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勤印象——老家味

民勤印象——老家味

鹹菜

老家民勤的夏菜品種不多,且極普通,到了秋末,能儲存的所剩無幾。冬天,家家戶戶要醃鹹菜,首選大白菜。有資料說白菜古名“菘”,起源於南方,唐宋時傳入北方。白菜之名的出現,是宋代蘇頌《圖經本草》:“揚州一種菘,葉圓而大……此所謂白菜。”

民勤的白菜種植或許早於明朝初年,更似在洪武三年以後,江南明軍至此戍邊,白菜隨之而來。

民勤印象——老家味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農戶多半自種白菜,留足了過冬的量,剩餘的賣到城裡,一市斤不過兩三分錢。本地白菜個頭小,水分少,蓋因氣候寒涼,土地乾旱。鄰近的張掖地區盛產大白菜,個大水足,名滿河西。有些單位每年初冬必派車拉運,當作福利分給員工。5分錢1市斤,價格比土產白菜翻一番,很受青睞。白菜之外有青椒、蘿蔔之類。本土青椒有2種,一種短粗、肉厚、皮色鮮紅、微辣,別號“豬大腸”;一種細長、深綠、強辣,又名“狗球辣子”,屬獨頭蒜等俗稱的“四大厲害”之一。蘿蔔以紅、黃蘿蔔為最佳之選,微甜,維生素豐富。有的人家還將茄子切條,加花椒,一併醃了,增色,又多一種滋味。

醃菜的鹽來自縣境北部的雅布賴鹽池,白裡發青,塊大,碾碎了撒進菜裡。那些年沒有碘鹽的說法,很多人家用這種青鹽。醃菜的粗瓷缸,出自永昌縣紅山窯或山丹縣的小窯口,黑褐色,黝亮,缸口和底圈露出黃胎。秋末冬初,供銷社的貨車拉著菜缸遊走鄉里,換錢換物,名曰“為人民服務”。人口多的家庭用大缸,人少的用半截缸、不大不小的“中盆”。缸口覆木蓋,缸裡的菜上壓著光滑乾淨的石頭。醃了的菜放在屋外,三九嚴寒前,菜缸上蒙著破羊皮襖和舊被子,以繩索紮緊,再圍上麥草防凍。所謂“三九三凍破磚”,唯恐菜缸破了,冬菜就攢不住了。鹹菜醃好,端上桌時往往帶著冰碴。醃白菜和青椒夾雜了洋姜、沙蔥等,鹹澀、辛辣,與寡淡的湯麵條匹配,正如焦苦生活的調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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醃菜是個手藝活,像做飯炒菜一樣。同樣的原料,各人做出來的味道不盡相同。記憶中最好的鹹菜是李玉壽先生的母親——李奶做的。簡單的三四種菜品,紅黃綠白諸色紛呈,上桌就溢出香味,由不得想先嚐為快。多年前李奶高壽歸西,我對李玉壽老師說:以後再也吃不上老人家的鹹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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稠 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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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總在吃稠飯,小米稠飯、黃米稠飯、䴾子稠飯;搭著單調的鹹菜,拌上油潑辣子,輪番吃。

夏收後種糜子和穀子,是為了儲備冬糧。《詩經》裡有“碩鼠碩鼠,無食我黍”。“黍”是糜子,稈不高,約三四十公分。《鎮番遺事歷鑑》載:“糜子,山、陝移民謂之稷,有黃、紅、黑三種,紅、黑者謂之‘六十黃’,自種至收,兩月可熟,故名。舂米俗稱‘碾米’,其具與江南石臼判然不一,晉民稱為‘碾子’。土人日用之需,以黃米為主。”糜子碾去皮殼為“黃米”,經水泡煮,軟粘度高,做出的稠飯比小米好吃。涼州名小吃——山藥米拌麵,即是土豆和黃米熬成糊糊,平和而養胃。黃米稠飯里加入豬羊肉片,味道極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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糜子抽穗後垂散著穗頭,像謙虛低調的所謂成功人士。遲遲不抽穗的糜子是得了黑穗病,穗頭包乳白薄膜,漸變成黑褐色細粉,俗稱“灰白頭”。一群小孩在糜子地裡剷草,有意無意地找“灰白頭”吃,嘴唇和臉蛋沾滿黑褐色。“灰白頭”無味,不能充飢,只是好玩。

民勤飲食粗疏,不講烹飪技術,不換花樣。北方其它地區有米酒、黃米饃饃、黃米麵糕、黃米豆包等吃食,民勤人則從一而終,黃米稠飯一吃就是一輩子。

穀子,華夏最早的五穀之一,上古時叫“稷”“粟”,甲骨文寫作“禾”,距今8000多年了。穀苗出土,雜草隨之而生。最多的是稗子,外形與穀子相似,混為一片,良莠不齊。穀子細莖高挑,約1米。秋風一過,金波搖盪,豐收在望。穀子去殼為小米,適於熬粥,也可在米湯裡下麵條。“婦人生產,以之做粥,食一月方止。據云下乳最易。”小米粘性差,口感粗糙,不宜做稠飯。某年,我心血來潮,想做小米稠飯,不料笨手笨腳,既不掌握米和水的比例,又不會掌控火候,稠飯以幽默的方式呈現了——半鍋乾溼不勻的夾生米粒,無法入口。

䴾子,是青稞或大麥磨成的小片顆粒。用鐵鍋煮了,便成稠飯。“䴾”字現今的漢語詞典未收,或許已沒有多少人用了。《康熙字典》有此字,多音,其中一音讀“zhen”,石磨磨麥之意。大人們把磨䴾子叫“落(la)䴾子”,形容麥粒雪花一樣落到磨盤。磨坊房頂上垂著吊吊灰,磨道里積著厚厚的湯土,踏上去塵灰飛舞。毛驢戴著眼罩和嘴籠,一圈又一圈地走動。稍有懈怠,便捱了鞭子,驢毛飛起落下,掉在未進磨眼的麥粒和落出的䴾子上。有了磨面機後,石磨不再落䴾子了。機器磨出的䴾子,比石磨落出的乾淨。當年民勤也種玉米,但很少聽說過有人喝玉米麵糊糊——大概那是集體的財產,種植目的是喂牲口,不當做人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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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上午,寒風裡的太陽帶著暖意,在避風處撒開了光芒。穿了黑、藍棉襖棉褲的大小人等,端著印有紅色語錄的搪瓷碗,津津有味地咀嚼著稠飯和鹹菜。或是夜色降臨,炊煙在暮靄裡瀰漫,草木灰若有若無漂浮,煤油燈忽明忽暗,一家人環圍一盞有氣無力的煤油燈,默默地吞下飯菜,儼然梵高的油畫《吃土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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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 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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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窯炭,出產於民勤西北部的唐家溝。煤質疏鬆,有煙,價格低。一把柴草就可點燃,且燃燒時間長。也有無煙塊煤,產自阿拉善右旗上井子或武威九條嶺,價相對高。家境不好的人家多選前者,便宜,節省,幾小塊能燒一天。後者多半是有爐子的人家用,火力強,不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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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村的土炕通常挨著灶臺,二者煙道相通,做飯燒火的餘熱由灶臺傳至炕內,能獲取些許溫暖。灶臺一角,大鍋邊上安了小鍋——帶鍋,盛水或湯,借大鍋的溫度暖熱。灶臺和土炕連接處砌起三五十公分的矮牆,名曰“連子”。一來遮蔽炕上的雜物落入灶具,二來防止炕上的小孩爬上鍋臺。即是如此,也還經常聽到孩子掉入鍋裡的消息。

土炕上放著圓形生鐵火盆,直徑五六十公分,邊沿寬約20公分,中間凹陷處填了沙土用於燒炭,老家人叫“煨火盆”。《說文解字》謂“煨,盆中火也”。火盆中的西窯炭被煨著,飄起縷縷青煙。奶奶拿著形如筷子的鐵鉗,不時地抹去西窯炭表層的炭灰,白細像麵粉。剝去了炭灰,炭體顯出溫暖的紅色。炭灰和沙土裡埋著大豆、沙棗和玉米等。炭火溫度升高,這些小種子開裂,發出“噗噗”的洩氣聲。有時也煨土豆、燒麻雀,熟了就擺在火盆邊沿。幾個小孩按捺不住急切,搓著燙手的食物,連灰帶土往嘴裡填。白天,北風呼呼,陽光慘淡,炭火似在沉睡。夜晚,黑暗濃釅,一小堆火炭相擁,隱約發光。炕桌上,銅油燈光焰閃動;土牆上宣傳畫中人物忽明忽暗,不可捉摸。絲絲作響的黃銅茶壺,伴著有線喇叭裡高亢嘹亮的移植樣板戲,反差強烈。茶壺裡放了紅棗,熬出滿屋子香氣。奶奶把銅茶壺唸作“崔崔子”,估摸是“炊炊子”的異讀。多年後讀到昌耀的詩句“前方灶頭,有你的黃銅茶炊”,想起奶奶留下的銅茶壺,以為是神示。我帶著它遊走數千裡,從沙漠腹地到黃河岸邊,又從北方到了南方。搬了幾次家,終歸捨不得扔掉。老家現在很少看到這種茶壺,也沒有“崔崔子”的讀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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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幾年入冬就盤爐子。買了生鐵爐箅子和爐蓋,請了手藝好的鄰居,找來磚頭,和了水泥,個把時辰就完工了。土爐子燒無煙煤,熱量足。爐子連著土炕,熱量吸入炕道,整個炕面被燒熱。睡在炕上,貼著炕皮的那半身體炙燙,另一半和露在被子外的腦袋奇冷,猶如冰火兩重天。這種土爐子後來換成了鐵皮爐和鐵鑄爐,連著炕的煙筒換成了白鐵皮的。這些年,農村還有人用土爐子取暖,難以想象他們是怎樣年復一年捱過漫長的寒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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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嘴四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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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蘿蔔,13世紀從伊朗進口中國大陸。李時珍《本草》謂“下氣補中,利胸膈腸胃,安五臟,令人健食。”《醫林纂要》描述其味“生微辛苦,熟則純甘”。民勤在清前期已有種植,“紅黃兩種,黃大而紅小,味俱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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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柔胡蘿蔔,“柔柔”或許是“肉肉”的諧音,似指柔軟,小巧,還有點可愛。夏收前不久,胡蘿蔔種子撒進了小麥地,在茂密的麥稈裡生根發芽。割了小麥,秸根行間的胡蘿蔔纓子如雨後春筍,綠色覆蓋了金黃,以至滿地都成了胡蘿蔔的味道,淡而清涼。秋後犁地或翻地,胡蘿蔔被一股腦掘出地面,擰掉纓子,大的上了飯桌,進了菜缸或地窖;小的飛上屋頂,像被人遺棄的孩子,經受雨雪風沙的輪番侵襲。深冬來臨,屋頂上的胡蘿蔔水分盡失,乾癟如朽木,在掃帚驅趕下再次聚攏,滾落地面,極小量、分批次地裝進各色袋兜,變成零食。柔柔胡蘿蔔並不全柔,多半僵硬,吃起來費勁。在食物缺乏的年代,它們像風乾肉塊,填塞著飢渴的慾望。一張張咀嚼的臉奮力扭動,嘴歪眼斜,間或露出猙獰吃相,使人聯想到騾馬、鱷魚類的大型動物。也有酥脆似乾草葉的,是雪後高寒凍渣的胡蘿蔔,苦澀裡殘存著一絲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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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渣、豆餅,是芝麻和胡麻、大豆榨油的殘餘物壓制而成,若汽車輪胎大小,從國營油坊分配到生產隊,當大牲畜飼料。驢馬吃不了太多,有人便在驢馬口中奪食,砸開油渣、豆餅,剝出無數小片,給飢餓嘴饞的大人和孩子。油渣墨綠、豆餅金黃,發著油香和豆香,入口不是味同嚼蠟,而是如同咬石,無味且啃不動。“那是牲口的吃頭”,大人們咧嘴苦笑,孩子們如獲至寶,像弱小動物盼著稀有的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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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陽,形似鐵棍山藥,澀裡帶甜,老家人讀為“鎖鹽”。《本草切要》說其“治陽弱精虛,陰衰血竭,大腸燥涸,便秘不運”,當今被炒成滋陰壯陽的靈丹妙藥了。民勤地處沙漠深處,陽光充裕,乾旱少雨,鎖陽和甘草藥效極好,頗有聲名。鎖陽在苦寒的沙漠邊緣生長,性熱,隱忍,冬天雪地上最先消融處,其下必有鎖陽存在。三九寒天挖出的鎖陽品質最佳,據說是上品大補;冬天其他時間出土的稍次。春天鎖陽出苗,沙地上突出一支支矛頭,俗稱“苗槍”,屬次品。縣藥材公司收購鎖陽,選材、曬乾,包裝了送藥店或發外地。幹這些活的,多是街道里無正式工作的大媽大嫂。她們集中在藥材公司的倉庫甘草廠——一座被搗毀的清代廟宇遺址,各持一把亮光閃閃的切刀,手臂上下飛動,機械地剁切地上甘草。鎖陽堆在一邊,是被看管的公財。那些母親們歇息或上廁所時,避開監工的目光,順手會拿幾截鎖陽塞進衣兜。她們的孩子放學,直奔甘草廠,從母親的衣襟裡摸出鎖陽,躲在牆角偷吃。乾枯的鎖陽,在孩子們嘴角變成褐色的流質,也在口袋和書包裡變成次日的食物——明天該用鎖陽換得同桌的黑麵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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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麵,小學時,幾乎每個孩子都有一個小布袋,裝炒熟的小麥麵粉。袋口穿了拉繩,防止袋裡的炒麵漏出。袋裡插一塑料管或筆管,小半伸出袋口供吸吮。隨處可見吃了炒麵的嘴巴,上下嘴唇粘糊白粉,互稱“白屁股黃羊”。多說一句,經1958年大躍進、除“四害”運動,本地黃羊遭遇滅群之災,幾近絕跡。我僅在傳說裡聽到,不曾見過實物。以“黃羊”戲謔,是對食物的懷念,還是對生態破壞的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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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 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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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荷葉油餅,摻了磨成粉末的薄荷葉,菜籽油炸出,色深綠,出鍋時撒白砂糖,清爽甜膩。現在依然流行於城鄉大小飯館。大油蔥花餅,蓋因大油脂高味厚,不為當代人喜歡,今已不多見。端午,家家包“粽子”,實為青黃不接時的奢侈。不是懷念祖先,也非祭奠屈原,全無漢、晉等古代遺風。用小麥換、從國營糧站買來有限的糯米,夾雜本地紅棗,蒸出粽子,用油餅代替植物葉子包了,名為“油餅卷粽”。油餅的大用場,在青年男女的婚事。男方須按定量將油餅摞好,紅棉繩捆了,送往女方家,叫“份飯”。有“苕女婿吃油餅,雙沓兒(兩塊疊起來)”的笑話,足見當時老家人對油餅的渴望。我上小學前吃油餅過量,傷食,嘔吐,從此不喜油炸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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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炸麻花,民勤人叫“油棒子”,用扁豆小米稀飯泡吃,稱為“油棒米湯”。麻花做法無特色。湯或粥若單用小米,做法簡單。若用扁豆,須加鹼或蓬灰將堅硬的扁豆煮至稀爛。改革開放初,縣城一王姓個體戶的扁豆米湯極為火爆,食客列隊等候,門庭若市。競爭對手使出歪招,散佈王家米湯裡發現老鼠、鞋墊等物。王家生意遽冷,關門歇業了事。市場另一端,多家麻花米湯店陸續出現,口味大同小異。

油糕,以燙麵餅包紅糖,投諸油鍋炸熟,外酥內嫩,甚甜膩。各地叫法不同,晉中一帶叫“油糕”,近似民勤“糖油糕”。圓如柿餅,兩面微鼓,香味誘人。縣城商戶“戴油糕”穩居製作、銷售頭把交椅數年。依稀記得油鍋上橫置兩根或數根鐵籤,上面擺了一溜油糕,金黃、微黑。油鍋裡青煙繚繞,烏油沸騰。戴油糕的藍色大褂油光閃閃,一副難辨顏色的套袖中伸出兩隻黃亮的油手,時而摶著紅糖和麵團,時而攥了鐵籤從油鍋裡急速搛出油糕,嘴裡不停地吆喝:“吃油糕來——吃油糕來——”

民勤印象——老家味

油餜子,各種花樣均有,大多是長方形、手掌大小、兩層掏花。炸油餜耗油多,費時間,常集中在臘月下旬。炸好放進瓷缸,防幹。春節走親訪友,油餜不可缺席,互相交換,約定俗成。罐頭、麵包出現在縣城後,油餜的地位漸次下降,成為擺設。我多次在甘肅回民朋友家做客,油餜子的品種多,做工細,花色繁複,遠遠超出了老家的鄉親們。要說味,還是老家的地道,有沙土氣息。

民勤印象——老家味

土 腥

民勤印象——老家味

土腥,一種氣味。

立冬一過,天氣逐日見冷。樹上沒了葉子,枝條裸露,像脫光了衣服的人,在勁風中嘯叫。地裡泛著枯黃,被牲畜多次掃蕩後的雜草稀疏低矮,毫無生氣。

風起於莫名處,由絲縷壯大為疾流,打著旋子,捲起細塵和草葉。風吹過土牆,曬太陽的驢和馬眯起大而疲憊的眼睛,似在回憶草木繁茂時的一場美夢。風竄出零亂破敗的黃泥莊戶,一路狂奔。

民勤印象——老家味

光禿的田野上,三三兩兩的農民在平田整地,十來個民兵揹著步槍摸爬滾打,煞有介事。風在人群裡繞來繞去,那些人停住拄著槍支、鐵鍁和榔頭,極力從焦渴的嘴裡擠出粘稠的唾沫,星星點點地使勁向風射去,伴以絮絮叨叨的咒罵。風懂人言,旋轉更為迅疾,或聚成粗大的風柱,擰成繩狀衝上青天;或在亂墳堆中化為烏有,塵消霧散。

土腥瀰漫,終年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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