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拖拖拉拉，終於趁出差的間隙看了《大佛普拉斯》。
當電腦屏幕暗下，音樂響起，我發現自己嘴巴微張，有好多話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
很久沒有遇到印象如此深刻的華語電影了。黑白的基調下，輕盈的調侃和沉重的現實夾雜在一起，有時候想笑，有時候又想哭。
人心的複雜，人生的孤獨，人和人之間相互理解的不可能，就這麼赤裸裸地暴露在面前，讓人無處可躲。
如果你只想膚淺地消磨生命，不建議看這部電影。如果你想直面燈紅酒綠醉生夢死底下的真相，我們繼續聊。
2
《大佛普拉斯》是簡單而巧妙的故事，圍繞一臺奔馳車的行車記錄儀展開。
車主高啟文是臺南有頭臉的人物，和政要捆綁在一起，在當地經營一家青銅雕塑廠，主做佛像。近來接到的訂單，是替“護國法會”製作一尊青銅佛像。
高啟文生活在酒池肉林裡，有遠在異國的妻子，有長期穩定的情人，依然到處拈花惹草。
這些香豔的隱私，被他奔馳車上的行車記錄儀斷斷續續地記錄下來。
電影的另一面，是一些底層人物。菜脯給高啟文的雕塑廠看門，肚財在附近拾荒為生。兩人的交集和樂趣，就是到晚上，肚財給菜脯帶去撿到的色情雜誌，然後一起吃吃冰冷的咖喱飯當宵夜。
肚財素來是畏畏縮縮的性格，在人前抬不起頭，唯一神氣的時刻，就是和菜脯在晚間共處。有一回，他主動提議，讓菜脯把高啟文的行車記錄儀拿過來，看看有沒有什麼刺激可尋。
果不其然。行車記錄儀詳盡地記錄了高啟文和情人葉女士、性工作者Gucci交歡的細節。雖然只有聲音沒有畫面，可肚財和菜脯依然看得津津有味。
但窺私的快感沒過多久，轉折就來了。葉女士撞破了高啟文的秘密，言語之間多有威脅，高啟文一怒之下殺死葉女士，把屍體藏進了正在鑄造的佛像裡。
行車記錄儀如實拍下了這一過程，肚財和菜脯也看得千真萬確。如此一來，他們陷入了深切的恐慌：報警，怕官官相護。不報警，又良心不安。
這部電影裡沒有老天開眼。肚財的結局是被撞死滅口，而且荒誕的是，從不喝酒的他臨死前喝了酒，撞死他的人卻無比清醒。菜脯年邁的老母被當作要挾的籌碼，原本怯懦的他更加噤若寒蟬。
故事的最後，一邊是僅有的幾個朋友稀稀拉拉地為肚財送葬，另一邊是藏著屍體的佛像趕赴法會現場。
真實的苦難毫無遮掩地呈現出來，麻木到絕望。而法相莊嚴的典禮上，罪惡卻嚴絲合縫地隱藏著。
直到最後的靈異瞬間，蠟燭吹熄，唸經聲斷，佛光暗淡，靜謐到令人害怕。
3
之所以把劇情毫無保留地寫下來，是因為《大佛普拉斯》的劇情並不是關鍵。
真正摧人肝腸的，是其中蘊藏的人生主題。除了甜蜜的糖衣和清苦的湯汁，人生其實還有更加陡峭也更有力量的部分，無論你是笑著說，還是哭著答，都不可能若無其事地迂迴閃避。在人生面前，你別無選擇。
肚財在菜脯面前愛說教，有一回他對菜脯說：“人家有錢人出來混社會，是三分靠作弊，七分靠背景，你背後有什麼？”木訥的菜脯慢條斯理地說：“鳳梨、香蕉、芭樂，還有蓮霧。”原來這是他背後掛曆上畫著的水果。
初看這一段，覺得好玩，可細想，這也不是菜脯機智或者樂觀。說到底，他對生活已經不抱希望，才看什麼都平淡直接。這恰恰是悲涼的起源。
肚財被撞死的時候，拾來的垃圾各自散落，人蓋上了白布，地上有白線描了屍體被發現時的位置。典型的兇案現場配置。肚財那個沉默的朋友釋迦，凝視良久，然後回到自己的小破屋裡。
這時旁白道出了釋迦的心聲：
肚財現在死了並沒有什麼不好，起碼在他死的時候，在地上還能畫出一個人形。像他這種孤獨的流浪兒，應該是死了很久之後才會被人發現，那個時候屍體都爛光了，只能勉強在地上畫出屍水的圓形。
當一種“幸好”，要建立在這樣的對比之上，你會理解人間有多少連憤怒都無力的苦難。
肚財被殺後，菜脯很憂心，害怕年邁的老母無人照料，無奈去找那個親情淡漠的叔叔。叔叔擺了地攤賣眼鏡。菜脯每次提起老母，叔叔就用“你老母我知道我知道”搪塞，順便讓菜脯試眼鏡。
試完第一副，試第二副，兩副便宜賣，算500。菜脯只帶了300。那300就一副吧。然後菜脯收下眼鏡，摸出身上僅有的300錢。老母的事壓根沒機會說，又給叔叔掏了錢，而這副眼鏡，就是自己之前留在叔叔攤位上的舊眼鏡。
這個場景的尾聲，是兩人各自坐下，面有不豫，欲言又止。菜脯生氣，又不知道怎麼說。叔叔惡劣，可到底也有不忍。就這麼心照不宣，然後在越來越少的相逢裡，給對方加上一筆。
4
我最喜歡《大佛普拉斯》的，就是描述人生的分寸感。人也不是壞到極點，但又處處叫人失望。事也不是件件慘絕，可總是笑著笑著，忽然想哭。
人的天性就是不容樂觀，人的境遇就是註定孤獨，人的命運就是茫然無助。信也好，不信也罷，真理並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偶爾你希望並非如此，但遭遇卻每每回贈耳光。曾經你想要放棄希望，可生活又往往施以援手。就這麼磨折、拉扯，蹉跎了歲月，蒼涼了人生，到最後，每個人都成為自己生命的局外人。
肚財死後，菜脯終於去了肚財的家，發現肚財的家裡全是抓來的娃娃和美女的剪報。原來，他面前那個牢騷太盛的肚財，那個壓抑慾望的肚財，還有如此溫柔的一面。
這時候，旁白說除了菜脯的心聲：“人類早就可以坐太空船去月球，但永遠無法探索別人內心的宇宙。”
你向佛，你成魔，你是凡塵千百種妖孽，命運也只是微笑頷首，從不回頭。下次你路過，人間已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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