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藏十年

撰稿|刘佳

排版|齐光

“我是75后成熟大叔一枚,喜欢户外,越野车,场地摩托车,热气球,滑翔伞等等一切刺激的事物。08年一人一车在藏区跑了42天,之后就被西藏深深吸引。08年至今,每年都会去西藏。不要问我,为何如此迷恋西藏,因为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回答。西藏对每个人的感觉,都是不一样的,有喜欢那里的蓝天,白云,有喜欢那里的神秘的宗教,也有喜欢淳朴的藏民。你会喜欢西藏的什么呢?你只有去了,才会有答案。”

进藏十年

“双节狂欢”海报

进藏十年

往年自驾游纪念照

“再等一年吧”

去西藏,并不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26岁时,他在天涯论坛上看到一个帖子,两个小伙子自述开着北京吉普212去西藏的旅程,没有着墨于千万人神往的神秘风景,重点写路上的苦难。十六年前的帖子,他不记得标题,已找不到原帖,我也在天涯上用各种关键词大海捞针,最终没有捞出那根无意间扎准他穴位的针。

“我感觉到他们所谓的困难不算是困难,我也想去西藏体验一下,去看看他们所说的困难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那篇帖子给他的驱动力就是这么简单。自动化控制是木木的老本行,是他十七岁起就在职校学习并以之谋生的手艺,是他早年奔波于江浙为制造业发展做出小小推动的依据。越野车的性能和修理他再了解不过,坏车、陷车、没油的困难,反而让他振奋和期待。而更令他亢奋的,是北京吉普212。

北京吉普212,曾拥有极高的普及率和知名度,被时代赋予了特殊身份。它是曾经的“干部”座驾,国内汽车市场的领头羊,中国汽车工业的代表,三十多年畅销不衰的传奇,更成为六七十年代生人关于汽车的最初梦想。公路条件倒退到二十年前,坐上这辆越野车,能平稳顺利地上山下乡,也能气派地在城市兜风。密封性差、冬凉夏暖等不足被人们忽略不计,摸过、看过、坐过、开过这辆车,都能让人感到无比得意。木木把几代人对北京212无法抹去的青涩记忆叫做情怀。直到现在,有不少人管SUV叫吉普,都要归功于北京212的广大持久的影响力。

进藏十年

北京吉普212

不久,木木就买了一辆北京212,和身边的朋友约定好去西藏。本以为能顺利开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没料到出发前夕,几个朋友同时爽约。“西藏毕竟在传说中太可怕”,木木明白,很多人对西藏的印象,就止步于“传说”。它是让人欣然规往的世外桃源,也能变成曼查克沼泽,令顾虑重重的人连一步都不敢迈出。

他决定孤身前往。“然后他们一把把我拉住说:‘再等一年吧!’”说到这句话,木木发出“赫赫”的笑声,带着中年男性的鼻音,微弱的笑声表达完内心的无可奈何后悄悄消失,发挥不了任何实际作用。

一把拉住?如果下定决心去西藏,谁都拉不住,也许他也有相似的顾虑和难掩的胆怯。

“我说好,那就等着吧。等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车都换了三辆,他们还是不想去。”

“再等一年吧”,等到第六个这样的“一年”,他不想再等了。

“最后,08年,我一个人去的。”

本来不是一个人的——通过天涯网,约了三个异地的伙伴一起,规划了一个四十五天的行程。西安会合之后,来到西宁,在西宁采购了一后备箱的食物和生活用品,其中包括一个高压锅。出发之后,他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喝水,无意识地喝水,不停地喝水。心心念念的西藏自驾游终于实现了,为这一刻他犹豫不决,等待了多年。旅程漫长,路过荒漠也路过高山,窗外风景单调重复,往后退去又一退无返。他有些期待这个陌生的地方为他疏解单调的困难,会有困难吗?我能战胜吧?两眼写满疲倦,思绪却绵长纷乱,被频繁灌下的水淹没,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的北京212驶出格尔木,途经唐古拉山。唐古拉山,长江源头,下车拍个照吧。四个人都这么想。他们下车后看到,旁边也有一辆车有人下来,“一个差不多两米的小伙子,很年轻的,他又蹦又跳,穿了一个裤衩。”他这样描述那个小伙子,我极力想象,脑海里绘出动态图像,暂时用朋友的脸假设出大男孩的模样。唐古拉山很有魅力吧,旅人愿意为它停留片刻,甚至忘记某一刻的自我形象。

中国西藏新闻网有一篇关于唐古拉山的报道,一个受访者文绉绉地口述道:“坐火车驶过唐古拉山口的时候,车厢内昏昏欲睡的人都被这片巍峨的山峦从瞌睡中歇斯底里地拉扯了出来,来自地北天南的乘客们忽略掉了各自的方言,唯有‘哇’这一个拟声词足以表述自己当下的心情。等大伙从震撼中惊醒过来,整节车厢顿时被相机上的闪光灯和快门噼噼啪啪闪耀成一片,每个人的瞳孔上都回溯着一种兴奋的光源。后来才知晓,这一带是冻土,泥土层里的水分常年结冰,即便是夏日炎炎骄阳似火,公路为大雪所封的情形也时有发生。”

“唐古拉山好有名的,他穿了个裤衩就跳下来了,然后叫人给他拍照,跳了蹦了几下‘啪’一声就倒在地上。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当时就昏迷了。”木木张大嘴,把“啪”字说得那样大声,把我脑海里的裤衩男孩震倒。

木木没有被死亡震慑,没有被朋友“一把拉住”,也没能留住伙伴。他一个人开着车,继续往前。

我问木木为什么没有高反,他说预防高反最有效的措施是多喝水。这是他在进藏多次之后总结出来的经验。行车时无意间喝下的大量的水,为他的不退缩筑起了生理屏障。

“你去或者不去/西藏/就在那里/不离不弃”

“那几个曾经说好一起去西藏的伙计,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去过西藏呢。”他又“赫赫”地笑了,但面孔上游走着明亮又骄傲的神色,“我说西藏是个什么东西呀,是个你说去就要去的地方,你总想着各种原因,什么高反、路太烂,什么车坏了怎么办,你总想着各种原因是怎么去也去不了的。”

“未知的人和事”

一个人开车入藏的时候,木木会让西藏人民免费搭他的顺风车,和他们聊上几句,虽然只能用汉语做简单的交流,但足以排遣寂寞。他寂寞,但不无聊,未知的人和事使内心的好奇与激情得以加持。

问及最深的西藏印象,木木说是一段歌声。2008年的浪卡子县,羊湖边上,他遇到两个摆摊做生意的藏族小女孩,穿着民族服饰,脸颊的高原红格外好看。“我会去逗她们,逗到最后她们会给我唱歌。”木木天真地傻笑着,我也笑了,怎么也想不出这个中年大叔逗小女孩的调皮样。“那个歌声我到现在都忘不了。”他听不懂藏语歌曲,也早忘了女孩们简单的翻译,但她们优美的旋律和动听的嗓音,曾在纯净的天空里回旋,在空旷的高原上回荡,在澄澈的湖面上回响,多年来萦绕在他的心头,从未消散。

这几年在西藏公路上的往返奔驰让他察觉到一些变化,那些挥手拦车的藏民,穿藏袍的越来越少,藏民与汉族在生活习惯上的差距不断缩小,甚至有“318国道是汉化最严重的一条公路”的论断;去往西藏的人和车也越来越多,除了一睹高原风景的旅行者,还有渴望在西藏谋生定居的“藏漂青年”。他数着十年的时间过去,西藏也被悄无声息地冲洗。

2008年他去了两次西藏,2009年他第一次坐飞机直达拉萨。“那次是出于什么目的?”他对这样带着功利色彩的提问口气感到意外,愣了几秒后答道:“就……纯粹想去西藏晒晒太阳啊。”

“在拉萨待了一个礼拜之后,浙江那边有活干,又飞到浙江去了,在那干完活之后,挣了点钱,然后就回到家里,又开车上去了。”他又发出“赫赫”的笑声,对西藏的痴狂,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那一次,他在拉萨租了套房子,因为“期待在拉萨这边发展”,他在当地旅行社找了份做大巴司机的工作,两个月后就辞职了。他不喜欢载着旅行团游客们在购物点来来回回的时候游客们的眼神。他说自己两个月挣了几万块,四个月之后花完,花完就回去了。空闲的四个月生活很丰富,一般情况下,他白天睡觉,尽情享受着充沛阳光下的充足氧气;晚上泡吧,和藏漂青年喝酒聊天。在和他们接触的过程中,他发现其中一部分人以推销旅游纪念品为生,把手中佛珠、饰品之类的纪念品说成当地特有、精致通灵,“其实都是义乌货。”他加快了语速:“你前脚买了他的东西,后脚他就转过身去拿提成,拿了提成以后,他就再也不认识你了。”进藏一段时间,还是察觉到了赤子之心掺入的虚假,青年梦想里的俗世尘沙。他发现自己融入不了那些“所谓的文艺青年”,也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其他谋生手段,钱花完了,他就离开了。

“但是后来你又以另一种方式回去了?”我问。用半年时间看尽拉萨角角落落的美丑,他还是不愿意彻底离开。

“其实我发现在路上比在目的地好看多了,你会遇到很多不一样的人,会有很多不一样的事情发生。所以从2011年开始我就开始做自驾游领队。”只要想去并且有时间,他就会提前在网上发帖招人,凭自己对西藏交通的熟悉程度,为更多心驰神往的人服务,从中也可以赚取一笔费用。

推送里他自我介绍后面的那句话也就好理解了:吸引我踏上旅途的不是沿线的风景,而是未知的人和事。

未知的未必是好的,但是好的不好的,都一样难忘,一样满足了他对未知的向往。在导航和通讯还不够发达的十年前,他无数次迷路,也无数次柳暗花明。2008年夏天的一次迷路曾让他到达绝望的顶点,他至今记忆犹新:手机没有任何信号。摆在面前的就是一条砂石路,路的前方分出大概七个岔口。车内油已耗尽,没有指南针指明东南西北。跑上小山坡瞭望前方,看不到一点烟火和灯光。他回到自己的吉普车旁,蹲在地上,掏出一支烟,耐心地摁了几次打火机,吞云吐雾地抽了起来,但怎么也呼吐不尽内心的恐慌。他想掀起徐徐降落的夜幕,以控制急速下降的温度。阒无一人的宁静令人发毛,他小心翼翼而不知所措,不敢做大动作,生怕过度消耗自己有限的热量,被刺骨的寒冷冻结生命。来西藏之前他已经写好了类似遗书的东西,放在电脑底座之下,当死神真的在加速靠近,无人知晓他临终的心情。他望向车窗内自己的脸,眼神空洞,双颊耷拉,脸的背后是茫茫天色,即将与高山大地交融成一片漆黑。

辘辘的车轮滚动声撕开死水一样的安静,救他的是一个拉萨的藏族朋友,在下乡办事的路上注意到了他的车突兀地停在广漠之中。他从车里抽了十升油给木木,带他去了最近的加油站。希望光临,死神远去。

那一年最后几天的返程之路,318国道上的木木,头发凌乱,胡髭满面,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洗澡,车上的四身衣裳全穿过一遍,但从来没有洗过。运送他回家的车面目不堪,车门已经全部被拉萨到林芝的崎岖小路颠坏。他归心似箭,孤独和郁闷交织,并在内心默默起誓,再也不要去西藏。

随后不到两个月,他又进藏了。他尝试用一番富有哲理的话解释自己的行为:“人很多时候都是这样的。在你受苦受难的时候你会后悔,当你平安到家的时候你又会怀念这个东西。我就是那样的。”

西藏教给他的

一般人的观念里,越接近年关,想家的思绪越挡不住,可以因为现实限制而被迫不回家,但留恋异土的主动不回家,且没有任何家人在侧的春节旅行,可能很难被理解。木木从2011年开始策划春节期间的西藏自驾游活动,每年报名的人都不少,他也因此多年没在家过春节。

“男人吧,他本来就是在外面的。挣了钱,够了花,给家里就可以了。”当被问到他会不会因为春节很少陪伴家人而愧疚,他这样回答。

“所以您觉得能给家人提供生活来源已经够了是吗?”

“是啊,不然你还能怎样?你作为一个男人,整天守在家里的话,家里人会厌烦你的知道吗?待在家里的男人总是没本事的男人。”他把自己的观点做了进一步的强调。

男人究竟应该怎样扮演好为人父、为人夫、为人子的角色,传统观念里,所有中年男子都应该追求工作稳定、有房有车的小康生活,所有在外打拼的人都应该挂念甚至有愧于留守家中的妻儿老母,世俗普遍出现的现象规律几乎是适用于所有人事物的恒定法则。

木木17岁开始上职校,21岁开始外出工作、结婚生子,他说家里人已经习惯了他在外面跑。

不可否认的是,在西藏的这十年,木木得到了精神上的成长。2008年夏天一个人的第一次赴藏给了他足够的胆量,之后的几年里,或结伴,或独自,他想去的时候说走就走,青藏公路上一定会有他的身影。但胆量并不是旅途愉快的充要条件,2011年策划的三次自驾游,三次都出现了打架的情况。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位有“大王作风”和自大性格的队友,不遵守事先约定好的AA制,饭后不出钱。劝说无效后,他拿起一块板砖“直接一板就盖在他脸上”。后来被打的人报了警,他们双双被抓去派出所。之后打架的原因各种各样,但现在看来,他发现都是自己的原因最大。他坦言“当时太年轻了”“没有经验”“现在想起来都后悔”。“血气方刚,戒之在斗”的道理,是西藏教给他的:“因为在藏区的时间越来越长,内心也越来越平缓,越来越安静,更懂得去包容和协调人与人之间的矛盾。而且,当你协调好一个队伍的矛盾之后你会很有成就感。” 2012年去西藏的次数更多,虽然旅程不是百分之百的愉快,但他已经不再用拳头解决问题了。问到刚过去的春节西藏之旅,他给我看了在然乌湖的航拍,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朝天空挥手,笑容灿烂,一脸喜庆。旅行团官网的“领队介绍”下方有网友评论,评论他的关键词里有“友善热情”“敦厚踏实”“负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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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芝桃花

今年3月21日,才从西藏回家不到一个月,木木又将重返。这次是去看林芝的桃花,央视曾航拍过林芝流云之下层层叠叠的桃花,紧靠着雅鲁藏布大峡谷和南迦巴瓦峰盛开,用人间仙境去比喻,都显得俗气。

木木的北京212还在,但他没再开过了。去西藏的车换成了九座的福特新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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