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是我们在这个时代最大的自由|公开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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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开信(Republic of letters)是单读的新栏目。这是一个开放的项目,我们欢迎来自不同背景、住在不同国家的作者,在这里向彼此写信,分享他们最近的生活、关心的议题、以及世界上重要的事。

今天是第九封信,也是来自单读读者的第一封信,我们以此来回应《单读 17》的主题。当“丧”“佛系”“焦虑”这样的字眼变得流行并开始裹挟你我时,写信者 Elsa Lin 深刻探讨了这些标签背后的原因。当这一代人因不见证,不讲述,不记忆,不警世而备受诟病时,Elsa Lin 则试图为我们开脱。一味批评并不是办法,时代的断流中,重要的是做出你自己的选择。

欢迎更多朋友参与进来,你们也可以用照片、视频等其他语言来回应,来信发送至 [email protected]

焦虑,是我们在这个时代最大的自由|公开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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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信人:Elsa Lin

单读读者

吴琦先生,

“在山中放马,草不会尽,在水上写字,河流不停。有的时候我坐在家里什么都不干,就看着日光从卧室走到客厅,经过床铺、沙发和几株植物的茎叶,最后在厨房的水槽里离开我的房间,仿佛亲眼看到了时间的本体。它略过你,你却看不到任何改变。”

上述这段文字您一定很熟悉,这是您为《单读 13:消失的作家》所写的 Editor Notes 里的几个句子。因缘际会,曾经听许知远用含混不清的北京腔念叨过,前后文统统忘却,只有您写的这几个安静至极的句子被心听到了,总能在我把自己锁进书籍之前悄然浮于耳畔,让我记得要回到这个世界中来,即使看不到任何改变,也要回来。

看到柏琳致您的信,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想写一封信,也写写这个单音节,短促有力,似乎可以击败一切的汉字——“丧”。对于您,这封信如此得不请自来,就不知是您的幸运还是不幸了。

很不巧,生在了尴尬的 90 年整,从小就一直在被贴标签,80 后的标签甩不掉,90 后的标签还得接得住。的确是在乎不起来这些归类和定义,别人非要给你贴你控制不了那是他的自由,何苦来自己给自己贴呢?但还是不小心被最近的“丧”和“佛系”戳中了,原来自己活得还真是低温冷感无所谓啊。朋友圈不说我自己都意识不到,认为生活本来不就该如此平淡平凡和安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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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这样,大概是因为 Nassim Taleb 的毒鸡汤式概率论世界观我是接受的,普世意义上的成功是个小概率事件,并不是越努力一定越成功,你看到的都是成功者们侃侃而谈自己的励志发家史,但你没看到大多数更努力的人最终归于平凡,努力和成功没什么必然的因果关系,甚至跟买得起房的关系也越来越不明显。周围很多“丧丧”的“佛系”年轻人,大家都在自己身体和精神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在工作中付出努力并且好好活着呢,所谓“丧”只是看得很透彻,也很有自知之明,物质上的丰盛是需要付出各种精神肉体代价并接受偶然性带来的压力,如果愿意并且能够承受这样的代价和压力,去为家人为下一代为自己争取更好的物质生活非常 OK 啊。

那么解释下看起来丧丧的年轻人们的生活哲学,用“我们”有点滑稽还很有辩解的意味,但作为 90 后的前辈 80 后的小辈,我觉得我可以用“我们”。

先说低物质欲,我们不像父辈母辈活在物质不丰富的年代,对物质有一份被匮乏锻炼出来的执着,至少我们中的大多数不愁温饱地长大了。过程中即使不拥有,也看得到这繁华世界纷纷万种,低物质欲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这很佛很丧,但这也是把有限的生命和精力用来满足精神需求的结果。

对啊,我们就是这个国家从古至今不曾有过、已成年已入世、精神世界最繁荣的一代,而说实在的,“文艺青年”很矫情吗?其实精神远没有物质矫情啊。一本书,一场电影,一首歌曲可以带来的满足感有的时候是一个绿或者橙的包包难以企及的,可是包包却需要付出多得多的劳动力来支撑和更少更短暂的边际效用,也许在某个一本书价值成千上万的平行小宇宙里,我会是个工作狂也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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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阶层的分裂和固化的确让人困惑。存在主义多少可以让我们从个体的层面来面对这种困惑,我们的基因、性格、出身、社会环境等等虽然是赋予我们存在的因素,却不是限制我们自由的枷锁,我们的下一秒永远无法被这些标签所预测,我们是动态变化的,在自己的决定中不断完成自我。

“焦虑”也是频频出镜的词语。说到底那些还没成佛的“我们”在焦虑个啥?让我们焦虑的不是“不自由”,天天按部就班地上下班,上班时像台机器,下班时回归人性满足下自己的小爱好。焦虑吗?焦虑点在哪?在于“不想干了!不要变成一台机器!要自由要去看世界”。欸对,只要一开始这么想,一想到自己是自由的,可以做选择的,可以去看世界的,焦虑就来了,让我们焦虑的恰恰是抛开一切标签之后,生命中依然固执的“自由”。

换句话说,一想到在某种程度上挣脱由不能选择的标签和自己的选择而造成的目前现状,就会感到焦虑。举个例子,一个非常有钱每天不干别的就是大把大把花钱的人,钱可能是他继承了遗产,可能是他之前打拼赚到的,总之不去管它,他一想到要选择把所有的钱都捐赠了,就要分文不剩了,即使心再大也会焦虑吧。可以说焦虑是存在真正意义上的自由的证明。那我们的佛系大概就是在某种程度上平衡了焦虑和自由,牺牲一些自由来换取内心的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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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宗教信仰的佛教和作为迄今为止最有烟火气息的哲学存在主义,二者几乎是对立的,不是冲突,是对立,对立的事物可以成就彼此。存在主义对思考和语言的执着从胡塞尔到海德格尔到萨特从未改变;佛教就完全不信任语言,并且有理有据地认为人类的思考是基于语言的,那么基于语言的思考同样不值得信任。人之存在的常态,是淹没在一念起一念灭一念又起、循环往复不断流动、思想的河流中,佛教教义最简单的实践——冥想则是尽量得去延长一个念头的消失和另一个念头升起中间的那段时间,在那段很不同寻常的时间里,不是“不思考”,更不是发呆,只是启动了一种脱离了语言的思考模式,纯粹意识的思考。

死亡和意义的关系在存在主义者那里是有分歧的,萨特和波伏娃都是自娱自乐的高手,只要能意识到存在,不管是通过描述现象、写作、阅读、嗑药、做爱、在咖啡馆里海阔天空等等等等,只要你乐意每一刻都有意义,而死亡终结了一切意义一切存在,这就是人生,有始有终有意义,挺好。

加缪就很佛系,他觉得生命的意义很难把握,你总会有这样的时刻,非常突兀地意识到,“我到底在干嘛呢?我做的这些事情有任何意义吗?”这样的疑问即使问不出个答案,也还是得接着活下去,有没有意义和存不存在不发生什么关系,除非你把死亡放进选择中,总是可以选择去死啊,可是你并没有因为不知道为什么要天天对着 excel 表格们 VLOOKUP 就要立刻从办公室窗户跳出去,这就是活着的意义了。

这个意义是被死亡所赋予,加缪看重死亡,死亡决定了生命许多基本层面的东西,死亡是突发、偶然、不可预期的,却又是注定、必然、早晚要发生的,正是因为死的无偿,所以生得其所。死亡,也是佛教的核心,佛教是非常具有临终关怀意识的宗教,稍微读点普及性的佛教教义,就会让你在想到死亡时不那么恐惧,甚至有一点点古怪的好奇和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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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远了,回来说“我们”。跟许多经济制度比较稳定成熟国家的“我们”相比,我们可能是相对“没有文化”的。这没什么丢人的,“文革”之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恢复到现在这样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那个时代的见证者,我们的祖辈已经老去了,大多数普通人不见证,不讲述,不记忆,不警世,留下这一片文化的真空,拿什么来填补?是高考恢复那一代人如饥似渴无书不读的求知欲吗?是再后来莫名其妙的国学热吗?是已经变成了口号的民主和自由吗?还是现在铺天盖的李小璐出轨了?

文化的生长需要漫长历史的锤炼,给我们贴标签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似乎还没有长出来什么非功利的、精神层面的、卡尔波普所说的“世界三”的东西,能让我们觉得现实安稳,岁月无忧。为什么要有文化呢?在我们追问意义又得不到答案的时候,文化里的某些构成部分可以马上给出一个免除你痛苦思考求索的现成的答案,宗教信仰也好,各种 ism 也好,大抵都有这种作用。成长在文化的真空是被迫、不能选择的,但也未必就是一种诅咒,是不是祝福也未可知,没有了现成的答案,所以我们擅长自己想出一个答案来,即使是个看起来丧丧的,或者散发佛光的答案,那也是我们自己思考出来的。

文化重建这个饼太大话也话不明白,但这个国家的思考能力或许就要从吃穿不愁的我们这里开始重铸了。是不是有种“文革”的终极目标终于要在我们身上实现了感觉,真荒谬。不一样的,比起家国天下大集体,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好,我们的关注点大多都在很具体的生活事件上,都在一个个活生生的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个体身上,对个体的尊重,对个体间差异的包容,在我们这里也达到了历史峰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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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们出生以来,战争和迫害都是局部发生的,似乎都离我们远远的,所以关于极权主义造成的苦难,关于个体尊严的丧失,我们也就懂个屁而已,可是这些真的离我们那么远吗?Hannah Arendt 那本惊悚故事汇编一样的《极权主义起源》解释得很清楚。当社会把个体制度化了,系统化了,剥离了个体的一切思维情感,只当成一个躯体的时候,极权主义就很容易趁虚而入,人们就很容易养成恶的习惯,去伤害一个已经被物化了、符号化了的他人并且不会引起加害者多少道德上的不适感。

而当伤害蔓延出手机网络,开始触及我们自己时,是不是就太晚了?莫要说文化传承被硬生生割断了的我们,这些问题放在任何一个现代社会那里依然会是问题,掂量掂量自己继承来的文化,然后拿出一个灾难性的答案,也许还不如拿不出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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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调不太丧,有点激进有点反智了,那么转个弯吧。不是说“没文化”很棒很炫酷,只是不要再纠结于一定要有中国特色了,“文革”之后还总是强调中国特色不是很可笑吗?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被剥夺了什么是吗?特色也不是强调出来的,一个民族的文化是溶在骨血里,很顽固的东西,顽固的东西往往也坚强,即使被糟蹋了个七零八落,只要世态安稳,也总能默默地重新生长,开花结果。

我们这一代,传承下来的东西太少了,但这不是我们造成的,这是历史问题后遗症,坐等文化生长也不现实,没有养料它也长不出来,好在是选择多了,可以选择文化就很炫酷了,至于怎么选择,怎么融合组装就是我们看着办。拿点哲学来消遣消遣意义,拿点宗教来准备准备死亡,拿点中庸之道来调剂调剂它们的比例,其乐无穷。

Have a cool Summer

Best Regard

Elsa Lin

往期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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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照来自《小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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