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老老》精彩預覽
文│王嘯峰
漫長的敘述中,洪老老不時插進去一些歷史文化背景,搞得我更加費解。眼看外面雨停了。我著急的只有兩件事,但是他根本沒有交代。
“洪爺爺,您的意思是,自己渡過千難萬險,都是小紅人在幫助您,那麼,他或者他們,為什麼要幫助您呢?”
洪老老微笑著,“還有什麼疑問呢?”
“您說要把戲法教給我的啊。”
洪老老“噢、噢”兩聲,從身邊拿出一塊手帕,讓我摸一下真偽,拿出火柴點著。火很旺,映紅了橋洞石壁。在火將滅的時候,他兩手一撲、一轉,慢慢地握拳往兩邊拉,一根木杖出現在手裡。他把木杖交到我手上。
“做個紀念吧,雨停了,時間也不早了,快回家吧,我也走了。”
我們在太平橋上分手,洪老老的背影融入夜色之前,顯得格外孤單。
木杖在空蕩蕩的弄堂裡被我敲出空靈之聲。這個雨夜,我似乎明白了些什麼,卻又什麼都沒明白。我急於想問外公一些問題,但是他們的房間早就熄了燈。
第二天傍晚,我放學回家,看見外公正在摩挲木杖。我開口直奔主題。
“洪爺爺昨晚跟我說了小紅人的事情,這麼有趣的事情,你們怎麼從不跟我說呢?”
外公讓我簡單複述一遍洪老老說的故事,也瞭解了兩個小戲法的過程。他也沒有回答我的疑問。在夜飯上桌之前,只是對著西邊的火燒雲,又說了一個故事,當然是關於洪老老的。
結識外公之前,洪老老已在水鄉那一片待了些時日,也有了點小名氣。雖然洪老老居無定所,但是每次“運動”一來,他還是被關起來。關他的人也跟他打招呼,他們曾經是他的病人,因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洪老老倒十分謙虛配合,只是請求關就關在露天,不要在房內,萬一出了意外,他對不起大家。總之,除了邁不出院門,洪老老仍是自由的。
一天,新公社領導來了。見關著“四類分子”的地方,怎麼出現一個在院裡樹下打坐的老頭?命令立刻關押起來。當地人想反正領導就待一會兒,等他走了,再把洪老老放出來,也不得罪新領導。
領導還在做指示,食堂就開了小灶。不一會兒,火從廚房躥出來,食堂一會兒就被火吞沒。一個機靈的工作人員立刻跑過去把洪老老請到露天。領導呆呆地看著火災現場像看謎一樣的阿爾巴尼亞電影。火萎縮熄滅,整個過程比起火還快。
洪老老在場地上踱來踱去,和以往不同,他喃喃自語,仔細聽,似乎像在爭吵。領導看著洪老老推門出去,不敢攔,派人尾隨。那人看到的場景,讓他多年後講起來還眉飛色舞。
“那時我才十八歲,在大隊裡算是個小民兵。公社領導關照要有人跟上洪老老,大隊書記就向我使眼色。我覺得挺高興的,領導這麼看得起我,興許是培養我呢。院子前面是一片水稻田。過了水稻田,就是一個大水蕩。我追出去的時候,洪老老已經走上田埂。他走路的樣子很怪,每跨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氣力。有時上半身已經前傾,腳卻走不出一步。有時快速邁出去三四步,卻又退回來兩三步。所以我很輕鬆地跟住了他。
“跟了一陣子,我突然想到了牽線木偶戲。一個悟空在上,兩個師傅在下,一個管手一個管腳,要打的時候,兩人配合才把金箍棒輪圓;要飛的時候,兩個人同時撒手,悟空就翻起了筋斗雲。當時洪老老就是這個情況,手腳,或者說左半身、右半身,被兩個人牽著,或者說他被人頂著。兩股力量非但不配合,反而向相反方向使勁。我從悄悄跟著,到近前觀察。洪老老的白髮白鬚被風捲起,他額頭的汗滴我都看得清流經的線路,但是,他並沒有注意到我。他拼命地在抵抗著什麼。這樣的感覺我在訓練瞄準時也經歷過,隨著時間的過去,槍越來越重,開小差的心,完全回到槍本身,已經不是肌肉在和槍搏鬥了,而是內心在搏鬥,結束後才發現全身溼透,而過程中,只知道眼前的黑黑的洞。
“是的,我最後跟到了水裡。對的,到胸口了。再往下走,整個人就要沒掉了。蕩就是這樣,沿岸很淺,在一定界限上,突然就變深了。我覺得應該幫幫他,於是,我拉了他一把。但是一股火辣辣的熱力把我彈開,類似觸電。只是我沒有受傷,而是被震開來。這時,我才從五六米遠處看見洪老老轉過頭來望了我一眼。
“我馬上入土了。我吹牛或者誇大其詞對自己有什麼好處呢?只能背個罵名而已。所以我還是要鄭重地再說一遍,洪老老看過我之後,低下頭,想了好久,慢慢轉身上岸。行動自如,動作協調。我救了洪老老?可以這麼說,也不能這麼說,畢竟他自己回的頭。”
自從發生了這麼個事情後,大家對洪老老更加不敢多管,也不敢多問。洪老老身上的神秘傳說,也越傳越野。外公的整個故事並沒有提到小紅人。但我覺得小紅人無處不在。事情也就這樣過了好幾年。
這些年當中,洪老老再沒來看望過外公。連外婆也開始牽掛他,說這個江湖郎中也真是的,家裡沒有吃的時候經常來,現在條件好點了,人影卻不見。
洪老老不來就不來了,就像當年邂逅外公那樣順理成章。外公有天突然冒出來一句:“洪老老如果在的話,要快百歲了啊,不知接班人找到沒有。”
——摘自短篇小說《洪老老》,作者王嘯峰,原刊《芙蓉》,《小說月報》2018年第5期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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