是我第一次见到爷爷牵着奶奶的手说话。
离开的时候，我见到爷爷轻轻附在奶奶耳旁说，“我走了哦，等会儿就回来，你不要乱动哦。”细心的给奶奶盖上了毯子。
一会儿回来的时候，爷爷带回来了一个医生，原来爷爷去镇上找了医生来亲自看奶奶的病情，医生说最多还有一个月的时候，爷爷再次进去了奶奶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奶奶去世的时候，爷爷一脸平静，可能他哭了，哭得小心翼翼，没有人见到。那天，爷爷穿着几十年以前奶奶为他缝的布鞋参加了葬礼，鞋子有些陈旧，但是很干净。
原来一直家里放着的不允许任何人碰的上了锁的箱子里，一直放着奶奶为他缝的鞋子和一张两人的合照，没错，那是后来补上的结婚照，黑白色的。
一天早晨，爷爷突然像是发了疯似的，在奶奶的房间里找出来了一堆的衣服，搬去了奶奶的墓前。
爷爷说奶奶梦里找他了，“她说她冷啊，她说她好冷，好怕啊，我就捂着她的手，为什么总是捂不暖和呢？”爷爷悄悄的开始自言自语。
整理奶奶的遗物时，我们发现她随身的破旧手帕里包裹着一封信，爷爷见到这封信的时候，泣不成声，喃喃道，“为什么不早说呢？”
在医院的病床上，爷爷抱着奶奶的照片，“为什么你不和我说话了呢？你怎么舍得不和我说话呢？”
信上写着一大篇歪歪斜斜的字体，奶奶只念过三年书，不怎么会写字，但是她坚强的写完了这封信，大致的内容是，当初你救我一命，现在我伴你一生。
“那个时候为什么要嫁给我呢”？爷爷总是喜欢独自看着奶奶的照片说。
爷爷出院后的第二天，他一个人在奶奶墓前自言自语了一个下午，他说要陪奶奶再看一次日落。那一刻，感受到了爷爷多年来积累的疲倦与愧疚。小时候，他们最大的享受就是在山坡上割完牛草后可以忙里偷闲的看一会儿日落。
后来，父亲把爷爷带去了县城，为他请了保姆来照顾他，每次回家，我们为了表示尊重，会将保姆叫奶奶。
顿时爷爷卯足了劲，双眼一瞪吼道，“你怎么在叫呢？谁是你奶奶！”
转身将手背在背后，雪白的头发，驼着背的背影，一步一步慢慢回去了他的房间。
李南燕 笔名杜雨落。四川省青少年作家协会会员，文澜杂志社编辑部副主任、主编助理，青年作家人才库主席，作品散见于《诗情可回首》《文澜》等。一个喜欢文字的95后，现居成都。相信文字，可以让每一个阴天变成一寸寸明媚的时光，一直在路上，以文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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