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連著名作家都說殘疾人不是真的殘疾?

如小常說

1992年10月12日至13日,第47屆聯合國大會舉行了自聯合國成立以來首次關於殘疾人問題的特別會議。大會通過決議,將每年的12月3日定為“國際殘疾人日”,旨在促進人們對殘疾問題的理解和動員人們支持維護殘疾人的尊嚴、權利和幸福。今年的國際殘疾人日即將到來,讓我們為殘疾人朋友獻上一份祝福。另外,我們該如何看待殘疾呢?以下是周國平先生的一篇文章,頗值得閱讀與反思。

殘疾人並不殘疾

文 | 周國平

為什麼連著名作家都說殘疾人不是真的殘疾?

小時候,也許我也曾經像那些頑童一樣,尾隨一個盲人,一個瘸子,一個駝背,一個聾啞人,在他們的背後指指戳戳,嘲笑,起鬨,甚至朝他們身上扔石子。如果我那樣做過,現在我懺悔,請求他們的原諒。

即使我不曾那樣做過,現在我仍要懺悔。因為在很長的時間裡,我多麼無知,竟然以為殘疾人和我是完全不同的種類,在他們面前,我常常懷有一種愚蠢的優越感,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

現在,我當然知道,無論是先天的殘疾,還是後天的殘疾,這厄運沒有落到我的頭上,只是僥倖罷了。遺傳,胚胎期的小小意外,人生任何年齡都可能突發的病變,車禍,地震,不可預測的飛來橫禍,種種造成了殘疾的似乎偶然的災難原是必然會發生的,無人能保證自己一定不被選中。

被選中誠然是不幸,但是,暫時——或者,直到生命終結,那其實也是暫時——未被選中,又有什麼可優越的?那個病灶長在他的眼睛裡,不是長在我的眼睛裡,他失明瞭,我仍能看見。那場地震發生在他的城市,不是發生在我的城市,他失去了雙腿,我仍四肢齊全……我要為此感到驕傲嗎?我多麼淺薄啊!

上帝擲骰子,我們都是芸芸眾生,都同樣地無助。閱歷和思考使我懂得了謙卑,懂得了天下一切殘疾人都是我的兄弟姐妹。在造化的惡作劇中,他們是我的替身,他們就是我,他們在替我受苦,他們受苦就是我受苦。

人人皆患著無形的殘疾

我繼續問自己:現在我不瞎不聾,肢體完整,就證明我不是殘疾了嗎?

事實上,殘疾與健全的界限是十分相對的。從出生那一天起,我們每一個人的身體就已經註定要走向衰老,會不斷地受到損壞。由於環境的限制和生活方式的片面,我們的許多身體機能沒有得到開發,其中有一些很可能已經萎縮。嚴格地說,世上沒有絕對健全的人。有形的殘缺僅是殘疾的一種,在一定的意義上,人人皆患著無形的殘疾,只是許多人對此已經適應和麻木了而已。

人的肉體是一架機器,如同別的機器一樣,它會發生故障,會磨損、折舊並且終於報廢。人的肉體是一團物質,如同別的物質一樣,它由元素聚合而成,最後必定會因元素的分離而解體。人的肉體實在太脆弱了,它經受不住鋼鐵、石塊、風暴、海嘯的打擊,火焰會把它烤焦,嚴寒會把它凍傷,看不見的小小的病菌和病毒也會致它於死地。

我不得不承認,如果人的生命僅是肉體,則生命本身就有著根本的缺陷,它註定會在歲月的風雨中逐漸地或突然地缺損,使它的主人成為明顯或不明顯的殘疾人。那麼,生命抵禦和戰勝殘疾的希望究竟何在?

我們是自己內在生命的主人

我的眼前出現了一系列高貴的殘疾人形象。在西方,從盲詩人荷馬,到雙耳失聰的大音樂家貝多芬,雙目失明的大作家赫爾博斯,全身癱瘓的大科學家霍金,當然,還有又瞎又聾又癱的永恆的少女海倫·凱勒。在中國,從受了腐刑的司馬遷,受了臏刑的孫子,到瞎子阿炳,以及今天仍然坐著輪椅在文字之境中自由馳騁的史鐵生。他們的肉體誠然缺損了,但他們的生命因此也缺損了嗎?當然不,與許多肉體沒有缺損的人相比,他們擁有的是多麼完整而健康的生命。

由此可見,生命與肉體顯然不是一回事,生命的質量肯定不能用肉體的狀況來評判。肉體只是一個軀殼,是生命的載體,它的確是脆弱的,很容易破損。但是,寄寓在這個軀殼之中,又超越於這個軀殼,我們更有一個不易破損的內在生命,這個內在生命的通俗名稱叫做精神或者靈魂。就其本性來說,靈魂是一個單純的整體,而不像肉體那樣由許多局部的器官組成。外部的機械力量能夠讓人的肢體斷裂,但不能切割下哪怕一小塊人的靈魂。自然界的病菌能夠損壞人的器官,但沒有任何路徑可以侵蝕人的靈魂。總之,一切能夠致殘肉體的因素,都不能致殘我們的內在生命。正因為此,一個人無論軀體怎樣殘缺,仍可使自己的內在生命保持完好無損。殘疾甚至提供了一個機會,使人比較容易覺悟到外在生命的不可靠,從而更加關注內在生命,致力於靈魂的鍛鍊和精神的創造。

原來,上帝只在一個不太重要的領域裡擲骰子,在現象世界播弄芸芸眾生的命運。在本體世界,上帝是公平的,人人都被賦予了一個不可分割的靈魂,一個永遠不會殘缺的內在生命。同樣,在現象世界,我們的肉體受千百種外部因素的支配,我們自己做不了主人。可是,在本體世界,我們是自己內在生命的主人,不管外在遭遇如何,都能夠以尊嚴的方式活著。

殘疾人仍然擁有完整的內在生命,在生命本質的意義上,殘疾人並不殘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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